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見江湖行路難

在回秦州的路上,王韶笑問:“此次招撫俞龍珂, 長卿功勞不小。軍中醫官本來就缺少, 長卿願意在我手下做事嗎?”

能為熙河開邊做點貢獻,王憶求之不得,慨然應道:“願為機宜效犬馬之勞。”

經過王韶的舉薦, 此後王憶就在秦風路經略安撫司處理傷病事宜。因時氣不好, 軍中疫病流行, 王憶當機立斷, 将患病的兵士隔離,軍營裏遍灑石灰,給水井加欄上蓋,并将雄黃、丹參、赤小豆研末,和蜂蜜一起加熱拌和成藥丸,發給将士們食用,有疫治疫,無疫預防, 有效防止了疾病擴散。陝西秦鳳、鄜延、環慶、泾原四路, 要屬秦鳳路在這次疫情中損傷最小。為了表彰王憶的功勞,王韶上書舉薦他為秦鳳路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 兼理路中傷病事宜,便是平常公務上的事,也多找他商量。

這樣一來,除了治療軍中将士傷病之外,王憶還要負責處理公文, 包括文件起草、修正、存檔和流轉。趙顼即位後勵精圖治,對邊事尤其留意,經常降手诏布置具體事宜,文字方面的工作量非常大。

王憶任職一個月,手下的胥吏看他年紀輕輕,一個個都偷懶耍滑,每每日上三竿了,廳堂內尚空無一人。他也不着急,慢慢把工作熟悉了,今日又把手頭上的公文快速翻看了一遍,做了目錄,簡單的分了類,按照年份裝進不同的夾子裏。等到做完這些瑣事,又喝了一壺茶,手下的三名胥吏方陸陸續續的趕過來。

三名胥吏,李方負責文件起草,張明負責管理文書檔案,劉江負責文件簽發。北宋官場慣例,官員不負責具體庶務,都交代給手下胥吏負責。李方等人在軍中處理公務多年,根本不是省油的燈,此時三人聯合起來,想通過的繁冗公文把王憶困住,讓他摸不到頭緒知難而退,最好是從此以後不要再管他們。

王憶指着一件索要軍糧的公文對李方道:“這個文件有一個數不對,你再核實一下。另外有些措辭啰嗦,我已經拿筆标注改過了,你再重新謄寫一遍。”又拿着整理好的目錄對張明道:“按照我這個目錄的樣式,将這兩年的公文做一個簡單的目錄,方便以後查閱。”又指着文件簽發單子對劉江道:“今後所有要蓋章簽發的文件,都要有管事之人的簽字。你專門找一個冊子,負責簽發文件登記。”

王憶這一席話說完,三人面面相觑,原以為他年紀輕輕是個生手,且這一個月內也算和善,可是今日這番做派,竟像是積年的老吏一般,讓人糊弄不得。

王憶心中冷笑,要是他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前世也白上了這麽多年學從北大畢業,又在報社工作過了。他掃視了三人一眼,緩緩道:“自明日起我辰時一刻到這裏,列位也要準時。明天要是有人再遲到,我自會革除他一個月錢糧。我這人做事一向較真,若是出了差錯,上司怪罪下來,我也就顧不得列位的老臉了。少不得大家勤謹着些,差事辦得好,我自然會替大家向王機宜請功。”

王憶也知道,宋代的胥吏收入微薄,且不準參加科舉,升遷的機會十分渺茫,所以他們幹脆自暴自棄,本職工作能偷懶就偷懶,趁機勒索財物是他們唯一的動力。他現在人微言輕,否則一定會建議給胥吏們漲漲收入,加強考核,否則根本沒有積極性嘛。

給手下人布置完工作後,他看見門口有人探頭,原來是王厚,招手讓他進來,王厚笑着調侃道:“長卿忙完手頭的活兒,煩請到鄙舍一趟,爹爹有事要請教呢。”

王憶笑着答應:“我把事情交代完就去。”

王厚走後,李方陪笑問道:“撫勾和王機宜很熟嗎?”

王憶眨眼一笑:“還可以,當初救了他一命。”

李方等人吓了一跳,從此後更不敢糊弄他了。

王憶來王韶府上,看到王厚迎出來對他笑道:“我今天特地去給你撐腰,這個朋友很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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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憶拱手笑道:“多謝。我也算狐假虎威了。”又問:“機宜找我什麽事?”

