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廚傳蕭條市亦貧

沈括與雲娘再次相見也算有緣,在去往長安的路上很快熟識起來。沈括在馬車上也不閑着, 他最近正在沉迷于一種測天儀器——渾儀的研究。雲娘十分好奇, 忍不住問道:“我看你手上的渾儀,似乎跟我在司天監見過的不一樣,黃道環的位置似乎是偏的。”

沈括驚奇之下看了雲娘一眼, 大有搔到癢處之感, 笑道:“這是我改良過的, 舊渾儀黃赤道平設, 遮蔽了天區,有礙觀測,我現在把它偏置一些,這樣天區部分就在北際之外,自然就不礙事了。”他又感慨道:“依我看來,渾儀的設置該簡化一些,比如這個白道環,既不能環繞黃道, 又每日都有差池, 完全可以取消。月亮的位置是完全可以推算出來的。”

雲娘前世在博物館裏見到過郭守敬設計的簡儀和立運儀,似乎就是在沈括改良基礎上更加簡化的版本, 不由笑道:“我不懂天文,但也覺得現在通用的渾儀太複雜了。要把這麽多的圓環組裝得中心都相重合,想來十分困難。而且每個環都會遮蔽一定的天區,太妨礙觀測。如果把渾儀拆分成兩部分,一個是赤道經緯儀, 一個是地動儀。兩個裝置放在一起,觀測起來豈不更方便?”

沈括聞言愣了一下,思索一陣突然眼神一亮道:“娘子說得極是,我怎麽沒想到呢。這樣一來,似乎連黃道環也可以取消,只是窺管該放到那裏呢?”

見沈括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雲娘突然感到一陣心虛,自己在前世是不折不扣的技術渣,只是粘了穿越的光,提前知道一些黑科技罷了。她笑了笑道:“我也只不過是個設想。”她努力回憶在博物館見到的簡儀,大致說了一下基本設置,沈括大起知己之感。他的好奇心比旁人都重,畢竟科舉經義是當下主流,他感興趣的很多話題別人都不感冒,這下索性打開話匣子,一路與雲娘讨論不休。雲娘卻沒料到此人原來是個話痨,頓時感到疲于應付。

然而出了洛陽向西,災情漸漸嚴重起來,二人再也沒有閑聊的興致。雲娘少時在秦州親歷過旱情,但今春的旱情似乎更嚴重。樹皮、樹葉、野草、野菜,凡是能暫時填飽肚子的東西,早就被災民搜刮殆盡,放眼望去,只剩下光禿禿的丘陵。路上三三兩兩的災民,面色枯槁發青,仿佛孤魂野鬼一般,拄着拐杖緩緩向東逃荒,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有人三三兩兩倒在驿道旁。

正值夕陽西下,淡黃色的荒崗讓那淡黃色的太陽照着,越發顯得凄涼。雲娘突然明白了赤地千裏的含義。但此時她覺得,那個赤字還只能形容光禿禿的地皮,但上天下地那種凄慘的顏色,就無論如何也形容不出了。

雲娘一行人來到陝西路的府治長安,發現這裏比數年前更荒涼了。自仁宗以來,朝廷在西北用兵,并有科役,民戶早就沒有積蓄,再加上今春的旱災,百姓向東逃荒,城內早就十室九空,唐時長安城繁盛的景象,早就一去不複返。城內稍有商業氣息的,也就是西關一片了,然而糧店早就關了個幹淨,雲娘打聽糧價,小麥已經賣到了每鬥三百文,忍不住倒抽了口氣。

他們來到驿館住下,感到饑腸辘辘,招呼館吏備些膳食,館吏苦笑道:“長安眼下的情形列位也是知道的,便是官驿也沒什麽像樣的吃食招待了。僅有的幾斤羊肉前幾日就用完,只剩下些黑馍了,還得防着災民搶去。列位勉強用些填飽肚子,我再去出去尋些雞子來。”

那黑馍不知存放了多少時日了,又粗又澀,衆人勉強吃了一些,沈括苦笑道:“七百料錢何日富,半斤羊肉幾時肥?當此大災之年,我們的待遇,卻連三班奉職也比不上了。”

衆人正在感慨,卻聽得後院一陣騷亂。雲娘細問緣故,館吏嘆道:“是前日剛住進來的一位客人,昨夜像是水土不服,有些水洩,今日索性起不了身了。想是痛得難忍,竟在屋裏打起滾來。說不得,小的還得出門去請大夫。只是眼下這情形,卻叫我去那裏尋?”

雲娘與沈括忙起道:“你且不用出去,我們先看看。”

二人來到病人的住所,那人年紀約三十餘歲,此時臉上發青,倒在地上只是呻吟,後來想是痛苦極了。索性向後一倒昏迷過去。沈括摸了摸他的手足,冰冷得厲害。雲娘上前診了脈,皺眉道:“不好,這是霍亂,又名勾腳沙。”

霍亂是會過人的,沈括頗感頭大,問館吏道:“長安城內還有得這種病的人嗎?”

