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紛紛易變浮雲白

熙寧七年的春天在不知不覺中過去,已經有一百天多天滴雨未降, 按照舊例, 天子需避正殿減常膳,趙顼已在偏殿居住多天了。

這天晚上是閻守懃當值,趙顼很晚才睡下。他剛剛松了口氣也要假寐片刻, 誰知沒過多久, 趙顼突然揭帳而起, 忙上前問道:“官家有什麽吩咐?”

趙顼只着白色中衣, 閻守懃忙要替他披上外袍,卻被他擺手制止。趙顼默默走道到案旁坐下,吩咐道:“去研磨來。”

閻守懃自幼服侍趙顼,知他如此舉動必有深意,忙無聲無息地研好墨,卻見他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句,又親自将手劄封好,沉聲道:“你去把朕的手劄交給曾布。”

趙顼勤政, 賜臣下手劄, 這是常有的事,但深夜如此, 事情必定不尋常。閻守懃忙答應了,接過手劄就要退下。

“慢。”趙顼突然叫住他,眼神中的遲疑一閃而逝,嘆息一聲道:“你深夜出宮這件事,千萬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

曾布與呂惠卿是王安石的左膀右臂, 也是變法派的中堅力量。朝廷對曾布也算重用,上個月剛提拔他為權三司使。誰知呂惠卿自從解除父喪回朝複任後,常常有意無意與曾布一較高下,聽說曾布升了職,便更加與他面和心不和了。

為了安撫呂惠卿,王安石找了機會向趙顼建議,在曾布任權三司使沒多久,便提拔呂惠卿知谏院,為翰林學士。

呂惠卿因服父喪在鄉賦閑三年,回朝沒多久就得到這樣的美差,曾布原本心中就不平,誰知呂惠卿越發嫉賢妒能,凡是自己草拟過的文書,或者制定的條例,呂惠卿必定要尋出不大不小的錯來加以删改,這更讓曾布憋了一肚子火,不過看在王安石的面子上,一直隐忍未發罷了。

這天晚上,曾布處理完三司的賬務,回府夜已深了,剛準備洗漱睡下,誰知下人禀告,有中使來訪。

曾布心中詫異,忙起身出迎,卻見閻守懃徑直來到大廳南面站下,提高了聲音道:“陛下有手诏賜曾布。”

曾布忙跪下接诏,閻守懃滿臉笑容扶起他:“陛下深夜親賜手劄,足見對學士倚重之意。學士可當面細看诏書內容,小的還要即刻回宮複旨。”

曾布拆開手劄,卻見上面寫道:“朕聞市易務日近收買貨物,有違朝廷元初立法本意,頗妨細民經營,衆語喧嘩,不以為便,致有出不遜語者,卿必知之,可詳具奏。”

曾布眼神一亮,他明白,趙顼這是在給他一個機會,他來不及細想,拱手向閻守懃道:“煩請中使回複陛下,臣謹奉诏,必不敢辱命。”

王安石長子王雱為天章閣待制兼侍講,也許是年齡相仿兼脾性相投,趙顼對他一向非常欣賞,因舊疽複發,這些日子一直沒能入宮說書。趙顼放心不下,特地讓太醫去王安石府上診治。

雲娘為司藥局典藥,也是供職太醫院的,加上她對王雱的病情比較關心,便和太醫一起入府為王雱診治。

王安石在正廳迎見了他們,見到雲娘也了,不僅微微一愣,太醫忙對他道:“這位娘子早先在軍中,對治療疽瘡頗有心得,故而下官帶她來一起診病。”

王安石笑了:“這不就是長卿嘛。在熙河屢立戰功,子純常和我提起你,也算是奇女子了。”

雲娘忙拱手道:“全賴陛下與相公廟謀明斷,妾不敢居功。”

王安石擺手道:“閑話不說,犬子足下病疽也有了些時日了,這幾年一直時好時壞,如今索性連下床都困難了,不知娘子可有辦法?”

