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創痍猶在豈讴吟

在驿館裏安頓下來後,沈括召集陝西路轉運司、提舉常平司司監、京兆府府尹來官署議事。卻見他皺眉問道:“朝廷已有命令, 受災諸路開放常平倉存糧赈災, 怎麽長安的麥價還是居高不下?”

提舉常平司司監苦着臉道:“中允,陝西近年來水旱不絕,常平倉內早就沒有多少存糧了。這次救災, 把僅有的一點庫存都放出去了, 但還是杯水車薪。我等實在是沒辦法了。還望中允上書朝廷, 支援我們一些糧食吧。”

沈括沉吟道:“長安大戶不少, 當此大災之年,要防着它們囤積居奇。你向他們募捐了嗎?”

京兆府尹苦笑道:“長安王、李、薛、張等大戶,下官已依次拜訪過了,自然有急公近義慷慨解囊的,但說破了嘴皮一毛不拔的也大有人在。”

雲娘忍不住問:“都是些什麽人不願意捐糧?”

京兆府尹不知雲娘來歷,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又見沈括示意她回答,方猶豫道:“比如薛氏一族人口衆多, 自前朝起就是長安的大族。若是他們拿出一些存糧, 倒是能解燃眉之急。但他們的族長硬是不松口。薛氏的勢力遍布朝野,與京中的列位貴人往來緊密, 下官也不敢得罪他們。”

沈括與雲娘相視一眼,覺得此事有些麻煩。雲娘決定先易後難,起身向陝西諸位地方長官拱手道:“妾身此次陪沈中允來,是為了防治瘟疫的。據妾所知,長安西關一帶已經有不少人染了霍亂。當務之急是将他們盡快隔離, 糞便全部用生石灰掩埋。另外還需官府廣貼告示,令民衆不能飲用生水。我這裏有防治瘟疫的方子,還望府尹讓醫館抓緊配置,早些布散下去。”

京兆府尹忙答應了,又猶豫道:“長安城中已有數百人染上此病,雖然有必要隔離,但一時也找不出場地讓病人居住。”

沈括沉吟一陣道:“據我所知,城中大相國寺廟宇廣闊,容納千人沒有問題,可讓寺僧們先擠一擠,騰出空房給病人居住。”

京兆府尹皺眉道:“大相國寺住持是皇家賜封的,如今讓染時疫的百姓入內居住,怕是不妥吧。”

雲娘笑道:“佛法慈悲,原是為了救衆生于苦難的,妾身一向聽聞寺中住持靈慧大師是得道高僧,一定會同意的。”

等到布置完各項救災事宜,已經是響午了,沈括嘆氣道:“眼下最緊要的是救災糧食,如今不只陝西一路有災情,若路路都向朝廷申請救濟,恐怕朝廷也難以應付吧。”

雲娘對那些大戶毫無好感,她早就看出,朝廷行新法,首先損害的是這些大戶的利益。比如青苗法推行前,每逢災旱之年這些大戶原本是要放高利貸,大行兼并之事的,結果官府斷了他們的財路。免役法推出,他們還要和普通百姓一樣交納免役錢,這在以前是無法想象的,也難怪許多人這次善財難舍。這些大戶的勢力盤根錯節,足以影響左右朝政。便是近來朝野上下掀起反對新法的熱潮,也少不了他們推波助瀾。

雲娘冷笑道:“那就先拿那些不肯為善的大戶開刀,既然好話不聽,我們就來硬的,官府有的是辦法讓他們放糧。”

沈括擺手道:“這怕是不妥,據我所知,薛氏一族與不少皇親國戚都有聯系,若是把他們逼急了,他們怕是什麽事情都能幹出來的。”

雲娘知道沈括犯了畏勢的老毛病,思索一陣勸道:“官家派中允前往陝西赈災,中允自然願意建下一番功業。如今的情形你我都明白,向大戶募糧,是解救災民最快的法子。若是向朝廷上書要糧,恐怕官家會懷疑中允的能力的。”

沈括此時功名心正熱,聽到此話不免有些心動,雲娘再接再厲勸道:“薛家的底細我是知道的,雖與宗室子弟聯絡有親,但官家早就對其不滿。中允若是不便,我可以出面與這些大族周旋。這些得罪人的事,讓我來做好了。”

