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片飛花減卻春
熙寧七年的春天比往年來得都早些,汴京不比塞外苦寒, 雖然只是二月光景, 後苑中已是春意盎然了。延福宮在皇城西南部,地方稍微寬敞些,上百株桃花相繼綻放, 如雲蒸霞蔚一般, 亦是一時之盛事, 引得衆多內人去觀看。
雲娘本不想去湊這個熱鬧, 但禁不住暖玉撺掇,長久躲在閣中也是無聊,趁着午飯後人少,便也去賞花。暖玉折下一支開得正豔的桃花笑道:“娘子,這支最漂亮,采回去插瓶,也好散散滿屋的藥氣。”
雲娘笑着搖頭:“你可真是焚琴煮鶴,豈不知一切香氣之中, 藥香最雅。”正在說話間, 遠遠地走來一群人。
雲娘好奇問道:“這些人是誰?”
暖玉撇撇嘴道:“娘子不知道,她就是宋婕妤, 三大王的生母,官家上月剛剛封三大王為彰信軍節度使、永國公,宋婕妤母以子貴,不知有多輕狂。”
雲娘怔了一下,輕輕道:“彼此相見多有不便, 我們回去吧。”
暖玉不服道:“這可是奇了,娘子何必怕她。”卻見雲娘已經沉下臉來,只得跟着她匆匆離去。
誰知剛走了幾步路,卻被宋婕妤叫住:“富娘子且慢。”
雲娘只得回過頭來,屈身行禮,宋婕妤只看着她,良久方開言道:“富娘子好個容貌,難怪官家口上心上念念不忘,近來連後宮都不去了。”
雲娘掃了她一眼,看她與自己年紀仿佛,容貌極豔麗,這滿院的桃花與她相比,都失了顏色,靜靜道:“以色事人,能得幾時久,陛下不過是一時新鮮,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而已。”
宋婕妤卻不料雲娘會這樣說,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沒有着力之處,悻悻道:“娘子好一張利口,難怪官家對娘子如此偏寵,只是憑娘子的人材,怎麽官家至今沒給個名分?”
旁邊的內人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富娘子曾經許嫁過他人,又被夏兵擄去,身份不明,如何能有名分?”
宋婕妤輕笑道:“原來還有這事,我卻不知,富娘子,恕我魯莽了。”
暖玉十分惱怒,剛要上前理論,卻被雲娘攔住,她面上平靜無波:“若無他事,妾先退下了。”言罷轉身而去。
回到寝殿,雲娘揮退衆人,也顧不上換上便服,便無力地倒在床上,原來入後宮,是這樣累人的事。這些天來她一直下意識躲避這個問題,一直避免和後妃們接觸,沒想到還是逃無可逃。多麽可笑,她知道這就是她穿越到這個世界的規則,即便自己在邊地幾經生死、屢立戰功,即便有皇帝撐腰,在這些人的眼中,始終是許嫁過的,是有缺陷的人,注定一生都要背負這個恥辱。
她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堅強,究竟要愛得多深,究竟要付出多少,才能有勇氣跳進這個是非之地。金屋藏嬌、籠中雀鳥、喜樂由人的日子,從來非己所願。她擡眼怔怔望去,帳子上繡的鷺鸶鴛鴦花紋都變成了猙獰的模樣,她再也忍耐不得,俯在榻上無可抑制地哭了起來。
福寧殿內,趙顼正在批閱奏折,為今春的旱情發愁,卻見李憲匆匆走進來,低聲對他耳語了幾句。趙顼霍然起身,轉頭便向後苑走去。
來到雲娘的居所,暖玉走上前來向他低語幾句,他擺了擺了手,令衆人都退下,怔怔在前殿站了許久。寝殿內隐約傳來一陣啜泣聲,看得出來她是在極力壓抑,可越是這樣,他越覺得心疼。不知道過了多久,裏面已經靜靜地沒有聲響,他才回過神來,小心地走進去。
雲娘眼睛有些浮腫,見到他來,勉強要起身行禮,他忙上前扶住道:“我聽暖玉說,你還沒有用晚膳,藥也沒按時吃,身子剛好些,要多加注意才是。”
雲娘躲開他凝視自己目光,裝作不介意道:“下午睡多了停了食,一時吃不下。”
趙顼見雲娘并不訴苦,嘆息一聲将她攬入懷中,輕聲道:“你心中有什麽委屈,盡可告訴我。宮中還是太窄狹了些,等天氣再和暖一些,我帶你去瓊林苑住些日子,也好散散心。”
雲娘勉強笑道:“官家又在給妾招怨了,自去年冬天以來,天氣久旱,百姓流離,加上契丹又在争邊境,實非君王宴樂之時。”趙顼還要再說些什麽,卻見雲娘從她懷抱中掙脫,肅容道:“妾有話要對官家說。”
趙顼突然感到一陣惶恐,他怕她嘴中說出自己不願聽的話,卻見雲娘款款道:“妾現已無恙。身為人子,久違老父膝下,實為不孝,想來爹爹也一直在擔心我,請官家準許妾回洛陽省親。”
“我不準。”趙顼脫口而去,大概是覺得自己這話實在無理,忙又解釋道:“前些日子我派人去洛陽探視富相公,順便告知娘子的近況,他身體康健,娘子可以不用擔心。”
雲娘看他像孩子一般不近情理,輕聲道:“官家是明君,為人子者探望父母是人倫,官家不會不答應的。”
趙顼沉默良久,終于開口問:“你要去多久?”
