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新妝欲應何人面

雲娘素來眠淺,清晨便醒了。揭開帳子向外望去, 窗紙已微微發亮。她看趙顼睡得正熟, 不忍驚醒他,自己悄悄洗漱了,便坐在窗前畫眉。彷佛是她每天都做慣了的事, 仿佛他們是最平常不過的煙火夫妻。雲娘突然一陣恍惚, 分不清眼下的情境是真實, 還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夢。

她忍不住又坐回塌上, 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衣袍上有清淡而溫暖的香氣,她伸手撫上他的眉眼,感受到他的體溫,原來這一切終究不是幻境。

他終于醒過來,原本下意識的皺起眉頭,看到她在身邊立即舒展開來,他的聲音帶着初醒的慵懶:“你怎麽不多睡一會,現在什麽時辰了?”

雲娘笑道:“快到卯時了, 官家該起身了。”

趙顼笑着感慨:“你這樣坐在我旁邊, 仿佛做夢一般。”言罷就要将雲娘攬入懷中:“過來陪我一起躺一會兒。”

雲娘忙推開他,嗔怪道:“時候不早了, 我可不敢再陪官家胡鬧了。”

趙顼笑道:“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天明明還沒亮,你就再陪我睡一會兒又如何。”

雲娘又好氣又好笑:“雞既鳴矣,朝既盈矣,無庶予子憎。”

趙顼無賴道:“我自即位以來, 朝會從未遲到過,就偶然晚一次,讓相公們等一等,想來也無妨。”

雲娘氣道:“若真是這樣,我的名聲便全叫官家敗壞了。朝中那些言官們,豈是省油的燈,到時候紛紛上劄子,官家後悔就來不及了。”

趙顼看雲娘真的有些着急,便也不再與她調笑,起身招呼內人為自己穿衣。這兩名內人從未近身服侍過皇帝,朝服穿戴又較尋常衣冠繁瑣,雲娘見兩人手腳笨拙,只得上前幫忙,接過宮人手中的服飾一一為他穿着妥帖,又仔細端詳片刻,将他的頭發理順,帶上方頂硬殼幞頭。

趙顼一直含笑看着她,此時低聲道:“娘子長了一雙巧手,今後便日日服侍我穿衣吧。”

雲娘啐了一聲,卻見趙顼笑問:“娘子的眉毛怎麽長短不大一樣?”

雲娘拿起銅鏡仔細照了照,笑道:“自從男裝以來,好久不畫眉,都生疏了。”

趙顼笑着拿起眉筆:“想來畫眉和書法一樣,也沒什麽難得,我來替你畫如何?”

雲娘忙把眉筆搶過來:“不敢勞動官家大駕,你還是趕快走吧。”

趙顼卻堅持說時間還早,将雲娘按到椅子上,俯身細細畫了起來,一旁服侍的內人看見這種情形,早就無聲的退了下去。

雲娘等了很久,見他是對待一件藝術品一般細細描摹,遲遲沒有結束的意思,忍不住要催促,卻見他輕聲道:“好了,娘子看看我的手藝如何?”

雲娘看到鏡子裏的一對眉毛,已然從長短不一變成一高一低,且斧鑿的痕跡極明顯,顯得自己的臉極怪異,撲哧一笑道:“很好很好,我簡直可以做畫上的鐘馗,能驅魔辟邪了。”

趙顼卻毫不介意“怎麽我覺得還不錯呢,以後天天練習,自然就熟能生巧了。”

雲娘又好氣又好笑催促:“這下總可以走了吧。”

趙顼輕輕一笑,又在她耳邊低聲道:“娘子可知閨房之樂,有甚于畫眉者。”言罷起身而去。雲娘的臉不出意料紅了起來。

熙寧七年二月,王韶自熙州進京入觐,擢為資政殿學士、兼制置泾原秦鳳路軍馬糧草。趙顼賜王韶崇仁坊第一區宅邸、銀絹二千,授其兄王振奉禮郎、其弟王夏三司勾當公事。雲娘身體漸漸恢複,又惦記着熙河一路軍備之事,便向趙顼請求去王韶的宅邸探視。

與昔日的上司兼戰友重逢,雲娘與王韶自然感慨萬千,談論了些別後瑣事,雲娘直言不諱道:“河州雖然克複,可是形勢真的不大穩定,學士此時回京觐見,真是趕得不巧。”

王韶也正在擔心此事,這一次攻打河州,千算萬算,木征這個老狐貍還是逃掉了,若是與董氈等人聯合起來反撲,始終是宋軍的心腹大患。按情理來說,二三月份塞外苦寒,生機滅絕,木征丢了城池,丢了大部分家當,宋軍只要窮追不舍,殲滅或活捉他都易如反掌。可是按照本朝家法,武将不能久在外領兵,戰争告一段落,必須進京觐見,請示下一步工作,這是為了防止武人坐大。

王韶與雲娘對此心知肚明,相視嘆息一聲,一時默然,卻見王厚急匆匆地趕過來。再次見到昔日的密友,雲娘十分驚喜 “原來處道也一起入京了。”

王厚卻是初次見到雲娘女裝打扮,一時竟愣在那裏,雲娘以為他不習慣這樣的自己,忙笑道:“處道不認識我了?我還是從前的王憶。”

王厚這才回過神來,看雲娘氣色不錯,才笑道:“這可真是同行十二年,不識木蘭是女郎。長卿身上的傷勢如何了,我和爹爹都惦記着呢。”