沈括并不傻,知道雲娘出身大家,父親富弻為相多年,門生故交遍天下,兼有天子支持,自然可以放手去做,忙笑道:“不消娘子做這個惡人。既然朝廷委派我來巡查,還是我來出面好了。”

他又想起一事:“我思來想去,陝西這邊赈災的最好辦法還是以工代赈。這樣流民既可以有飯吃,又能防止他們趁機作亂。朝廷亦對興修水利非常支持,泾陽縣內三白渠原是秦漢舊跡,歷代都有維護,關中平原廣受其利。我已向陛下上書要求重修三白渠,想來很快就會得到允準的。”

雲娘不通水利,但對沈括的提議很感興趣,好奇問道:“中允說三白渠是秦漢舊跡,究竟是什麽來歷?”

沈括笑道:“三白渠的前身是秦時的鄭國渠與漢代的白渠,後世稱為鄭白渠。唐代的鄭白渠共有三條幹渠,故稱三白渠,能夠灌溉良田1萬多頃。到了國朝初年,因連年戰亂逐漸荒廢,至道元年、景德三年、景枯三年、慶歷七年皆有重修。最近一次的大修是在前年,陛下令都水丞周良儒修整三白渠,自石門堰泾水開新渠,至三限口以合白渠。後因災旱不了了之。其實興修水利,貴在持之以恒,久久為功。國朝用臨時性梢樁壩,年年都要重修。實在不是長久之計。”

雲娘笑問:“以中允之才,該如何修三白渠,已經有想法了吧。”

沈括亦笑:“等忙完借糧這煩心事,我還要去泾陽實地考察一下。這是件大事,草率不得。”

雲娘與沈括又商議了一些防疫的事宜,二人正準備去吃晚餐,卻見館吏急匆匆來報:京城有中使來傳旨了。

雲娘實在沒料到中使會這個時候來,忙欲回避,卻見闫守懃匆匆走進來,笑對雲娘道:“娘子一起聽聽也無妨。”只見他清了清嗓子道:“陛下有手诏賜沈括。”

沈括跪下接過诏書細看,卻見上面寫道:“卿之奏疏已攬,朕意亦與卿同。三白渠為利尤大,關中數萬生民仰賴于此,兼有舊跡可尋,卿可極力興修,朕欲用常平息錢助民興作,若息錢不足,縱用內孥亦何惜也。”

沈括覺得心頭一熱,忙起身對闫守懃道:“請大官回禀陛下,臣必當不負聖恩,竭盡全力修複三白渠,為生民造福,為後世興利。”

闫守懃笑對沈括道:“官家令小的囑咐中允,只管放手去做,朝廷自會全力支持,小的臨走前官家還誇贊中允是當今難得的人才,想來日後必有重用。”

沈括不免有些激動,正要謙虛兩句,卻見闫守懃擺手笑道:“中允不必客氣。小的還有話要單獨對富娘子說。”

沈括心下詫異,但還是知趣地先走開了。

闫守懃端詳着雲娘的臉色笑道:“官家有一樣東西要小的轉交給娘子。”說完,小心翼翼地從菊花紋樣的匣子裏拿出一盞兔子燈。

雲娘不由怔住了,這盞兔子燈正是治平二年上元夜,自己與趙顼初次相遇時看中的,後來他把燈買下贈予自己,在得知他要迎娶向氏時,雲娘把這盞燈和其他贈物都歸還了,沒想到現在,他又将燈送了過來。

雲娘沉聲道:“時過境遷,妾本是待罪之人,還請你将此燈還給官家吧。”

闫守懃忙勸道:“娘子體諒體諒小的吧,若這趟差事辦得不好,小的回去根本無法向官家交待。其實娘子出宮後,官家亦大有悔意,不時令小的打探娘子的消息。還讓小的把這張信箋交于娘子。”

雲娘接過那張信箋,發現上面寫着一闕《蝶戀花》:“火樹銀花來時路,笑語盈盈,同看魚龍舞。別是一番惆悵處,榴花微雨天将暮。轉眼風華凋碧樹,喚起啼莺,一任流年度。畢竟春歸人何處?淡煙芳草無重數。”

屈指算來堪驚,距離治平二年的上元夜,轉眼過去十年的時間了,往事如煙,天涯風雨,唯一不變的,便是自己的心了。雲娘嘆息一聲,收下了這盞兔子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肋,大概這份感情,就是自己的軟肋吧。

作者有話要說:  那阕詞我胡謅的,輕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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