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前世

如果說白家出于對岑氏兄妹保護的考慮,于是暗地裏幫助,是說得過去的,那麽這些天來的疑惑也都迎刃而解。

旅店一晚是白家救了他們,将他們的傷處理幹淨後放在林子中等他們蘇醒,馬旁的标記指引他們去找镖局,晚上看似湊巧出現的花燈實則飽有深意……

只是,岑晏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這一些事照這樣看起來是這麽個理,但又有幾分怪異,譬如說為何如此大費周章。如果他岑晏來辦這件事,不會這樣繞來繞去,而是直接一些。

不過話又說回來,白家可能有難言之隐吧,受人之恩,又在背後揣測別人不是君子所為,岑晏打住了自己的思路,看眼前這光風霁月的人,為自己的行徑羞愧,軟了聲音下來:“我此行前往岳麓書院,路上兇險多虧有白公子,只當下無以為報,他日倘有用着我的地方,我……”

溫和清潤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岑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不與公子同路,镖局那裏我已經命人招呼過了,這一路當該是平安的。”

……

言歸正傳,岑晏拉回自己的思緒,猛地坐将起來,領口處一圈濕漉漉的粘人又難受。

屋中也就點着一盞煤油燈,豆大的燈芯,大致能照出屋內的輪廓。

岑晏掀翻了大半個被子,動靜很大。他有些頭痛,一只微涼的手撫上了他的額頭。

一只微涼的,肌理細膩的小手。岑晏有些無神地擡眼向上方看去,那是一只潔白的纖纖如玉的姑娘家的手。

“哥哥,你怎麽樣了。”

岑晏眼前一黑倒下去,意識到自己可能病了,渾身沒有力氣。即便如此,他的聽覺還是不錯,那是妹妹的聲音,他松了一口氣。

那沒有發現,他那一向安靜恬雅的妹妹此時手執一枚銅鏡,那只潔白如玉的手輕輕勾畫自己的眉眼。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對着鏡面笑一笑,鏡面裏如花似玉的美人也對她笑一笑。

她看着鏡子怔怔,半晌對着鏡子抿嘴一笑,這個動作她曾經對鏡做了無數遍,常迷得那些世家公子與王孫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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纖纖如玉的十指極為幹淨漂亮,冰肌雪膚透着少女特有的青蔥之色,朝霧沒有想到回到了從前,就這麽水靈靈的臉蛋來看大約是十七八歲的時候。

寂靜的夜,萬裏無雲。

那句年幼時母親的話,竟一語成谶。

“我的朝霧,純淨得仿佛朝晨的露霧,美麗如露霧中的朝霞,不要凋謝飄零你的美麗啊。”

生于富裕之家,焚于鹿臺之上,是她前世的寫照。過去的一幕幕在腦海中如過盡的千帆,待回神時卻察覺衣襟潮濕,臉上淚流不止。

前世的記憶與先前做了一番對接,原是回到了十年之前。

她死于三十七歲的深秋,死前的一幕還如在眼前。

她渾身火辣辣地疼,房內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她知道自己渾身都是傷,唯有臉蛋是完好的。陛下特別喜愛這張臉,背負罵名也在所不惜。

上輩子父母雙亡之後,她沒了依靠,被下人算計流落青樓,徹底長開後豔驚四座,權貴都渴望一親芳澤。她孤身一人不得已依附一人又一人,早已心如死灰,直到遇見了他。

年輕的狀元郎騎上禦賜的高頭大馬,走過天街,眉眼隽秀如畫,舉手投足間自成風華。

她站在七香閣上望下去,撞見他清潤的眼神,純淨清透,從此一顆種子在心底悄悄地生根發芽,漸漸長成蒼天的模樣。

七香閣是京中數一數二的風雅之地,按照慣例,要給新科的士子們下帖子。

她剛剛摘下了京都花魁,七香閣也憑此一躍成了數一數二的青樓。

沒有哪一次她這麽盼着一場宴席的開始,哪怕明知道到了宴席的末尾等待她的往往是生不如死。

到場的有很多人,多的是皇子世子官宦家的兒子,一來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連她自己羞愧,二來要是對他表達出一絲有意思,那席上自己的占有欲極強的恩客也許會私下給他的仕途使絆子,她是想,可是不敢。

可她還是想,這麽多年了,這畢竟是我唯一一次想要自己在一個人的身邊啊,順從自己的意願,在別人挑選的都是大富大貴的客人時,不理會別人的眼色,坐在了他的身邊。

畢竟她想,不再奢求別的什麽了,就這樣看着他就好了。她特意穿了最好看的裙子,戴上最精美的首飾,畫上最完美的妝容,美豔而不媚俗,她知道他一定會看到的,她那麽美,見過她的人都會喜歡她的。

