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邠師将至

第17章 邠師将至

門下侍郎盧杞徘徊在自己臨時住處的土牆邊。由于匆忙逃離長安,這位素來錦衣玉食的帝國宰相,眼下只穿着一件肮髒的細绫褠衣,披着半路碰到郭曙時獲得的狐裘袍子。好在郭家的東西着實不賴,冰冷的夜裏,盧杞蓋着這輕軟卻異常保暖的裘袍,倒也挪得過去。

臨時接納了唐廷天子、太子和官員們的奉天城,縣令裴敬使出渾身解數,也無法保證用度周道。不過盧杞并不在意,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德宗身邊的那些近臣。與他同居宰相之尊的平章事李勉,這幾日忽然染疾,一病不起。這真是屋漏偏逢雨,本來,李勉與自己在場面上尚且過得去,現在李勉不出現,還不知那陸贽陸大學士怎麽在德宗跟前肆意編排他盧相爺呢。

盧杞陰了臉,頰邊青灰色的胎記配着這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更顯可怖。盧杞自知,朝堂上下對他诟病的,首先是容貌,其次是出仕的方式。在那些儀表堂堂、進士出身的大員看來,面龐醜陋、又只是因門蔭獲得官身的盧杞,哪裏比得上表裏兼修、出自天子庠序的同僚。

好事者甚至還編了轶事,言道盧杞之所以與汾陽王郭子儀一家交好,乃因有一次盧杞去郭家辦事,郭子儀叮囑女眷切不可對盧杞的相貌露出譏诮之色,很給盧杞留了面子。

對于這樣的風評,盧杞又好氣又好笑。這些自恃才高的孔門子弟,刻薄不仁,難道就比他盧子良高潔得到哪裏去?他們長于說教,可聖上削藩要用錢用計的時候,他們又給出什麽妙策來了?

堂堂盧宰相覺得,自己的內心是孤獨的。這顆孤獨的心,幸得有識人之明的德宗來撫慰。因此,他絕不會和王翃那吃裏扒外的老狐貍一樣,背叛德宗。他自信,那日拖了戶部侍郎趙贊星夜逃離長安、追随德宗和太子來到奉天,是發于肺腑之舉,是他盧門忠義家風的傳承。

他越是這樣自我評價,就越是仇恨陸贽、崔寧等人。他們與他的政見分歧,他們對他官品人品的鄙夷,都是直接表現在德宗面前的,這就好像奪人所愛一般殘忍。盧杞現在算是明白了,那些酸溜溜的讀書人,為何會将郁郁不得志寫成閨怨詩,果然臣屬希冀天子對自己永恒的信賴與肯定,就如女子希望君心如磐石一般熾烈。

黃昏時分,就着暮色小跑而來的霍仙鳴,喚醒了沉浸在“閨怨”中的盧杞。

“陛下宣盧侍郎議事。”

霍仙鳴又壓低嗓音補充了一句:“只宣盧公一人。”

這對于臣子來說,大約是最為動聽的語言。而到了禦駕前、德宗開門見山的詢問,則更是将盧杞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

“子良,邠寧鎮的急使剛到奉天,奏報韓将軍拔師勤王,後日可到奉天。你可有意策?”

盧杞暗喜。看來是自己虛驚一場,在軍國大事上,他并未成棄卒,甚至似乎,天子對于他的倚仗未見得就遜于陸贽。他于是頗為振奮,中氣也格外足了些:“恭喜陛下,此消息,從小處說,奉天得援,從大處說,利于削藩。”

德宗龍顏一動,若有深意地盯着盧杞。

“如何利于削藩,與朕細細道來。”

“啓奏陛下,自古來福禍相倚,賊泚作亂,表面上看是禍,卻暗藏福音。河東五鎮叛亂,那些節帥不過是各自割據稱王,彼此未見得觊觎對方。然而此番朱泚于京城僭位,妄然稱主,臣以為,各鎮節帥但凡不是愚癡,必不容得朱泚一家坐大,紛起讨賊必成大勢,陛下正好借此剪除一些心腹之患。”

德宗來了興致,這陸贽和崔寧口中的“小人”,果然沒有令自己失望。盧侍郎,從來都是一肚子算計。

“子良還是看得透些,越是危急困厄之際,朕越是離不開卿吶。”德宗面上浮現出誠摯的神色,又追問道:“先論眼前,邠寧之師,朕可要提防?聽說邠寧節度使留後韓将軍出兵前,姚令言的義子皇甫珩投奔于他。”

盧杞道:“邠寧之師就算有詐,也不過是疥癬之患,小防即可。韓将軍出身朔方軍,而且似乎早年在西邊防秋時與朱泚不合,那皇甫珩又确實于救護小殿下之事上有實功,臣倒以為邠寧來軍,也許真的是來勤王。只是……”

他停了下來,蹙眉凝思。他不想太快地潑出自己的謀劃,過于迅速的奏對,在君王面前,總顯得不夠沉穩。少頃,他擡起雙目,向德宗道:“陛下可真的信韋城武?”

