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釣國平生豈有心

這一年春天,尚書左丞、參知政事歐陽修為觀文殿學士、刑部郎中, 知亳州。

先是監察禦史劉庠彈劾歐陽修在大行皇帝喪期內進入福寧殿時, 哀服裏面穿着紫色的衣服,違反了大臣之禮。然後殿中侍禦史蔣之奇又彈劾他與兒媳有染,雖然趙顼不信謠傳, 有心維護, 将蔣之奇等人貶職調出京城, 但還是有言官為蔣之奇等人辯護, 認為朝廷對此事處理不公平,再加上歐陽修秉性剛直,平素得罪人不少,所以自請解除了參知政事職務。

原來做副相時,歐陽修府上一向門庭若市,熱鬧非常,然而自從他被蔣之奇等人弄得灰頭土臉之後,衆人避之唯恐不及, 這也是人情常态, 歐陽修并不介意。這幾日忙着整理他的金石器物,準備一起帶去亳州。忽聽老仆來報, 韓琦來訪。

歐陽修笑着相迎:“府上這幾日門可羅雀,沒想到相公居然能在百忙之中到訪,我這裏有上好的雙井茶,當親自為相公沖泡。”

韓琦看着好友,感慨良多。歐陽修家境貧寒, 先天發育不良,長大了就有早衰之疾,四十歲頭發已經半白,如今年過六十,更是發白如雪、滿臉皺紋,腰背也佝偻不直,站在那裏是要多落寞有有多落寞。他勉強笑道:“這次永叔調知亳州,人皆以為可惜,我獨以為喜,永叔早有歸隐之意,如今算是如願以償了。”

歐陽修大笑:“還是相公知我,其實我的本意,是想解除一切職務,回洛陽養老,可惜陛下不允,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韓琦嘆道:“說來我倒十分羨慕永叔,等到先帝山陵之事畢,我也要向陛下上書請求致仕,到時候我們一同看盡洛陽花,也是賞心樂事。”

歐陽修知道韓琦功名之心甚重,不免有些懷疑:“相公正當壯年,又是三朝老臣,陛下甚為倚重,恐怕不會放歸的。”

韓琦嘆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先帝和陛下都是我扶立的,因為濮議之事,早有人恨我恨得牙根都癢癢了,若再不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恐怕會落得像霍光、丁謂那樣的下場。”

歐陽修笑道:“陛下秉性仁厚,十分感念相公擁立之恩,相公未免多慮了吧。”

韓琦搖頭道:“王陶是陛下在東宮時的老師,如今上書彈劾我不赴文德殿押班,失人臣之禮,且言我自嘉佑末專執國柄,主弱臣強,宜加顯罰,以正群臣。吳奎又為我出頭,上書說王陶天資薄險、催辱大臣,堅請黜落。如今朝堂上真是熱鬧極了。”

歐陽修不免好奇:“那陛下打算怎麽處置呢?”

韓琦冷笑道:“王陶火候還是欠了些,最後除樞密直學士、知陳州。吳奎依舊為執政。”

歐陽修笑道:“陛下聖明,對相公還是信任的。”

韓琦神色晦暗不明:“陛下不比先帝,凡事甚有主見,如今初登大寶,求治之心甚切。我們這些老臣,恐怕行事多不能秉承聖意。這回處置王陶,也是猶豫良久,最後不過是給我這三朝老臣的面子罷了。”

歐陽修嘆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相公急流勇退,也是明智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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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琦笑道:“可笑王陶赴陳州上表謝到任,又把我诋毀了一通。”他從袖中拿出幾頁紙遞給歐陽修“這是我讓人抄錄的,永叔看看,真是奇文可賞。”

歐陽修看到紙上赫然寫着:“臣預知孤忠必犯衆忌,方權臣之久盛,複衆黨之已深。祿去王室者十年,政在私門者三世。言事忤意者決行斥逐,立朝守正者公肆忌嫌。聞手诏一出,則遷怒以責人;議山陵一費,則懷忿而形色。以直道事君者為大惡,以颛心附己者為至忠。”