館吏嘆道:“西關一帶有些百姓确實有此病症,不過人數并不算多,此人想是在那裏傳染上的。”他驚恐地問:“如今卻要怎麽辦,我們不會都傳染上吧。”

雲娘沉聲道:“小心一些應該無妨。你去找些生石灰,把此人的糞便全部淹埋,另外囑咐大家,一定不要喝生水。”

館吏忙答應着下去準備了。雲娘随手取出一枚青銅錢,又在院子裏揀了一把麻稭,沈括會意問道:“娘子這是準備刮痧嗎?”

雲娘點頭,顧不上跟他多說,便連刮帶打起來,直弄得那人周身紫爛渾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來,他的手腳才漸漸熱過來,雲娘對仆從分咐道:“你去煮一鍋綠豆湯。另外我說一個方子,你記下趕快去抓藥。”

卻見她低聲道:“牛黃四分,冰片六分,麝香六分,蟾酥一錢,火硝三錢,滑石四錢,煅石膏二兩,讓店家碾成細末,越細越好。”

沈括卻從沒聽說過這個方子,好奇問出自何處,雲娘不便告知是自己前世得來的偏方,只得說是從一名老軍醫那裏學來的。藥配好後,雲娘拿了些粉末,吹入那人口鼻之中,又喂了那人幾口滾燙的綠豆湯。那人呻吟一身,悠悠醒轉過來。

他見到是這位年輕女子救了自己,驚異之餘心生感激,忙欲掙紮着下床致謝,卻見雲娘上前止住他道:“病中不必客氣,我們相遇亦是有緣,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那人在床上拱手道:“娘子大恩無以為報,在下姓鄭,字介夫。”

等等,此人難道是鄭俠?雲娘和沈括相視苦笑。

雲娘試探着問:“閣下可號一拂學士,曾經受教于王相公門下?”

那人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冒,沉聲道:“一拂學士正是不才。少時确實受教于王相公門下。但如今王相公一意孤行,不恤人言,必要行害民之法,在下再三谏言只是不聽,早就和他疏遠了。”

這麽着急撇清關系,可見是積怨已久了,沈括嘆了口氣反問:“閣下為何以為新法害民?”

那人冷笑道:“去年大蝗,秋冬亢旱,以至今春不雨,麥苗幹枯,民情憂惶,十九懼死,逃移南北,困苦道路。這都是因為輔臣佐陛下不以道,天意示警才會如此。若陛下罷去新法,在下敢斷言十日內必雨。”

沈括卻對天意示警那套不大感冒,皺眉道:“我朝自開國以來,每隔幾年就會有旱澇之災,若全歸咎于為政不當,恐怕說不通吧。”

鄭俠非常固執:“天意豈可不畏。執行者自當上應天心,調理陰陽,罷去一切不善之政。上天感知誠意,自當普降雨露,以延天下蒼生垂死之命。”

雲娘看着鄭俠,突然內心一動問:“恕妾直言,閣下本在京城任職,為何來到長安呢。”

鄭俠嘆道:“娘子是在下的恩人,在下亦不打算瞞着娘子。眼下陛下與王相公想來也聽不進忠言。下官特來災情最重的陝西路采風,欲将百姓質妻賣女,父子不保,遷移逃走,困頓藍縷,遑遑不給之狀,手繪成一圖,以呈禦覽,以回聖心。若陛下聽下官之言罷去新法,十日內還是不雨,下官甘受戮刑。”

果然鄭俠要獻流民圖了。雲娘頗感頭大,思索一陣勸道:“閣下得的是霍亂之症,容易過人的。需好好休養一陣子才能痊愈。繪圖一事先不用着急,先把身子養好最要緊。”

鄭俠拱手道:“深感娘子好意,只是災情緊急,不容耽擱,下官也又何敢惜此微賤之軀?”

卻見沈括開言道:“我等受皇命而來,也是為了救災的,朝廷已下令開放常平倉糧谷以平糧價,還下令在陝西諸路興修水利,以工代赈,兼利後世。不才以為,這才是當下最緊急之事。閣下曾在地方任職,經驗豐富,不才正要多多請教。更何況,霍亂屬于瘟疫,閣下此時若着急趕赴京城,一路之上若傳染別人,一傳百百傳千導致瘟疫橫行,那就是閣下得罪責了。”

鄭俠不由愣住了,正在遲疑間,卻聽沈括再接再厲勸道:“霍亂雖然來勢洶湧,但只要方法得當,完全治愈也花不了多少時間。閣下可靜觀其變,若這些天內覺得我等不可以成事,等閣下病好了,可以接着進京上書,我等絕不阻攔。”

鄭俠嘆息一聲道:“若不是在下怕傳染給無辜平民,真想現在就走。也罷,民政之事我也略知一二,願盡微薄之力。等病好了,我還是要進京的。”

雲娘總算松了口氣,她不禁佩服沈括的三寸不爛之舌了,怪不得他能得到皇帝的賞識,從衆多中層官吏中脫穎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1.渾儀那一段作者完全從百度搬來的,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啥意思,囧。

2.《新宋》和《宰執天下》比,我還是更喜歡後者,就是韓大錘給人一種“狀諸葛之多智而似妖”的感覺,代入感差了些,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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