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後悔

“你這是什麽意思?”沈念摘下金絲邊框的平光鏡,揉了揉眉心,皺眉打量着沈逸澤遞過來的平安符。

“小念啊,這是爸爸之前去寺廟祈福,住持給我的平安符。”看沈念依然沒有接過去的意思,他連忙道:“這是壓在香爐底下供過香火的,很靈,一定會保佑你和孩子平安。”

“我不需要。”沈念拒絕,目不斜視地盯着電腦,“你還有事嗎,我現在很忙。”

沈逸澤将平安符緊緊攥在掌心,今晚他就要帶沈年回京城了,回去之後還要忙着年年手術,短時間內肯定沒時間再回來找沈念了。曾經對沈念枯竭的父愛在遲了這麽多年後猛然爆發,他想在今日所剩不多的時間裏多看看自己的孩子。

辦公桌前的人遲遲不願離開,沈念視線落在alpha的面孔上,眉眼冷了幾分:“你在這裏會影響到我工作,請回病房陪你應該陪的人去吧。”

alpha聞言連忙往旁邊移動,直至走到牆角:“我就在這,不會礙你的事。”

你就讓我在這陪陪你吧,我的兒子。

“沈醫生!”療養部的小護士敲門進來,語氣焦急:“蕭老爺子又犯毛病了,您快來看看!”

沈逸澤看沈念面色一變,随即毫不猶豫地抱着肚子跟着剛才的小護士跑遠,心裏不覺疑惑。

蕭老爺子是誰?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沈念身後,直到看見他走進療養病房。病房內傳來一個老人焦急的呼喚聲,“小豐?小豐怎麽還不來?我的小豐去哪裏了?”

“爸爸,我在這。”

沈念溫柔的聲音傳來,門外的沈逸澤聞言一身子一僵。

沈念在叫那個老人爸爸。

沈逸澤已經記不起他上一次聽見沈念叫他‘爸爸’是在多少年前了,自從鹿露去世,除了在靈堂外的那一瞥,他再也沒見過沈念,遑論聽他喊一聲爸爸。

沈逸澤從房門的玻璃窗望進去,沈念正拿着紙巾細心地為老人擦拭着嘴角,眼神是沈逸澤從未看過的依戀。

那是一個孩子仰望父親的眼神。

“囡囡呢?”蕭老爺子的手在空中尋找着,不敢輕易觸碰沈念,生怕一個不小心揮手打到他。沈逸澤這時才發現老人的眼珠呈現出不正常的灰白色,瞳仁一片渾濁,他似乎看不見。

沈念握住老人幹枯的手,将他慢慢引到自己隆起的小腹上。

“爸,囡囡在這呢,你放心,它很好。”

老人咧開嘴角,面上的慈愛之色深深刺痛了沈逸澤的心。

他好像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的兒子。

“乖囡,爺爺好想早日見到你。”

老人坐在病床邊,手上的動作無比輕柔。他湊近沈念的肚子,後頸幹癟的腺體試圖釋放出一絲安撫信息素給兒子和他肚子裏的寶寶。

沈念的手撫過老人花白的發絲,有些孩子氣地說:“爸就知道惦記孫子,怎麽也不關心關心我。”

蕭老爺子笑容更深,細密的皺紋裏藏不住對兒子的愛,“爸怎麽不關心你了,多大的孩子了還和囡囡較勁。”

“護士跟我說您剛剛不肯吃藥,又耍小脾氣。”沈念拿起藥丸,又給老人倒了杯熱水遞給他:“爸,你不好好吃藥身體怎麽會好呢,囡囡還等着爺爺帶它去放風筝呢。”

老人聽了這話立刻從沈念手裏接過藥丸,囫囵吞了下去。

沈逸澤不忍再看,移開了視線。

屋裏的兩個小護士為老人紮上了針,推着推車從病房裏走出來。

“你說這蕭老爺子怎麽這麽聽沈醫生的話啊,他犟起來的時候可是一口藥都不吃的啊。”

“我跟你說,蕭老爺子眼神不好,他是把沈醫生當成自己兒子了!”

