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每依南鬥望京華

王韶留下與俞龍珂長談,王憶跟着仆從來到俞龍珂長子的寝室。那少年只有十來歲, 消瘦得厲害, 雙腮都凹陷下去,面上通紅,人卻委頓得厲害。幾名僧人正圍着他施咒, 并将藥水灑在他身上。王憶搖了搖頭, 先診了脈, 沉吟道:“兩手脈沉數而弦, 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來,所以越來越嚴重。”看仆從一臉茫然的看着他,苦笑道:“我還要看一看喉嚨。”

仆從将那少年扶起,對着窗戶的亮光,王憶低頭一看,少年喉嚨腫大的厲害,顏色淡紅, 心知這病不難治, 不由松了口氣,轉頭對衆人道:“這病原本不太重, 只是有一點火氣,不過患者太貪寒涼之物,火不得發,目下只須吃兩劑辛涼發散藥就好了。”一面說一面要紙筆寫藥方。

旁邊一位僧人制止道:“且慢,漢人豈可全信?佛經雲人之所以有病, 無非源于種種執着妄想,我如今持咒發起佛法修證智慧,自可消除一切業障,治愈疾病,如今被這漢人擾亂,豈不壞了大事。”

坐在床沿上的婦人看上去像那少年的生母,聽了這話也有些懷疑:“我兒子這病請了許多好多醫僧施咒、灸療、放血都治不好,你這一劑方子吃下就能好?”

王憶看向那僧人,大約四十左右年紀,有英武之氣,沉聲問道:“不知法師姓名?”

僧人冷冷道:“我乃俞族長賬下首領旺奇巴是也。”

王憶心想:吐蕃果然重僧,沉思一下緩緩道:“我雖年輕,亦曾受教于承天寺淨慧大師,便是與汴京大相國寺的智緣大師也有些交情。法師可知幸饒彌沃如來佛祖曾傳授五明:工巧明、聲明、醫方明、因明、內明。可見人病了也需用醫方療治,佛陀還用“酥、油、蜜、石蜜”做含消藥呢。《佛醫經》雲:人身中本有四病,一者地,二者水,三者火,四者風。風增氣起,火增熱起,水增寒起。此病即是火增熱起,用我的方子治療,應該兩三日就能見效。看病人這樣子,應該連續好幾天不能進食了吧,若是法師念咒有用,為何這麽長時間不見好呢?”

旺巴奇被堵得沒話說,良久方憤憤道:“若是用你的方子,兩三日後不見效呢?”

王憶慨然道:“若是不見效,任憑法師處置。可若是見效了,法師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旺巴奇不由問:“何事?”

王憶笑道:“如今王機宜和俞族長應該已經談妥了,願首領帶頭歸附我大宋。”

旺巴奇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允諾:“你若有本事治好病,我就答應了你又何妨。”

王憶篤定笑道:“那就一言為定。”一面從自己藥箱內取出一個藥瓶、一支喉槍,替他吹了些藥上去。那少年頓感喉嚨一陣清涼,舒服了好多。

王憶要來紙筆寫了藥方,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荊芥、防風、薄荷、辛夷、飛滑石八味藥,叮囑仆從道:“今晚明早各吃一劑,明日上午我來複診。”

老婦人看他說的如此篤定,忙道謝不疊。一面令人收拾出一個營帳請王憶留宿,一面令人殺羊取酒設宴款待。

晚上設宴王韶與俞龍珂聊得熱鬧,俞龍珂似乎對包拯很感興趣,王韶與他細講包孝肅的事跡,把他生前判得幾件案子說得神乎其神,又大贊“富公真宰相,歐陽永叔真翰林學士,包老真中丞,胡公真先生”,主客極盡其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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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憶卻覺得這宴席簡直是受罪,他一向不喜歡羊肉的膻味,那羊奶酒也是敬謝不敏,只胡亂塞了幾塊糌粑填飽肚子。好容易等到宴席散了,想回到自己營帳內歇息,卻見帳篷內點着好幾盞羊油燈,一股膻味直沖腦門,熏得人頭暈眼花。那帳篷不知多長時間沒清洗過,裏面到處都是油垢,雖然主人為了表示待客的誠意,特地将床上鋪上了厚厚的毯子和精美的絲綢,有點上了安神的藏香,但這香氣和膻味相融合,情況更糟糕了。王憶忙把羊油燈吹滅,逃也似得離開了營帳。

帳外下起了綿綿秋雨,雨絲點點拂在面頰上,王憶感到一陣清涼舒适。許是多喝了幾杯酒,他此刻有些傷感,邊地的夜幕原來是深藍色的,那樣低垂,那樣清澈,天上的星星仿佛伸手就可以摘下,這風景真好,可再好也比不上汴京。汴京的秋雨不像邊地這麽蕭瑟,汴京的秋夜不像邊地這麽荒涼,永遠是纏綿的、溫潤的、繁盛的、熱鬧的。臨近傍晚,汴河中的畫舫挂起了串串燈籠,兩岸的人家升起了陣陣炊煙,廊橋水閣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即使到了深夜,街市旁的酒樓茶肆也都亮着燈,坊間小巷仍然有小販的叫賣聲。

王憶正在感慨出神,冷不防後背被人一拍,不由吓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王厚也出來了,忍不住埋怨:“好好的處道做什麽吓我?”