雲娘見王厚比從前更加黑瘦了,但精神還好,也笑道:“幸得名醫調治,已無大礙。”

王厚細細打量雲娘,見她梳着簡單的同心髻,身着杏色襦衫,玉色褙子,黃色妝花織金百折裙,越發顯得妩媚婀娜,如一塊美玉散發出隐隐光華。心中湧上一股難言的情緒,有千言萬語卻又無法開口,卻聽王韶咳嗦一聲轉移了話題:“這次進京之前,我已囑咐景将軍不可妄動,但願他能曉事就好。”

雲娘對此表示懷疑,景思立原屬泾原路,是蔡挺的老部下,本就對王韶不大服氣,加之為人輕率貪功,若派他守河州,遲早還要替他收拾爛攤子。笑笑問道:“我聽陛下說,學士此次陛見後回熙河,想要帶李憲一起去?”

王厚冷笑道:“軍中豈樂有此輩,爹爹不過是為了防朝中異論,得陛下一親信人在軍中,以塞饞毀之人悠悠之口罷了。”

王韶瞪了兒子一眼:“休胡說,李憲為人還算明白,熙河之役,他也算有功,留他在軍中,想來也不礙事。”

雲娘嘆息一聲:“若是真的不便,我可向陛下解釋。”

王韶忙擺手道:“王相公也不主張李憲再次入軍,想來也會為陛下分說,不勞長卿費心了。”

雲娘見王安石肯出馬,覺得此事已是有了把握,便不再堅持,又道:“不過學士謹慎些也沒錯,如今不比當初經略熙河之時,功業略就,朝野上下難免有人眼熱,也難免有小人流言生事。陛下令我向學士致意,一切公費宜多加裁省,效用人不可太多,徒費官賞,不如将錢財用來撫養鬥士,以備後來戰事之需。陛下保全之意,還望學士深加體察。”

王韶忙站起來聽了,肅然道:“不才蒙陛下賞識,超拔于微賤之中,這些年經略熙河雖有微功,但若非陛下與王相公在朝中一力維護,早就身首異處多時。陛下呵護周全之意,我已盡知,唯當謹遵聖谕,時時警勵,忠于職事,方能不負聖恩。”

雲娘笑道:“我們只是私下裏說話,沒得倒弄成了奏對格局了。學士是明白人,我也就放心了。時候不早了,我告辭了。”

王韶遲疑一下道:“且慢,長卿對我有救命之恩,雖然此話冒昧,但我不得不講。長卿此次被陛下接入宮中,不知日後做何打算?”

王厚見父親這麽問,忍不住也看向雲娘,期待她的答複。

雲娘愣一下,對于這件事,她下意識不願多想,遲疑片刻方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回該輪到王韶詫異了,他實在沒想到在軍中一向沉穩精幹、指揮若定的雲娘,在面對自己的人生大事上竟然這麽糊塗,忍不住替她分析:“以陛下的寵愛,必定要給長卿一個名分的,後宮雖不比前朝,但也是情勢複雜。我雖不才,願為長卿的助力,今後但有驅使,必不敢辭。”

雲娘心中感動,本朝文官武将向來不願和後宮有所牽連,仁宗朝張佐堯是溫成皇後的伯父,被言官弄得灰頭土臉,自己是深知的。以王韶當下的地位,完全可以和自己劃清關系,可他還是願意不避嫌疑這樣做,忍不住嘆道:“我真不期望什麽名分。有時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是一名男子,能在朝中效力,或是做自己喜歡的事,反倒好了。”

王韶覺得雲娘的想法實在匪夷所思,又不好多勸,只得道:“這是大事,還望回去好好考慮。時候不早了,不敢耽誤長卿回宮。”言罷點湯送客。

雲娘在門口剛剛要上馬車,卻見王厚匆匆趕來過來,遞給她一盒蟲草,輕聲道:“長卿,這是我在西北山間采摘的,你不是說蟲草對身子大有補益嗎,如今你還沒痊愈,想來正适合服用。”

雲娘連忙道謝,又叮囑道:“處道在軍中,別忘了多複習經義策論,雖然可以靠軍功起家,但我朝慣例,還是考取功名更穩妥些,令尊不就是進士出身嗎?”

王厚卻恍若不聞:“長卿,我自己的事自有主張,你不必擔心。可是你真的打算長處宮中嗎,你雖然聰明,卻心思單純,宮中絕非善地。”

雲娘避開他執着的眼神,輕輕道:“處道,我知道你是為我打算,可是陛下這麽多年來,一個人實在是不易,我只想陪着他,未來是否盡如人意,又或會風浪滔天,我真的不在乎。”

王厚眼中有一閃而過的痛楚,初春的風帶着凜冽的寒意,吹過雲娘鬓邊幾縷散發,風鬟霧鬓,廣寒丹桂,缥缈如隔雲山。王厚鬼使神差一般,想要伸手替她整理,卻見雲娘悄悄地避開,他猛然清醒收住了手,她與自己,也許注定此生無緣,他終于沉聲道:“你選擇這條路,只要你情願就好。可是你別忘了,如果你肯回頭,我府上就是你的退路。”

作者有話要說:  在宋朝做武将,那是相當憋屈的。這一章寫得太甜膩了,啊,我不擅長這種,捂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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