王厚嘆息一聲:“因市易營田一事,爹爹被人彈劾了。”

熙寧二年王韶要修建渭、泾上下兩城,提出在渭源和秦州之間。有萬頃荒田,國家應該派人墾荒,同時實行市易,發展農商。可是當時秦州知州李師中卻上書反對,說王韶所指的土地,根本不是什麽良田,只是弓箭手的土地罷了。朝廷遣李若愚、王克臣實地去調查,他們都贊成李師中的說法。王安石在朝中一力支持王韶,将李師中罷免,讓窦舜卿代領帥事。誰知窦舜卿與李師中有交情,他派人去檢量,僅得地一頃六十畝。

趙顼王安石看到這一結果忍不住苦笑:王韶又不是傻子,偌大的秦州,難道就找出一頃土地營田,想來是有人故意搞鬼。又令沈起前去調查。沈起卻是另一番做派,他也不去仔細勘察,匆匆巡視了一遍後,直接上奏:王韶所說荒地,不見得實處。即使真有這麽多荒地,也不能立即招人耕種。因為西蕃看到漢人如此興置,會以為朝廷讓他們獻地,必然會人心惶惶。

王韶搖頭嘆息:欲建功業,何其難啊,光是市易營田一事,就有這麽多人冒出來阻攔,他都可以想象以後真的在古渭建軍,那些言官能把他罵成什麽樣子。他把言官謝景溫彈劾自己奏折的抄本遞給王憶:“長卿看看,恐怕這回我難逃一劫了。”

王憶看那紙上寫道:“近聞沈起體量甘谷城弓箭手地稍多,乞候邊事稍寧日根括施行。緣韶元奏,自渭源城至成紀縣沿河良田不耕者萬頃,乞擇膏腴者千頃,歲取三十萬斛濟邊儲。今甘谷城去渭水遠,非韶昔所指之處。乃以此為名,避當日欺妄之罪。昨克臣、若愚嘗奏無此閑田,窦舜卿亦稱但打量閑田一頃四十三畝,與起所奏,各有異同。而起亦徇韶之情,妄以它田為解,附下罔上。乞降韶元狀,遣推直官一人往體量,就推劾如有矯僞,重行譴責。”

王厚湊上來匆匆看了一遍,憤憤道:“這幫言官真是坐着說話不腰疼。我真不明白,荒地明明在那裏擺着,無非是有人怕爹爹阻礙了他的仕途,睜眼說瞎話。”

王憶淡淡一笑:“言官嘛,本來就許風聞奏事,即使不實,也不用承擔責任的。倒是機宜下一步打算怎麽做呢?”

王韶苦笑道:“還能如何。當初曹彬、張亢等人,就是因為賬面上一點不清,最後落得丢官罷職的下場。我還是知趣些,自請落職吧。”

王厚沉吟道:“也不必如此沮喪,陛下最信任王相公,有他在朝內鼎力支持,爹爹應該無事。”

王憶搖頭:“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該一直這麽被動下去。以曾子之賢,曾母之信,有三人告曾子殺人,曾母尚且懷疑。縱使王相公不為流言所動,也要提防衆口铄金,積毀銷骨。”

王韶嘆道:“長卿說得何嘗不是,但陛下和兩府大臣遠在汴京,如何能知道邊地的實情,只能靠親信下去調查了。如今軍中事情煩冗,我也不可能上京去解釋。”

王憶沉吟一陣道:“我願意上京去替機宜和王相公解釋。機宜欲在古渭建軍,就必須要開市易營田。茲事體大,恐怕寫信說不清楚,必須面談。何況”他聲音放低了一些:“我有親友在汴京,多年不見,順便也要拜訪一下。”

王韶倒是也不客氣,拱手謝道:“長卿辦事我放心,如此就多勞了。我會給王相公寫一封薦書,派兩名親衛一路護送。”

王憶告別王韶,擇定五日後起身,正在家中打點行李,卻見王厚前來拜別。

王厚年紀輕,在軍中同齡的朋友本就稀少,和王憶相處了幾個月,早已無話不談,王憶要去汴京,他頗為不舍。帶了一壺酒過來,非要今晚一醉方休。

幾杯酒下肚,王厚說話也沒顧忌起來:“長卿,你此行有幾成把握?”

王憶不勝酒力,故而每次宴會喝酒極少,此時也十分清醒,他笑笑道:“若無六成把握,我又何必主動請纓。”

王厚放下心來,王憶為人謹慎,他說六成,實在可以當成八成。許是喝多了酒,他總覺得王憶作為男人,未免太纖細瘦弱了些,這樣的人出遠門,實在不能令人放心,他猶豫良久,終于問道:“恕我冒昧,長卿不是與親友離散了嗎,這次進京要去拜訪誰呢?”

王憶沉默不答,他的親人嗎?已是四年沒有音信。他此時的身份處境,回去只會成為家人的拖累。熙寧元年托人打聽,才知道母親已經去世。他痛哭一場,大病了三個月,雖未回去,卻也服喪三年,此後越發灰心。可是他還有老父在,始終放心不下,所以這次才主動申請東行。

王厚看他沉默,讪讪道:“長卿不要生氣,就當我沒問好了。”

王憶嘆道:“總之,是我不孝得罪天地罷了。處道也是好意,我怎麽會生氣。”

王厚松了口氣,拿出一把短劍遞給王憶:“這是缙雲所鑄龍泉劍,雖不能把削鐵如泥、吹發可斷,但也極鋒利。送與你在路上防身吧。”

王憶也知道龍泉寶劍産量少,極名貴,忙起身推辭,卻被王厚硬塞在手裏:“寶劍贈英雄,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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