歐陽修笑了:“這種文章徒有其表,實則空洞無物,我是看不上眼的,王陶雖薄有文采,但不過是勢利小人,相公不必與他計較。”

韓琦嘆道:“王陶小人不足道,不過他慣會揣摩人主的心思,陛下頗不悅大臣之專,這也是事實。聽說陛下甚愛王陶的文章,他這道謝表,是早已過目成頌了呢。我還是知趣些,早日求退吧,省的妨礙一些人的上升之路。”

歐陽修聽得韓琦此言醋意甚濃,不由問道:“相公指的可是王介甫,聽聞曾相公、韓持國都向陛下力薦,如今就要召為翰林學士了。”

韓琦冷笑道:“介甫為人狷介少容,為翰林學士尚可,若是為宰執,朝中從此就多事了。”

王雱進士及第後,赴江寧探視父母。

王安石一向疼愛長子,此次中進士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叮囑了幾句不要狂傲自滿,繼續修身養性的話後,王雱直接進入正題:“朝廷召爹爹為翰林學士。韓世叔又屢次向我執意,說陛下久仰爹爹道德經術,欲委以大任,不知爹爹意下何如?”

王安石問道:“你在京城多日,可知陛下為人?”

王雱朗聲道:“陛下聰明英睿,幼有大志,知祖宗志吞幽薊、靈武,而數敗兵,奮然欲雪數世之恥;知仁宗倦政以來,天下敝事甚多,欲改弦更張,一振綱紀。依我看來,是想要大有作為的英主。”言罷,從袖中掏出一封手抄的诏書:“爹爹你看,這是兒子抄錄的陛下即位後求直言的诏書,兒子覺得語氣誠懇,不像泛泛之言。”

王安石看那紙上寫道:“朕以菲德承至尊,托于公卿兆民之上,惟治忽在朕躬,夙夜兢兢,上思有以奉天命,下念所以修政事之統,愧不敏明,未燭厥理。夫辟言路,通上下之志,欲治之主所同趣也。其布告內外文武群臣,若朕知見思慮之所未及,至於朝之闕政,國之要務,邊防戎事之得失,郡縣民情之利害,各令直言抗疏以聞,無有所隐。言若适用,亦以得人,觀其器能,當從甄擢。惟爾文武,其各體朕茲令之非徒也。”

王安石慨然道:“陛下求賢若渴,我也不甘心老于山林。你給為父研墨抻紙,我要給朝廷寫謝表。”

王安石少有捷才,下筆千言并非難事,只見他略一凝神,便揮灑自如,王雱看父親寫道:“臣聞人臣之事主,患在不知學術,而居寵有冒昧之心;人主之蓄臣,患在不察名實,而聽言無恻怛之意。此有天下國家者,所以難於任使,而有道德者,亦所以難于進取也。學士職親地要,而以讨論諷議為官,非夫遠足以知先王,近足以見當世,忠厚篤實廉恥之操足以咨詢而不疑,草創潤色文章之才足以付托而無負,則在此位為無以稱。如臣不肖,涉道未優,初無荦荦過人之才,徒有區區自守之善。以至将順建明之大體,則或疏闊淺陋而不知。加以憂傷疾病,久棄裏闾,辭命之習,蕪廢積年。黾勉一州,已為忝冒,禁林之選,豈所堪任?伏惟皇帝陛下躬聖德,承聖緒,于群臣賢否已知考慎,而于其言也又能虛己以聽之,故聰明睿知神武之實,已見于行事。日月未久,而天下翹首企踵,以望唐、虞、成周之太平。臣于此時,實被收召,所以許國,義當如何。敢不磨砺淬濯已衰之心,繹溫尋久廢之學,上以備顧問之所及,下以供職司之所守。”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男神又出場了^-^原諒這章引用古文太多,實在是因為這是神荊二人的定交(情)書(信)了。

歐陽修辭去參政知事一職是在治平四年,這裏時間錯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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