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已知吾事獨難行
三月十六是蜀國長公主趙妙柔的生日,故一早便入宮請安。趙顼一向疼愛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妹妹, 故早就在宮中設下筵席, 并提前賞賜了禮物。
自雲娘入宮以來,高太後便對趙顼動了真氣,便是每日去問安, 也都借故不見。母子之間這樣僵持, 總歸不是了局, 便是于外部觀瞻也大為不妥。借着此次趙妙柔生辰, 太皇太後曹氏苦勸了趙顼一番,讓他趁機再次給生母認錯服個軟,這是事也就算揭過了。
畢竟是母子,況且當着其他子女的面,高太後也不願太折了皇帝面子,嘆息一聲道:“你起來,如今你凡是越發有主張,老身只望你今後能多納人言, 莫忘了兄弟手足之情。”
趙顼忙答應了, 轉眼瞥見只有趙妙柔自己攜着兒子彥弼入宮,不僅皺眉問道:“今天是你的生辰, 怎麽驸馬沒陪你入宮?”
趙妙柔勉強笑道:“小叔今天有些不舒服,晉卿去請醫延治了。”
高太後大不以為然:“你就別替驸馬遮掩了。無論如何,今天是你的生辰,他總要陪你入宮才是。”
趙顼對這位妹夫頗為不滿,冷笑道:“二姐兒就是太好性兒了, 所以驸馬才敢這麽胡鬧。我聽說晉卿近來頗不務正業,日日與一群狐朋狗友游逛。你放心,過幾日我把他召來,好好敲打一下。”
高太後心疼女兒,亦憤憤道:“二姐兒今日就別回府了,索性帶着彥弼在宮中住上幾日,讓驸馬親自來接你。”
趙妙柔忙起身道:“孃孃疼愛女兒,女兒豈會不知。但女兒畢竟是王家的媳婦,長留宮中畢竟不妥,今日還是先回去,改日再來探望。驸馬待女兒很好,請孃孃放心。”
趙顼看了她一眼笑道:“果然是女生外向,二姐兒有了驸馬,就把娘家人都忘了。”趙妙柔忙要解釋,卻見趙顼擺手道:“我跟你開玩笑呢,宮裏宴會結束你就回去吧,彥弼還小,在生地方總是住不慣的。”
高太後向來喜歡這個外孫,便叫乳母報過來逗弄。太皇太後曹氏趁機對趙顼道:“前日公瑾來宮中看望我,說自己年紀大了,只有李評一子又不在身邊。李評被貶到保州也有了些時日,想來也知道錯了,想要求個恩典,讓李評依舊回京中勾當。”
趙顼皺眉道:“這事怕是不妥,李評貶官到外地是王相公一力主張的,如今驟然回京,恐惹人議論。”
高太後冷笑道:“你無非為了王安石的面子罷了。老身就不明白了,王安石究竟有什麽不得了的本事,能讓你為他放棄李評這個故交。這天下究竟是你做主,還是王安石做主?”
太皇太後亦道:“老身身處後宮,原不願關心外事。但近來宗室子弟和外命婦入宮請安都說,如今天氣久旱,怕是與朝廷行新法不當有關。民間甚苦青苗、助役錢,還是早些罷去吧。”
趙顼一向防範後宮幹政,冰冷的目光掃過左右內侍,沉聲道:“這話祖母從那裏聽說的?無知小人妄傳罷了,祖母千萬不要輕信。朝廷行青苗、助役之法,是為了利民,并非是苦民。”
太皇太後看趙顼一臉固執的樣子,忍不住嘆了口氣道:“王安石确實有才學,但近年來得罪的人太多,怨他的人自然也多。大哥兒欲保全他,不如暫出之于外,過一年半載再召回來。本來我朝宰相就沒有連續執政五六年之久的,讓他出任地方休息一陣,也是朝廷對他的體恤。”
趙顼皺眉道:“群臣之中,唯有王安石能夠橫當國事,孫兒實在離他不得,怎能放他出任地方?”
因宣德門一事,趙颢被罰俸祿,本就對王安石大為不滿,此時亦忍不住發聲道:“太皇太後之言,至言也,官家不可不深思。”
趙颢與趙顼同母所生,性情和軟,不比趙顼有時固執不會讨好長輩,故自小便深受高太後和先帝喜愛。長大後謙遜孝友,更是頗有賢王的名聲,趙顼本就對他頗為防範。高太後和太皇太後語涉朝政,明言要他罷相,趙顼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兒,礙于孝道不便發怒。但聽到弟弟也這樣說,忍不住氣不打一處來:“二哥這話何意?是怪我敗壞天下嗎?”
他冷冷掃了趙颢一眼,提高了聲音道:“二哥是宗室近親,若對我行事不滿,自為之便是了。”
趙顼的眼神淩厲如刀,說出的話更是毫不留情,趙颢心頭湧上陣陣寒意,忙跪下哭泣道:“官家何至于是,臣豈敢有他意?”
高太後忙上前拉起趙颢,又怒向趙顼道:“仲針,你鬧夠了沒有,都是一家骨肉。你說出這樣的話,讓仲明今後如何自處?”
趙顼冷冷道:“我朝家法,宗室不得幹預朝政,二哥妄議前朝政事,又将置我于何地?”
