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披堅執銳略西極

熙寧四年的春天過了一半,桃花謝了杏花紅, 已是綠肥紅瘦光景。但崇政殿內的氣氛, 卻和這明媚的春光格格不入。文彥博年紀大了,每到春天必犯咳疾,一進殿內便咳個不住。趙顼一向優禮老臣, 忙領內侍上茶, 又特準他坐着說話。

趙顼的神情有些凝重, 等到文彥博平複後, 開口道:“前日接到泾原等路諜報,西賊結集,舉國人馬七十以下、十五以上,欲入寇綏州及分兵犯甘谷城。衆卿以為當如何應付?”

文彥博起身道:“夏兵集結,完全是由于李複圭妄貪邊功。夏人原本在境內築堡,并沒有侵犯漢地。李複圭卻令李信帥兵夜襲,結果大敗而還。偏偏還不甘心,又遣将破夏國金湯、白豹、西和市, 斬首數千級。這等不安分之人, 臣請陛下痛加貶斥,同時诏令邊将不可生事, 則邊界自安。”

王安石知道李複圭為人輕率躁急,且人品也有問題,但文彥博的提議,根本于事無補,忍不住反駁道:“夏人謀範塞之日久矣, 現在即使重責李複圭也無濟于事。夏人豈無鄰敵,若真是國中七十以下、十五以上盡來,鄰敵必窺奪其國。昔日苻堅舉國南伐,終為東晉所敗。并非是由于東晉兵力強,而是因為苻堅驅率舉國之人,皆不樂行,最終導致自敗。依臣之愚見,這應該是夏人虛張聲勢,使我邊帥聚兵耗費糧草,糧草費則陝西困,陝西困則無以待西賊。陛下千萬不要中了夏人的奸計。”

趙顼聽得連連點頭:“卿言有理。夏國不過外強中幹,如今主少國疑,婦人用事,正是大有為之日。”

王安石道:“正是,邊事易了。只是朝廷綱紀未立,人趣向未一,方今之計,當以獎用功賞、變移風俗為先。”

馮京道:“當兼用道德。”

趙顼搖頭道:“今一輩人所謂道德,并非是真正的道德。”

王安石表示贊同:“鄉願雖然看似道德,但終究不是道德。”

文彥博見自己言不見用,趙顼又和王安石一唱一和,又扯到了變法上,甚感頭大。他身體不好,原本是請了假免了常朝的,今天是由于西事緊急,趙顼特地請他來,因早上沒睡好,他現在腦子越發昏沉,只盼望召見趕快結束。

樞密副使韓绛為人中正平和,雖然一貫支持王安石新法,但并未介入衆人的争論,此時插空道:“如論如何,李複圭留下的爛攤子,總要有人過去收拾。陝西眼下用兵在所難免,臣請出使宣撫,以解聖慮。”

王安石搶着道:“臣于邊事未嘗更歷,宜往。”

韓绛忙道:“朝廷之事方賴王安石,不可輕出。”

王安石道:“朝廷依賴的是韓绛。臣不習邊事,謀議時不敢下定論。中書不能缺少習邊事之人,還是請陛下遣臣去吧。”

撫邊是苦事,且用兵本就勝負難料,一旦有閃失,宣撫使難辭其咎,但王安石和韓绛卻争着要去,趙顼深感欣慰,思索一陣道:“還是韓绛去吧,若有未盡之事,可來書與王安石一同商議。如有機事可不待奏報,便宜施行。”

這天下午,韓绛特地來王安石府上辭別。韓绛與王安石是同榜進士,慶歷二年高中探花,王安石是第四名。自從均輸法推出後,很多友人因政見不同,與王安石日漸決裂,就連韓绛的弟弟韓維也帶頭反對保甲法,與之漸行漸遠,現在同齡人中能毫無保留支持新法的,也就剩下韓绛一人了。二人交好,不光因為同年的情分,更是由于多年以來一直志同道合。

Advertisement

韓绛看着老友腰背佝偻,日顯老相,忍不住感慨道:“介甫如今鬓發皆白了,還記得你我中進士那年,參加聞喜宴,你曾經寫了一首詩,其中有卻憶金明池上路,紅裙争看綠衣郎之語,如今一晃快三十年了。”

王安石也十分感慨:“當時年少輕狂,如今垂垂老矣。我如今這副樣子,若再上金明池,恐怕紅裙會避之不及吧。”

兩人說笑一陣,韓绛正容勸道道:“我這一去,介甫也要改改拗脾氣,即便有人說新法不好,也要心平氣和加以反駁,對于一些觀望之人,更要盡力争取。別再像上回那樣沖動了。”