“啊?”

“蕭老爺子有個兒子,他兒子前些年參軍,去邊境打仗後就再也沒回來。他也沒有妻子,他妻子在生他兒子的時候難産去世了。老爺子受了刺激,政府不忍看他孤家寡人一個,尤其他還是烈士家屬,就把他送到咱們院療養部了。老爺子想兒子啊,日夜的哭,眼睛都給哭壞了。他視力不太好,現在看人只能看到人影,有一次在門診部看到路過的沈醫生,愣是追了他兩層樓,非說沈醫生是他兒子。”

“啊……”小護士聽得心裏難受,“然後呢?”

“老爺子精神也不太好,就是一口咬定沈醫生是他兒子。後來經常去找沈醫生,對沈醫生可好,後來沈醫生就陪他把戲演下去了。”

“沈醫生可真善良。”

“其實啊……”正在說話的小護士嘆了口氣,“我覺得蕭老爺子是知道沈醫生不是他兒子的。他兒子是alpha,沈醫生是Omega,現在還懷着孕。但老爺子就認為沈醫生是小豐,沈醫生的孩子是他孫子。”

alpha不能懷孕,和Omega的身形也不一樣,甚至連兩人的信息素味道都不一樣。蕭老爺子是alpha,怎麽會聞不出自己兒子的味道。

“有一回沈醫生在辦公室睡着了,我去敲門的時候發現蕭老爺子坐在他身邊,滿屋子都是安撫信息素的味道,老爺子有點撐不住,臉都白了,硬是沒吭一聲。他說他兒子太累了,他想讓他好好睡一覺。”

alpha步入老年之後不再産生腺體激素,其性向會更趨近于beta。有些老年alpha連信息素都無法分泌,更何況是散發安撫信息素。

但蕭老爺子卻無知覺地消耗着他早已幹癟的腺體,只為讓沈念睡個好覺。

正在說話的小護士湊近同事小聲說道:“沈醫生醒了之後都掉眼淚了呢。他說母親在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聞到長輩安撫信息素的味道了。”

小護士是個Omega,至今她想起那天下午沈念辦公室的味道時還一臉陶醉,“蕭老爺子的信息素是向日葵呢,混着那天曬進來的夕陽,就像童年鄉村裏的炒瓜子味,聞得我都想家了。”

兩個護士漸行漸遠,留下走廊地呆呆站立的沈逸澤。

他曾以為沈念這輩子都不會叫出“爸爸”這兩個字,原來只是對他叫不出而已。

他忽然想起沈念出生的時候,渾身通紅的嬰兒還混着從母體身上沾染的液體,散着熱氣小小的一團,也不哭,就那麽安穩的睡在他懷裏。

當時沈逸澤是什麽感覺?

好像是松了一口氣,放松的心情蓋過了初為人父的喜悅。

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肩上多了‘父親’的重擔,滿心想的都是這下可以和自家老爺子交差了。鹿露有了孩子,不會主動離開他了。

比起學着做父親,沈逸澤學會的更多是做戲。怎麽在人前樹立一位好父親的形象,怎麽僞裝得很愛這個孩子。

他不愛鹿露,自然也不怎麽愛沈念。

沈念四歲的時候在後花園追蝴蝶,不小心給自己絆了個跟頭。沈逸澤冷眼看向摔成一團的兒子,下意識的找保姆。

他見識過朋友家孩子摔了一跤後爆發出的凄厲叫聲,那哭喊到撕心裂肺的聲音聽得人心煩。

沈逸澤并沒有足夠的耐心去哄自己的孩子。

可出人意料的是,沈念并沒有哭。他掙紮着起身,用短短的小手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塵,然後定定的盯着爸爸,最後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他扭動着小身子,一步步走到沈逸澤的腿邊,然後一把抱住沈逸澤的小腿。

沈逸澤有點意外,他蹲下身掐了一下孩童沾了泥土的臉蛋問道:“怎麽,你是要我哄你嗎?”

沈念歪着腦袋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嫩生生的說:“爸爸不哄。”

沈逸澤又問:“那你是要我抱你嗎?”

