第37章 一廛天地去何處
李諒祚領兵攻略保安軍的途中,舊傷複發, 無奈只得撤回宮中休養。誰知這病越來越厲害, 連日高燒不退,多方請醫研藥總不見效,嵬名浪遇等一衆大臣見不是事, 太子又年幼, 只得請梁後權且處理政事。
這一日, 梁後見李諒祚病勢越發沉重, 整日昏迷不醒,索性把醫官李準召來,屏退衆人細問病情:“陛下身體,一直是你負責調理,如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你給我說實話,究竟還有幾分把握?”
李準聽梁後這口氣,大有追責之意, 不由出了一頭冷汗。對他而言, 這一個月真是心力交瘁、形神俱疲,陛下的病他确實盡了全力, 至于說他本事不好,那是無可奈何的事,思索一陣,索性跪下道:“陛下的箭傷是陳年痼疾,遇冷遇熱就要發作。去年已發作過一次, 氣血已虧,如今更是中了熱毒,陽氣過旺,陰液不生,可若改為涼潤的方劑,又恐損了本元,臣真是為難。”
梁後沉吟一陣問:“這熱毒究竟要不要緊?”
李準一咬牙叩首道:“毒氣流行,無有定位,故毒入于心則昏迷,入于肝則痙厥,入于脾則腹疼漲,入于肺則喘咳,入于腎則目暗手足冷。心就是腦。”他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額角“如今陛下的熱毒,已經到這裏了,臣實在是束手無策了,臣自知死罪,請皇後另請名醫吧。”
梁後忍不住嘆息,思索一陣,語氣已是帶了森森冷意:“陛下的病情乃是機密,今天在這裏說的話,你不要對第三人提起,但凡傳來半點風聲,我唯你是問。”
李準忙答應了,正要退下,卻又被梁後叫住,她的面色波瀾不驚:“以後你不用進宮給陛下請脈了。”
李準不由詫異,就算是另請名醫,也不會這麽快吧,卻聽梁後冷冷道:“身在宮中,不該問的事情不要問,便是連好奇也不要有,否則,你連最後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李準覺得後背發冷,忙唯唯退去,梁後召親信罔萌訛入殿議事,簡單說了一下李諒祚的身體狀況後,梁後低聲道:“如今宋夏兩國正在交戰,君上病重的消息決定不能洩露,否則軍中有變,宋趁勢而入,大夏危矣。”
罔萌訛點頭道:“皇後說的是,臣主管皇城司,即刻封鎖宮城,防止消息傳遞。皇後宜招梁乙埋入宮,以應緩急。軍中梁永能、梁格嵬那裏,也要告知,讓他們提前做好準備。”
梁後此時對罔萌訛格外假以辭色,她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語氣已是變得凄然:“酋長說的極是,我這就去布置。國家不幸,陛下病重,萬一有個閃失,我們孤兒寡母如何自處?如今我把太子的身家性命托付給酋長,還望酋長庇護。”
梁後今年不過二十出頭,姿容豔麗無雙,此時放軟了身段,一雙妙目脈脈含情,罔萌訛不覺心中一蕩,忙應道:“皇後放心,臣必當誓死護衛太子。”
罔萌訛退下後,梁後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冷,她把茂倩叫來吩咐:“陛下病重,傳我的命令,令梁乙埋暫且入宮,令王顯領一百親衛将陛下的寝宮圍起,所有內侍一概不許放出,嚴防走漏消息。”
茂倩心下一驚,忍不住問:“如若君上要傳喚大臣或醫官,又該怎麽辦呢?”
梁後冷冷一笑,目光已帶了決然:“陛下現下神智不清,那裏還會有什麽旨意。我已代陛下向百官傳旨:他的箭傷怕風,只宜靜心修養,若有臣下想探視,只在大殿外叩首即可,有話可讓內侍傳達。至于請醫官,大可不必費力氣,我看陛下這病就是華佗再世,也是回天乏術了。”
梁後冰冷的目光掃視過來,茂倩忍不住心上一凜,正要退下傳令,梁後卻将她叫住,神色略帶悲意:“陛下素來怕冷,讓人多給他準備些炭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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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倩覺得這位主子心思越發難測,一刻也不願在殿中久留,忙答應着去了。
自從李諒祚生病後,雲娘多少松了口氣,梁後一時顧不上她,那些內侍們也放松了對她的看管。這一日正百無聊賴地後苑閑逛,忽然聽到幼兒的哭鬧聲,忍不住上前去看,一名6、7歲的少兒,身着白色地聯珠紋天水錦對襟短袍,頭發還未剃去,紮着一對可愛的總角,倒是顯得眉清目秀。卻見他一把推開攔着他的內侍,憤憤道:“我要去見爹爹,你們都說他病了,不想見人,可是他一定想見我的。”
那內侍急了:“殿下,這是皇後的旨意,小的也沒辦法呀,您還是再等等,等小的請示過了皇後”,話還沒說完,就被那少兒打斷:“你住口,母親分明是不想讓我見爹爹,爹爹病得這麽重,我身為人子卻不能去侍奉,你們這是想造反嗎?”