雲娘沉聲道:“官家知道,妾是閑不住的人,在邊地八年,也見識了不少風土人情,想要寫一本雜記,想來爹爹也會很感興趣,正要向他多請教些時日。”
趙顼忙道:“我只給你十天的時間。你若是不回來,我就派人去洛陽接你。你要寫書,宮中龍圖閣、太清樓、承化殿的圖書都可以任你借閱,我在後苑給你尋一處清淨之地,再也不讓旁人打擾,如何?”
雲娘苦笑:“官家已經做主安排,又何須問我的意見。我這次入後宮,不想碌碌度日,情願做一名低等女官,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
趙顼對此感到不解,但看雲娘十分堅持,只得安慰她道:“前段時間聖人跟我提起,司藥司尚缺一名典藥,只是太委屈了你,不如……”
雲娘不等他話說完,搶着道:“我願意做,求官家成全。”
趙顼嘆了口氣道:“好吧,我會和聖人說。你放心,我自會護你周全。八年前放手是迫不得已,現在我是天子,不會受任何人逼迫,也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他看雲娘只是沉默,皺起了眉頭問:“你不信我?”
雲娘忍不住上前輕輕撫平他額上的皺紋,低聲問:“你是不是昨天又熬夜了,眼圈都青了,雖然政務繁忙,也要注意身體,我們先不說這些,回去好好歇息吧。”
趙顼恍若不聞,輕輕握住她的手,壓低了聲音仿佛在懇求一般:“你要信我,我只要你信我。”
他的聲音仿佛有魔力,她嘆息一聲擁他入懷。窗外燭光漸熄,無邊的暗夜終于來臨,而她卻芳心向春,愛慕相望,原來這就是心幾煩而不絕,甜蜜又哀傷,執着而無望。
趙顼回到福寧殿,才發覺自己晚膳還沒顧上吃,內侍們送上禦膳,食前方丈,擺滿了奶房簽、酒煎羊、炙鹌鹑、鼎煮炊羊、生餡饅頭、羊脂韭餅、坑羊炮飯之類的溫火膳。他皺眉囑咐李憲:“宮中一日之膳,可抵中人一月之費了。你知會膳房,以後給朕備膳,只需三五樣菜,夠吃即可,不必這麽靡費。”話還沒說完,卻見向皇後領着一名內人款款走進來。
趙顼正有話對她說:“聖人來得正好。剛和子範說起,宮中各項開銷太過靡費。今春大旱,西北又連年用兵。朕的意思,除了兩宮那裏,其他一切開銷能省則省,你是皇後,心中要有個章程。”
向皇後柔聲答道:“官家的意思妾記下了,回去就把各項支出好好理一理,力戒奢靡,然後再向官家回禀。”
趙顼擺擺手道:“朕今日只說個總則,具體如何操辦聖人做主就是,朕也沒有精力顧這些瑣事。”
向皇後忙答應了,又勸道:“天下事千頭萬緒,官家保重聖體,宜徐徐為之。”她細看趙顼臉色,見并無不耐之意,方低聲道:“宋婕妤的事,妾也是剛剛聽說,着實是她太糊塗了些,妾已将她狠狠斥責,想來她今後也不敢妄言了。”
趙顼掃視了向皇後一眼,似笑非笑道:“聖人是後宮之主,自當深體朕意。宋氏哪裏是糊塗,明明是有意為之。你去傳朕的旨意,宋氏言行無狀,殊違婦德,着降為才人,皇子趙俊交由邢賢妃撫養。”
向皇後心頭一顫,勉強笑道:“官家責罰宋氏是應當的,只是三哥兒是她的心頭肉,交與他人撫養,怕是不妥吧。”
趙顼冷笑道:“三哥兒交給她這樣刻薄的人養,朕才真的不放心。你告訴宋氏,她若從此肯收斂,朕看在三哥兒的面子上,自會保她一世富貴尊榮,若還不安分守常,自有家法處置,朕也顧不上多年的情分了。”
向皇後只得答應,忍不住問道:“官家恕妾冒昧,富娘子現在身份尴尬,始終不是個了局,官家想要給她什麽名分,妾也好早些去準備。”
趙顼的神情仿佛悵然若失,沉吟良久道:“朕正想和你說,司藥司尚缺一名典藥,就讓富娘子擔任吧。”
向皇後以為趙顼會将雲娘納入後宮,聞言不由大為詫異,卻見趙顼苦笑道:“朕的後宮并非善地,何況她執意要如此,眼下也只能這樣了。”
向皇後忙答應了,只覺得一顆心又酸又澀,原來他也知道這宮中絕非善地,原來他也會用心去遷就、維護一個人,只是這情意注定不是給她的。自從嫁與趙顼,他面上對自己也算和善敬重,後宮瑣事都交由自己做主,然而只有她自己才能感覺到他刻意的疏離,這就是天家夫妻。皇後的名分,與她來說只是負累,她在這宮中苦心經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耗盡了青春,也斷送了曾經的少年绮夢。若不是為了家族,若不是為了女兒延禧公主,她恐怕一刻也不願意待下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1.下一章開始我男神的重頭戲。
2.《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一聲嘆息。
3.其實本文還是理想化了一些。女子在古代的境遇,大家看鹿門客《人間無數雨打去》便知道了。便是在近代,看魯迅的《傷逝》也會了解一二,各種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