雲娘知道他着急,忙道:“煩請相公帶我等入侍講寝室診病。”

時隔多年再次見到王雱,盡管雲娘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還是被他的形容吓了一跳。王雱面色蒼白得厲害,簡直瘦得脫了行,唯有一雙眼睛格外有神,依稀可見當年天才少年的神采。

雲娘查看他的病足,發現已經發紫變硬了,她又細細診了脈,心下不由一驚:這是附骨疽,在沒有抗生素的古代基本是絕症,她現在能做的,只是延緩最壞的事情發生而已。

雲娘思索一陣緩緩道:“熙寧四年,妾入貴府言事,曾見過侍講的病症。實在是因先天不足,正氣虛弱,加之後天被寒濕之邪侵襲所致。三年時間過去,情形更加嚴重了。如今病症已深入骨髓,想要根治怕是很難。”

王安石原本是坐着,聞言霍然而起問道:“娘子意思是,雱兒的得的是附骨疽?”

雲娘嘆息一聲,點了點頭。

王安石跌坐回椅子上,喃喃道:“天意,天意啊。”王雱自幼穎悟,王安石本對兒子寄予厚望,誰知慧極必傷,他注定年壽不永了。

雲娘心下不忍,忙安慰道:“妾現在就為侍講施針,三日之內定會有效果。”

一直沉默的王雱突然對父親道:“兒子不孝,重勞爹爹憂慮。兒子現在有話要單獨對富娘子說,還請爹爹早些回去歇息吧。”

王安石看了雲娘一眼,拱手道:“有勞了。”言罷蹒跚而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

王雱自嘲地笑了笑:“現在這裏沒有旁人,娘子不妨告訴我,我這病還能撐多久。”

他見雲娘還是遲疑,沉聲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看得破。只是還有心願未了,所以必須要知道。”

雲娘輕聲道:“多則四五年,少則二三年。”

王雱笑了:“足夠了。想來三年後,新法成效已顯,爹爹也可以放心挂冠而去了。”

雲娘感道一陣心酸,沉吟片刻,突然道:“妾還有一個法子,雖然不能根治,但調養一陣,能讓侍講暫時行走如常。但此法有危險,侍講願意一試嗎?”

太醫大驚,王雱是宰相之子,又是趙顼的寵臣,他實在不願承擔這個風險,剛要出聲阻止,卻見王雱毫不遲疑道:“我現在這樣子,與殘廢無異,娘子有什麽法子,盡管一試。若有差漏,是我命該如此,與娘子無關。”

雲娘沉聲道:“妾這裏有用曼陀羅花和大麻混合制成的麻醉劑,侍講用酒服下之後。妾會用刀将腐肉剔除,然後刮掉死骨。此法妾在軍中試過,效果不錯。只不過雖然有麻醉劑,但還是會很疼,一般人恐怕承受不住。”

王雱毫不介意一笑:“早就聽王子純說娘子是奇人,我還不信,如今果不其然。華佗的麻沸散失傳多年,如今再次用在我身上,倒也是一樁幸事。”

雲娘不再多言,一步步小心操作起來,這期間,王雱将一塊帕子塞進嘴裏,額頭上冷汗涔涔,卻始終不發一聲。雲娘真心佩服他,自己用的麻醉劑雖然想方設法提純,但與後世的麻藥相比,效果不知打了多少折扣,若病人無相當自制力,這手術根本不可能完成的。

好不容易将腐肉壞骨清除,雲娘将傷口再次用自制的蒸餾酒消毒,敷上陽毒內消散,小心包裹起來,這才輕輕舒了口氣。也許麻醉劑終于起了些作用,王雱痛極之後,慢慢地睡着了。

雲娘擦了擦頭上的汗,與太醫一起悄悄走出王雱的寝室,卻見王安石一人在室外徘徊,忙安慰道:“妾剛才已經設法除出了令郎足下的腐肉壞骨,只要再休養兩個月,應該可以正常行走。但此病随時可複發,平常還需小心保養。”

王安石這才稍稍放心,剛要對雲娘表示感謝,卻見老仆來報,曾布求見。夜已深了,曾布一向謹慎,此時求見,必有要事。王安石忙将他請進來,卻沒料到魏繼宗也跟着來了,不僅微微一愣。

“子宣和子長深夜前來,必有要事吧。”王安石開門見山地問。

曾布二人見雲娘也在場,一時躊躇不言,王安石笑道:“這位是王子純時常提到富娘子,并非外人,你二人有話但說無妨。”

曾布知道王安石的脾氣,開門見山告知趙顼下手诏讓他詳查市易司之事。氣氛突然變得尴尬,王安石沉聲問:“陛下既有此意,子宣打算如何?”