一言既出,衆人皆驚,那內侍連忙捂住少兒的嘴:“殿下千萬不要這麽說,實在是陛下的病最怕見風,等過兩天病情平穩了,殿下自然可以去侍奉了。”
少兒仔細想了想:“好吧,我想在這裏玩一會,你先退下吧。”
那內侍不知道太子又要鬧哪一出,可是也不敢一再違背他,只得暫時退下,等一會兒再過來。
雲娘卻知道那少兒就是李秉常,未來的大夏國主。她悄悄走到他身邊問:“殿下這麽想見爹爹嗎?”
李秉常見過雲娘,覺得這個大姐姐對他十分和善,故而也不避忌,坦言道:“我已經兩個月沒見到爹爹了,聽說他病得很重,我實在想他。”
雲娘嘆息一聲向李秉常伸出手:“跟我來,我帶你去找爹爹。”剛走到李諒祚的殿外,就被內侍王顯攔住了“娘子不能進殿。陛下的病最忌見風。”
李秉常剛想出言斥責,卻被雲娘攔住了:“大官,殿下只是不放心君上的病,我們進去看看馬上出來,不會告訴他人的。”
王顯上回得了傷寒,宮內的醫婆束手無策,還是雲娘診脈後開了藥方把他救過來,這份人情不能不還,王顯思慮良久終于道:“我就破例讓娘子進去吧,不過要快,被別人發現,我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雲娘忙領着李秉常進殿,那殿中并無一個人服侍,又因為李諒祚熱毒滿身,特地把暖爐撤走,越發覺得苦寒可畏。殿中想來是久無人打掃,磚地和桌椅都落上了一層薄薄的灰,雲娘從心底起了陣陣瑟縮,她走到李諒祚的床前,伸手掀開帳幕,腐敗糜爛的氣息立即襲來,一聞之下,幾乎令人作嘔。
借着昏黃搖晃的燭光,雲娘看清了李諒祚的臉,虛火滿面,雙頰腫得很厲害,右邊連嘴唇有個硬塊,抓破了正在滲血水,四肢的箭傷早已潰爛發膿,雙臂腫得不成樣子。
李秉常看到父親這副模樣,忍不住哭起來。這聲音将李諒祚驚醒,他緩緩睜開了眼,兩道遲鈍的眼光投向兒子,嘆息一聲道:“你怎麽來了?”
李秉常抽泣道:“我想爹爹了。爹爹病成這個樣子,他們還不讓我來看爹爹,多虧富娘子帶我過來。”
李諒祚掃了雲娘一眼,費力的伸手拍拍兒子,低聲道:“不要哭,我們黨項男兒不能輕易掉眼淚。”
李秉常漸漸停止了哭泣,輕輕道:“我不哭,我宮內還有許多藥,都拿來給爹爹,爹爹吃了快點好起來,您還答應帶我去騎馬呢。”
李諒祚嘆息一聲:“我的病是好不起來了,有幾句話要囑咐你,你一定要聽好了。”他看到兒子擦幹眼淚認真在聽,越發放低了聲音“我死之後,你年紀尚小,朝政必然被你母親把控,嵬移浪遇、李清和景詢是我的親信,你将來想要親政,一定要重用他們。不過現在,你一定不能向別人透露你的想法,知道了嗎?”
李秉常有些似懂非懂,但看到爹爹一臉嚴肅的看着他,只得點了點頭。
李諒祚嘆息一聲,太子實在太小了,他病得突然,實在來不及為兒子細細籌謀,他緊緊抓住兒子的手提高了聲音:“你要記住,身為君王,萬事都只能依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母親。”
李秉常哭着答應了,李諒祚輕輕為兒子擦了擦眼淚:“你出去吧,有幾句話,我想單獨給富娘子說。”
李秉常猶自戀戀不舍,雲娘輕輕囑咐道:“去吧,聽爹爹的話,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等李秉常一步三回頭的走出殿外,李諒祚頹然倒下,凝視雲娘良久方開口道:“沒想到是娘子來看我最後一面。”
雲娘心底嘆息一聲:“國主病成這樣,且不說請醫研藥,怎麽身邊連侍奉的人都沒有?”
李諒祚長笑一聲:“我的內侍都被關進一旁的側殿禁止出入。梁氏為了掌權,早就盼着我死,這時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錯,還指望能救我嗎?娘子熟讀史書,我現在這樣子、比齊桓公、梁武帝也不遑多讓了。不知道我死後屍首多久會腐爛?也不知何時才能有人為我發喪。”
雲娘不禁打了個寒顫,她明白李諒祚說得不錯,他會像齊桓公一樣,孤獨一人在這裏死去。梁後等人忙着奪權,便是他受盡病痛折磨,屍首腐爛生蛆,也不會有人在意,這就是權力的可怕,母子離心、兄弟阋牆,夫妻絕義,莫不由此。
李諒祚嘆息一聲:“我的這一生,殺了很多人,也做了很多悖逆的事,但我絕不後悔。只是有一件,我不顧一切将你擄來,卻害了你一輩子。我死之後,梁氏知道你曾帶秉常來探視,一定不會放過你。”他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塊玉佩:“當初我們在秦州初見時,我要将它送給你,你沒接受。如今你必須收下,拿着它出宮侍衛不會攔着你,你出宮以後去承天寺,那裏的住持是我母親的故交,一定會護佑你的。”
雲娘此時的心情十分複雜,她接過玉佩輕聲道:“那我出去了,國主保重。”言罷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座陰森的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