沈念還是搖頭,他奮力夠着高大alpha垂在腿邊的手,像小奶狗那樣眨巴濕漉漉的眼睛和他的父親撒嬌:“爸爸親親念念。”

他只有四歲,是個檢測結果為百分百會分化為Omega的小男孩。摔了一跤後既沒有放聲大哭,也不需要大人哄。

只是跟爸爸撒嬌讓他親親自己。

那是沈逸澤第一次親吻他的孩子。

小孩的臉蛋嫩得像布丁,渾身散發着淡淡的奶香味。沈逸澤親吻他後,沈念也撅起小嘴親在沈逸澤的嘴邊,發出‘啵’的一聲。

沒有人不會為此動容,這是沈逸澤第一次感受到懷裏這個有些重量的小生命是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如果不是後來遇到了那個beta,沈逸澤應該會順其自然地當沈念的爸爸。

沈弈昕出生的時候讓沈逸澤第一次有了做父親的實感。

這是他所愛的人給他生下的孩子,即使這孩子只是個beta,卻依然抵擋不住自己對他的喜愛。

沈弈昕什麽都不用做,只是出生就奪走了沈逸澤對沈念全部的愛。只有當沈弈昕頑劣不聽話時,沈逸澤才會在空閑時間想起那個眼睛亮晶晶,會朝他撒嬌的乖兒子沈念。

他不是沒有想過把沈念接到身邊,只是沈念自從知道鹿露流産後就對自己疏遠了很多,每次給自己打電話讓自己去看他也只是因為鹿露強迫他這樣做。

鹿露生病之後沈逸澤曾讓手下去接沈念,可沈念鐵了心要在母親身邊。當別人給沈逸澤看沈念被鹿露折磨得渾身是傷的照片時,沈逸澤只覺得這孩子活該。犟得跟驢一樣分不清好壞,他不明白為什麽沈念寧願留在那個瘋女人身邊也不想回到自己身邊。

算了,沈逸澤想。

等沈念撐不下去的時候自然會回來找他。

只是沈逸澤沒想到,沈念從來沒有找過他,更沒有求過他。

他一個人操持了鹿露的葬禮,又在那之後賣掉了他從小生活的別墅,然後毫不猶豫地帶着鹿露的骨灰離開了這座他長大的城市。

沈逸澤雖然一直沒有找沈念,但他始終派人暗中盯着他,并時不時向自己彙報。

沈念上大學了,沈念畢業了,沈念保研了。

沈念結婚了,沈念離婚了。

他的這個兒子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堅強得多。

這麽多年,沈逸澤在沈念的人生中一直充當着旁觀者的角色。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還沒有成年就喪母的Omega在成長的道路上要歷經多少磨難。

再後來,沈逸澤沒心情再去關照沈念了,因為他從小愛護到大的beta兒子死了。他拿着數不清的零花錢買了輛機車,最後殒命于此。

沈逸澤在看到兒子殘缺不全的屍體時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是心痛難當。他親手剪掉了沈弈昕的臍帶,看着他牙牙學語叫出第一聲‘爸爸’,看着他一點一點長大。他才剛過了18歲生日,被自己呵護得像溫室裏的花朵一樣,結果就這麽死了。

而他那個從未被施舍過半點憐憫的沈念卻像石頭縫裏的野草一樣蓬勃生長着,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從此再也不需要他。

沈弈昕去世後自己的beta妻子就和瘋了一樣,每天無休止的折磨沈逸澤。她埋怨如果不是沈逸澤給兒子買摩托車,那他就不會死。曾經恩愛的夫妻互相厮扯着控訴對方的不是,直到沈逸澤吼出“沈弈昕都是你慣的!同樣是我兒子為什麽沈念這麽優秀沈弈昕卻像一灘糊不上牆的爛泥!”