前些時日範鎮上奏彈劾王安石,說“陛下有納谏之資,大臣進拒谏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臣職獻替,而無一言,則負陛下多矣!臣知言入觸大臣之怒,罪在不測。然臣嘗以忠事仁祖,仁祖不賜之死,才聽解言職而已;以禮事英宗,英宗不加之罪,才令補畿郡而已。所不以事仁祖、英宗之心而事陛下,是臣自棄于此世也。臣為此章欲上而中止者數矣,繼而自謂曰:今而後歸伏田闾,雖有忠言嘉謀,不得複聞朝廷矣,惟陛下裁赦,早除臣致仕。”王安石看了奏疏,氣得手都哆嗦,親自草制斥責。

他現在想起氣猶未平,不由冷笑道:“我如今也想開了,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陛下前日和我說,司馬十二上奏乞西京留司禦史臺。說什麽自己先見不如呂誨,公直不如範純仁、程颢,敢言不如蘇轼、孔文仲,勇決不如範鎮。畏懦惜身,一任我專逞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廟社稷有累卵之危。他這是拐着彎子罵我了。我就不明白了,他洋洋灑灑寫了這麽一大篇,卻也說不出新法具體那裏不好。我如今且不和他計較,只當笑話看罷了。”

呂誨等人都曾先後上疏彈劾王安石,司馬光這道奏章,是集衆人責罵之大成,言語不可謂不惡毒。韓绛是欣賞司馬光的,偏偏他跟王安石一樣的執拗,只得出言勸道:“如今新法已初見成效,司馬光不過一失意之人,發發牢騷罷了。三日後我就要去陝西,介甫還有什麽要囑咐的嗎?”

王安石思索一陣道:“西賊不足懼。子華去陝西宣撫,是以順讨逆,以衆攻寡,以大敵小,勝負之形已決。只要善謀劃。臨事勿惶擾,則大計可定。即使小有摧敗,也不足為慮。如果西賊以大兵侵犯城寨,我方堅壁以待,他們定會竭盡全力攻打小城寨,小城寨被破,對他們來說未必能有什麽好處,我方卻能大省糧草,猶不為失計。望子華不必計較一城一地之得失,以殲敵為要。當然,我的這些想法只是紙上談兵,僅供參考。子華曾經在慶州任職,對陝西的情勢要比我清楚,陛下現已賦予便宜行事之權,我會在朝內做好後援,糧草供需有薛向調度,斷不會有人掣肘。”

韓绛拱手道:“深感厚意,朝內之事就拜托介甫了。薛向善于理財,由他調集糧草我放心。”他沉吟一陣又道:“不瞞介甫說,我這次去陝西,本意是要建功業,并不是單單要守邊界。橫山一帶是西賊立國的基礎。德明以前,西賊僅據有銀、夏、綏、宥等州,遠居漠北,與我方對壘不占優勢。德明得橫山後,西賊居高以臨我,憑險據守,聚兵就糧。而我方一出邊界,便進入水草、人煙俱無的沙漠地帶,糧草供應不上,才會多次兵敗。如今種谔據綏州,我到陝西後,想在橫山一帶再築城寨,與綏州連成一線,共抗西賊。”

王安石點頭道:“子華這個想法不錯。但你也知道,我朝無論文臣武将,想要建軍功有多難。遠的不說,你就看王韶,如今就是招撫了俞龍珂,還是有言官指責他妄興邊事,耗費錢財。你此去一定小心,不要行沒把握之事。”

韓绛苦笑,本朝自太宗起,天子就喜歡遙控邊事,不僅怕武人坐大,就是文人領兵也多有防範。如果指揮不當,天子始終沒錯的,責任都會推到将領頭上。他嘆息一聲,一時無話。

王安石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令弟馬上就要秦州調查營田之事。麻煩你跟他說一聲,還王韶一個公道。”

韓绛點頭答應,又談了一會兒,方告辭而去。

韓绛去後,王安石呆呆的立在書房裏,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去,市井的叫賣聲傳來,擾亂了他的神思。他生平不愛美色華服,不貪口腹之欲,汴京的繁華熱鬧、笙簧喧嚣一向與他無關,此時他無比懷念金陵的山水、懷念遠方的故人。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幸運,能夠像範蠡一樣,在有生之年功成名就,重返金陵,又可以在玄武湖上泛舟,或是細細欣賞鐘山的翠色。

他少年喪父,中年喪母,漂泊大半生,閱盡世态人情,如何不知道天命有多無常,聲名有多宿朽,但君恩難負,壯志難籌,心中一口氣還在,那怕前路遍地荊棘,那怕最終遍體鱗傷,也要咬牙走下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