曾布突然感到一陣心虛,咳嗦一聲方道:“下官昨日已經詳細問過子長,望之等人唯求多收息以幹賞,凡商旅所有,必賣于市易司,或市肆所無,必買于市易。且都是賤買貴賣,重入輕出,廣收盈餘。實在是挾官府而為兼并之事啊。”

王安石掃向魏繼宗:“子長真的這麽認為嗎?”

魏繼宗慨然道:“确是如此,自望之提舉市易司以來,所為皆不如初議,都邑之人不勝其怨。”

王安石冷冷道:“若果然如此,為何不早告訴我?”

魏繼宗苦笑道:“下官欲向相公谏言久矣,但望之日在相公左右,何敢及此?”

王安石又掃了曾布一眼,氣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曾布突然道:“下官明日入宮面聖,欲悉以此上奏,不知相公以為如何。”

王安石掃了冷冷道:“子宣心中早就有了決定,不是嗎?”

曾布內心嘆息一聲道:“相公見諒,陛下親賜手诏于下官,下官不敢不詳查。”

王安石提高了聲音道:“老夫亦不敢令子宣欺君。時候不早了,若無別的事,你二人請回吧。”言罷點湯送客。

雲娘同情地看了王安石一眼,他腰背越發佝偻,臉上的皺紋也越發深了。她知道新法推行以來,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舊友與王安石漸行漸遠乃至決裂。但曾布這次所為格外不同,自從曾布上書請求趙顼堅意推行新法,“使四方曉然皆知主不可抗,法不可侮”以來,他與王安石一路行來,早就成了并肩作戰的戰友,如今猝然遭到戰友的背叛,其傷痛可知。

平心而論,市易法确實存在諸多弊端,但曾布現在這樣做,卻讓新法內部出現了第一次內讧,直接導致力量嚴重削弱,在當前朝野內外對新法的一片反對聲中,其影響不言而喻。雲娘剛要安慰王安石幾句,卻見他喃喃道:“忠不足以取信,故事事欲其自明;義不足以勝奸,故人人與之立敵。”

他自失一笑對雲娘道:“今日不巧,讓娘子看到這樣一幕。娘子回宮後可為陛下言之,臣久備位無補時事,不能令風俗醇厚,若久屍宰相之位,必負陛下所托,願陛下早日改命,賜臣江南一郡,得以休養衰疲,保全孤拙,臣必當結草銜環以報君恩。”

雲娘見王安石又生了退隐之心,忍不住勸道:“天下久旱,西北戰事又起,當此多事之時,正是我等臣子有為之日。陛下實是離不開相公,願相公勉力為之,不要再生退意了。”

王安石見雲娘語氣誠摯,忍不住笑了:“娘子能有此心,真是後生可畏,可惜身為女子,也可惜畢竟太年輕了。如今陛下道與日跻,德牟乾覆,已非臣所敢仰望。以如今形勢看來,若一夫失所,則萬物皆昌,娘子何不明白此意?”

至此,雲娘近日來心中的疑問終于有了解答,她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失望,對未來生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一陣疾風吹來,閣外幾株桃花紛紛落下,而她心中的那些期望,仿佛如這桃花一般零落成泥。

“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欤寄此生。”王安石突然感嘆:“大概過不了多久,老夫就能達成心願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東軒筆錄》:熙寧庚戌冬,荊公自參知政事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史館大學士。是日,百官造門奔賀者無慮數百人,荊公以未謝恩,皆不見之,獨與餘坐西庑之小閣。荊公語次,忽颦蹙久之,取筆書曰:“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欤寄此生。”放筆揖餘而入。後三年,公罷相知金陵。明年,複拜昭文館大學士。又明年,再出判金陵,遂納節辭平章事,又乞宮觀,久之,得會靈觀使,遂築第于南門外。元豐癸醜春,餘谒公于第,公遽邀餘同游鐘山,憇法雲寺,偶坐于僧房,餘因為公道平昔之事及誦書窗之詩,公怃然曰:“有是乎?”微笑而已。

半世青苗法意,當年雪竹詩情,千載之下,我男神的風範真是令人仰慕呀。這一句詩讓我又忍不住腦補出一短篇了,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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