她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那麽清澈,和那些一來就動手動腳的恩客不同,可自始至終,他都那麽謙和有禮,坦坦蕩蕩,在她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懊惱,覺得自己魅力不夠?但轉念一想,他要是和別人一個樣,她又怎麽會喜歡上他呢,她喜歡的就是這樣謙謙如玉的君子呀。

她在閣內的名字喚為“七七”。

宴會後,她發現陷得最深的還是自己,可是這有什麽辦法呢,她想了一晚上,做一對露水夫妻也好。

像她這般奪了花魁之名,身價奇高,基本上這輩子都不會被贖出去的。也沒有人會贖一個人盡可夫的女子。

他果然沒有忘記她,後來的幾次加上她有意勾引,兩個人終于成了事。她赤裸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頭,鮮紅的指甲扣着魚戲蓮葉的棉被,盡管很累但是感覺很滿足。

“白郎,我的白郎。”

她愛一個人就會傾其所有,為了幫他仕途順利,她做了很多事,再大的委屈只要他能抱着她聽她撒嬌訴苦忍忍也就過去了。

為了他,她勾得親王世子神魂颠倒,揚言非她不娶,她其實不願意的,為了和親王世子虛與委蛇,能和他見面的時間都少了很多,本來就不多,後來隔十天半個月只能匆匆見上一面了,她只想和他長相厮守。

可他一句“七七乖,權當為了我,先應下這件事。”他多年潔身自好,不曾娶妻,她權當是為了她十分感動,而對他的請求又怎麽忍心拒絕呢。

疼愛孫子的太後大怒,宣她進宮要處死她。她真的沒辦法了,只好勾引了陛下。

陛下六十多歲了,年老昏花,越老了越昏庸,為了她頂撞了太後,八十多歲的太後一口氣沒上來就這麽去了,滿朝的折子如雪花片一樣捎上來,說她是紅顏禍水要處死之類的。

陛下糊塗了一下也明白過來了,拿鞭子抽了她半死,他迷戀她又痛恨她,看她只剩一口氣了又命人救她回來。她養病的這些天裏,聽見外邊的消息,吏部侍郎娶了柳家的小姐。

多諷刺啊,一口血吐出來,她的白郎娶了妻叫做什麽蘭兒。

她安安心心地養病,想早日康複,想你們不是要我死嗎我偏不,你們說我紅顏禍水我就真的禍水給你們看。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情,本來就已經腐朽的王朝,這下更搖搖欲墜了。

她到底是舍不得害她的白郎的,那是她喜歡的郎君啊。她的白郎暴病而死,這麽多年的希望悄然崩塌。

她一直對自己說也許白郎是有苦衷的,不得已娶妻了而已,後來想想她還是太喜歡他了,不懂得去恨他。

後來的幾年,老皇帝病重,皇子們垂涎這個美貌過人的小娘。覺得了無生趣,但又不想就這麽死去,她前半生如人間富貴花,得到父母親最好的愛,後半生被人糟蹋茍延殘踹,真的不甘心。

于是她樂于勾得幾個皇子互相鬥争,為皇位,也為她。

前朝的複辟來得那麽突然,打了大齊一個措手不及,百姓反倒開門迎接叛軍入城,軍隊長驅直入王都,原來連年的縱情享樂,大興土木早就讓這個王朝面臨覆滅的危機。

也許大齊不該敗的這麽快的,只是被她加快了運數而已。

人的可笑在于,危難面前不是想着迎敵而是如何推卸埋怨。

大齊亡就亡在妖姬禍國!

多輕松。

她被鎖于鹿臺,這座為她建造的專供享樂的鳳臺,她曾經在臺上跳舞,他們都說有傾國傾城之色。

然後火光沖天,百尺危樓之上,已經出落成傾國傾城的美人最後一次俯瞰着臺下的一切,黑壓壓的一片,都是叛軍。

熾熱的火光炙烤肌膚,熏天的濃煙裏,火苗一寸一寸吞噬她華美的衣物,如雪般瑩潤的肌膚,她那雙潋滟美豔的杏眼終于緩緩地閉上了。

有簫聲清麗,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之際,幾個盤旋之後,又再低沉下去。

她仿若在白雲湖畔沐着風,漸濃的夜色裏有稀疏的星,偎在白雲湖近旁,欲明還暗。

清簫醉柳、朗月輕舟,迷人而不自知。

誰這麽好呀,她臨死前還吹蕭給她聽,雖是這樣想着,她很痛了,很快就沒有知覺了。

年輕的世子俯身撿起灰燼中的紫金步搖,用潔白的袖擺輕輕拭去上面的灰燼。

“殿下,宮內衆人都已歸降。”

“走罷。”将步搖收入袖中,沒有一絲情緒,世子擡步向前走去。

破而後立,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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