王厚毫不介意:“誰想到勇闖敵營的長卿膽子變得這麽小。”說完忍不住笑了,又提醒道:“邊地秋早,你穿的太少了,身形又單薄,小心着涼感冒。”

王憶一愣,剛要說些什麽,卻聽王厚繼續說道:“我多帶了一套羊皮袍子,要不要借你換上,你穿可能會太大了吧。”

王憶忙推辭:“我自己也帶着呢。”

王厚狡黠一笑:“我記得長卿是洛陽人,是不是想家了。”

王憶心想此人真是人小鬼大,也不避諱自己心情:“我也不能免俗,塞外秋夜加上秋雨,難免有些傷感。”

王厚沉吟良久問道:“恕我冒昧,長卿沒有父母兄弟嗎?為何孤身一人在此行醫?”

王憶最不願別人提起這個話題,冷冷道:“少經離散,命如浮萍,此事就不要再提了。”

王厚有心勸解,思索一陣笑道:“我老家在江州德安,生母早亡,自幼随爹爹在西北游歷,早就将他鄉認作故鄉。但我就不像你這麽心窄,請書塞北陰山石,願比燕然車騎功。你我還年輕,功業未建,何必做此頹喪語。”

真是個功名控,不過王憶也被他的豪情所感染,笑問:“敢問處道的志向是什麽?”

這個話題打開了王厚的話匣子:“我最敬仰漢朝的霍去病,十九歲便被任為骠騎将軍,大敗渾邪王、休屠王部,21歲深入漠北,大敗左賢王,封狼居胥,大丈夫當如衛、霍,将十萬鐵騎馳沙漠,驅戎狄。”

王憶笑嘆道:“難為處道有此志向。不過兵者,詭道也,勝敗本就無常,而天下安危和将士的身家性命皆系于此,不可以不慎重。”

王厚笑道:“爹爹最欣賞《孫子兵法》裏這句話: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只要謀定而後動,自然事無不成。”

王憶表示贊同,王韶為人最是沉穩,不做無把握之事。他轉移話題問:“現在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

王厚低聲笑道:“帳篷這麽髒,還帶着羊膻味,根本睡不着。爹爹今天還要跟俞龍珂睡在一起,他的頭發不知多久沒洗過了,真不知這一晚怎麽熬。”

王憶忍不住笑了,他讓王厚稍等,從營帳裏拿出一個藥瓶。“這是艾草、橘皮提煉的香料,能安神除穢氣,你臨睡時往額頭和毯子上塗抹一些,就能好過一點了。”

王韶等到俞龍珂睡熟了,終于松了口氣。他與俞龍珂已經初步談妥了,雖然還沒到舉種內附的程度,但他相信只要假以時日,俞龍珂賬下的兵士一定為他所用。自己來到秦州已有兩年,自從被任為提舉秦州西路蕃部和市易事以來,便受盡秦州知州李師忠、秦鳳璐都衿轄向寶等人的排擠,市易和營田之事沒有絲毫進展。幸而王安石倚重,在朝內鼎力支持,他才得以在秦州立足。可是他心裏清楚,要是這兩年內再毫無建樹,就這麽蹉跎下去,非但反對派大臣會群起而攻之,便是王安石也會受到他的連累。

收服俞龍珂只是他平戎策的第一步,接下來,便是要在古渭開市易司,建立自己控制的軍隊,真正做到事權統一。然後相機收複熙河、臨洮。兩年的挫折,并沒有消磨掉他的萬丈雄心,只是讓他變得更加沉穩,只要認定的事,哪怕千難萬難,哪怕受盡非議,他也全力要做到。

天終于亮了,王韶隐隐聽到戰馬的嘶鳴聲,人群的私語聲,雖然一夜未眠,卻還是異常的亢奮,他在秦州的功業,只是剛剛開始。而王憶這頭也傳了的好消息,俞龍珂的長子喝下他開得兩劑湯藥後,喉痛減輕,已經能進一些粥食了。

旺巴奇倒是個痛快人,爽快的答應了王憶的要求。俞龍珂此時心情極好,大笑道:“你這回算是知道漢人的厲害了吧。快去快馬傳信,王機宜在此,令屬下大小頭領前來拜見,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俞龍珂這人也很有意思,他本人是包拯的粉絲,率部歸附宋朝後,神宗本要賜國姓趙,他非要請求皇帝賜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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