beta女人發了狂,她撕扯着沈逸澤的衣領說他對鹿露舊情不忘,說他一直因為沈弈昕是個beta而嫌棄他,最後又數落他為什麽當初把大半身家都留給了鹿露母子。

沈逸澤氣得雙手顫抖,瞠目欲裂。

他到這一刻突然有些後悔,後悔就那麽抛棄了鹿露,并對沈念不管不顧。他和beta說,這麽多年他沒有管過沈念一次,分給鹿露的錢本就就是鹿露父親的錢。他将心都給了beta,結果卻是這樣。

這場鬧劇以沈逸澤給了女人一個耳光收場,那一天他突然很想沈念,想那個他虧欠太久的兒子。

他聯系上了沈念的導師,得到的依然是沈念拒絕見面的結果。

沈逸澤離婚了,沒多久又結婚了。

這次他找了一個看得順眼的Omega,沈弈昕死了,沈念不承認他這個父親,他不想孤家寡人就這麽過一輩子。

他的第三任妻子給他生了個兒子,沈逸澤給他取名沈年。

沈年出生的時候沈逸澤還以為自己眼花了,他長得和沈念小時候太像了。沈逸澤将自己對沈念這麽多年的所有愧疚都一并補給了這個孩子,有時候他叫着沈年的名字,叫着叫着會變成沈念。

不知是不是老天對沈逸澤抛妻棄子的懲罰才讓沈年得了這樣的病,中年喪子已經快把沈逸澤擊垮了,他已經不再年輕了,真的不能再接受失去又一個兒子了。

病房裏傳出沈念的笑聲,沈逸澤的思緒被打斷。

他從那一方小小的玻璃窗裏窺見了沈念的笑容。那張笑臉在沈逸澤眼前縮小,直至和他腦海中那個4歲要爸爸親親的小Omega重合。

他的兒子長大了,并且不再需要他這個爸爸了。

原來在沈弈昕之前,他就已經失去沈念這個兒子了。

永久地。

沈逸澤的眼角流下一滴渾濁的淚。

alpha表情複雜的臉上透着對歲月流逝的萬般感觸,黯然的眉宇間泛着絲縷的青灰色。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的開始後悔,鹿露的音容笑貌盤旋在他眼前。

如果他沒有出軌,現在可以肆無忌憚握着沈念的手,摸一摸他隆起的小腹。聽着他叫爸爸的人也不是和沈念毫無關系的蕭老爺子,而是自己。

他多想,聽沈念叫他一聲爸爸。

沈念從病房出來,療養部的護士長笑眯眯送他到電梯口,有些感慨地說道:“沈醫生真孝順,對蕭老爺子都能這樣,你父母一定很享福。”

沈念笑容淺淡,又瞬間消失,仿佛水過無痕一般。

“可惜我無父無母。我母親早逝,如果她還活着就好了。”

無父無母

這四個字就像一根細小的刺在沈逸澤的心間上紮了一下,細微的疼痛在身體裏蔓延開來,手腳克制不住的顫抖。他空茫地靠在走廊上,身體如枯木般僵硬,就好像萬念俱灰,整個人都被抽空了。

這是他第一次直面沈念對他的仇恨。

他沒機會了。

沈逸澤走到窗口掏出一根煙,火機齒輪不斷摩擦發出‘啪嚓’聲,微弱的火苗閃爍幾下便被風吹熄,只留一縷細煙彌漫在空中,轉瞬即逝。

alpha試了幾次都沒能将煙點着,他脫力般将煙叼進嘴裏,缥缈的微風掠過眉眼,他自上而下看着沈念離去的背影,瞳孔微縮,一把扔下捏皺的香煙。任由身體緩慢滑落,兩手虛虛捂住自己的臉,顫抖着嘴,聲嘶力竭,發了瘋般地去喊沈念的名字,卻最終恍然間發現自己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曾經他棄如敝履的妻兒,如今就算他用性命去換,沈念也不會再回頭看他一眼。

沈逸澤起身,晃晃悠悠離去的背影是如此孤寂,帶着心如死灰的沉默。

只是那時沈逸澤和沈念都沒想到,這将是兩人今生見過的最後一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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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應該會寫到沈逸澤的最終結局。寫完他的故事,我們的呦呦寶貝就要出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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