趙妙柔見氣氛尴尬,忙出言勸解道:“二哥想來是無心之言,官家還是不要計較了吧。今日是妾的生辰,一家人原該和和樂樂才是,官家給妾個面子,還是早些開筵吧。”
衆人這才揭過不提,然而早就沒了興致,匆匆喝了幾杯酒就散了。
這天下午,雲娘編寫雜記缺一些資料,和閻守懃打了個招呼,便到崇文院去查閱。
崇文院位于大內左升龍門北部,前身是後周殿前都點檢公解,太祖時為車硌庫,棟宇宏大,太宗時在此地建崇文院,東廊作為昭文書庫,南廊為集賢書庫,西廊為史館書庫,又在中堂營造秘閣。雲娘在西廊書庫查閱摘錄完一些西北方志後,想要順便查看一些藥房,便到向往已久的秘閣一觀。
內諸司的房屋,要屬秘閣最為雄偉,雲娘發現裏面除了本朝歷代皇帝詩文著作,還有天文、占候、谶緯、方術、兵法等書,不由大感興趣,正要細細觀看,卻見一位中年士人人匆匆進來。那士人沒料到秘閣內居然有一位年輕女子,不由當下愣在那裏。
雲娘看士人年紀四十歲上下,身着朱色雲錦公服,雖然身材矮小、相貌平常,但一雙眼睛格外有神,仿佛能洞察萬物。雲娘不由問道:“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那士人這才回過神來,拱手道:“在下姓沈,字存中。”
這回該雲娘驚呆了,這不就是後世大名鼎鼎的沈括嘛,技術大師和精英官員的結合體。這才是不知幾百年,才能得這樣一個多才多藝的人物。雲娘穩住心神笑道:“原來是陛下新封的知制诏,妾失禮了。”
沈括笑道:“敢問娘子如何稱呼?”
雲娘笑道:“妾為宮中司藥局典藥,偶然想起一個藥方,想要在秘閣古籍中查驗。”
沈括大感興趣:“娘子不妨說說是什麽藥方,也許我能記得那本書上提到過。”
雲娘邊回憶邊說道:“是一個避瘟疫的方子,取大麻仁、柏子仁、幹姜、細辛各一兩,附子半兩,炮,搗,篩,正旦以井華水,舉家各服方寸匕。”
沈括聽完就笑了:“這是葛洪《肘後備急方》裏的避瘟疫藥幹散。娘子想要查驗,在東邊第二排書架找尋就是。”
雲娘十分佩服,不由稱贊道:“閣下真是博學廣聞。”
沈括笑道:“不敢當。只不過我自幼體弱,常需服藥調理,也算是久病能成醫了。”
雲娘感嘆道:“閣下不愧錢塘沈氏出身,果然是家學淵源。”
這句話搔到了沈括的癢處,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開始讨論起沈氏家傳醫書《博濟方》,相談甚歡。雲娘想起一事,笑着問沈括:“妾聞官家聽信閣下谏言,罷去太平車備邊和西蜀禁鹽二事。官家原本對此非常熱心,連執政都不能勸阻,閣下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因與遼國争河北地界一直久懸不決,朝廷有意從民間調車以備邊,市易司患西蜀井鹽不可禁,想要填私井然後運解鹽以足之,這兩件事有很多大臣進谏,趙顼都不聽,但最後卻聽取了沈括的意見擱置了。
沈括笑道:“我對陛下說,古人所謂的輕車乃是兵車,五禦折旋,輕便快速。而現在民間的缁車,又沉又重,且用牛挽車,日不能行三十裏,一旦遇到戰事根本起不了作用。至于西蜀禁鹽一事,西蜀與夷界交壤,小鹽井特別多,既然夷井不能禁絕,恐怕民間私鹽亦難禁絕,若在夷界列堠加警,恐怕也是得不償失。聖主可以理奪,不可以言争。此二事道理甚明,只要委婉進言,向陛下說清楚,陛下自然肯聽從。”
雲娘不禁感慨沈括善于把握人的心理,她忽然想到後世對沈括的評價,雖然陷害蘇轼一事恐怕做不得實,但王安石一罷相,他就上疏建議朝廷實行“差雇并行”,對免役法前後态度不一,卻是不争的實情。雲娘靈機一動,笑着問道:“妾聽聞閣下精通水利。王相公采納內侍黃懷信的建議,用浚川耙治河,閣下認為會有效果嗎?”
沈括果然笑了笑道:“也不失為一個法子,可以一試。”
雲娘心中好笑,她認為以沈括的才學,足以看透用此法治河如同兒戲,只不過顧忌王安石的面子,不肯言明罷了。沈括覺得雲娘那笑容仿佛看透了他,無端覺得不大舒服,遲疑良久方道:“若我告訴娘子,娘子千萬不要告訴他人。我曾治理過沭水,想來道理是一樣的。大河水深之處,浚川耙因是木頭做的,根本沉不到水底,即使綁住巨石勉強沉了,其力亦十分微弱。若水太淺,一旦遇到石頭,根本攪不動,而且在水底很容易翻轉過來,恐怕其效甚微啊。”
雲娘笑了,在她看來,沈括性格是有些軟弱畏勢,否則也不會以懼內聞名,但後世稱他為壬人,未免毀之太過。
作者有話要說: 理工男沈括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