德宗一笑:“子良莫賣關子,朕替你說了罷,你想建議朕,扶持韋城武這樣勢單力薄的武将。”

盧杞道:“陛下英明,邠寧援兵,可令其駐紮城外,若朱泚叛軍來犯,正好檢視韓将軍與皇甫将軍是否忠于陛下。令韋城武與城防之上援應邠寧之師,保存隴州之師的生力。”

德宗點頭,瞥了一眼侍立在身邊的霍仙鳴,向盧杞道:“自建中二年盧卿領門下侍郎之職,朝堂上下,對盧相爺有微辭者甚衆。朕倒覺得,盧卿胸襟闊達,若朕沒記錯,韋城武在先帝手下做禦史時,參過你一本。”

盧杞嘆口氣道:“當年臣的妻舅浮誇招搖,打着臣的名頭賤買良田,被人通告至韋城武處。禦史之職,本為察舉百官,韋禦史恪盡職守,臣怎會對他心存芥蒂。此番他以隴州行營兵馬使前來,臣也陸續聽說他對付手下叛将的狠辣手段,韋城武此人确非等閑之輩,若假以時日,或可成陛下削藩大計中的左膀右臂。”

德宗龍顏大悅,擊案道:“真是解頤之語。霍仙鳴,傳膳,朕與盧侍郎,邊吃邊談。”

禦膳十分簡單,不過是加了少許羊肉的菠薐菜烤餅,伴些胡麻乳粥,但盧杞覺得,這頓晚食的味道,遠遠勝過平素在大明宮政事堂的那些珍馐佳肴。雖然是非常時期,君臣之間也因脫離了禦史們的監督而可以不拘于禮綱,但能單獨陪伴聖上用膳,仍是遠超于尋常恩賞的殊榮。

盧杞瞄着眼前這碗粥,他有些自信地賦予了它神奇的意義,他想起前朝的漢光武帝與愛将馮異之間,不也有着一碗粥帶來的休戚與共的故事。

德宗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座下的盧侍郎,心裏也有一種暫時的滿意。

長安兵變驟起時,德宗又驚又怒,簡直瀕于崩潰。這位帝國的統治者,在少年時經歷了安史之亂,又在名義上平定了這場浩劫,自認天降大任于己。他繼位後,雄心勃勃地要與那些瘋狂生長的藩鎮力量決一死戰,結果卻和曾祖父玄宗皇帝一樣狼狽逃離長安。他後悔對于朱泚沒有先下手為強,更惱恨自己居然錯看了王翃。直至看到身邊還站着太子李誦、大學士陸贽和郭子儀的兒子郭曙等人,盧杞與韋臯又陸續出現,據報大将軍渾瑊也在趕來,德宗又逐漸平靜下來。他鬥志重燃,覺得朱泚不可能比那安祿山更厲害,這場叛亂必能得到平息。

平靜下來的帝君,自然又有心情思考馭臣之道,以及為将來的相權、兵權的分配早做打算。德宗在結束晚膳之前,語重心長地向盧杞道:“卿與陸學士,俱是賢才,朕向來對賢臣不會厚此薄彼。盧卿對各藩鎮的底細原本摸得透徹,莫再因與陸學士作對而犯鳳翔之誤。”

帝王如此直接又如此和藹,真正是将自己不當外人了。盧杞臉上愧色浮現,心底卻罩了一層暖意。

君臣的談話結束後,霍仙鳴将盧杞送出庭外,臨別時低語道:“崔仆射在奏對時,總為朔方軍李懷光讨龍恩,又說了許多對盧公不利之辭,陛下實在是對此人頗為擔心,只怕又成第二個王翃……”

盧杞一凜,道:“中貴人的意思是?”

霍仙鳴謙卑地行禮:“盧公折殺咱家了,咱家哪敢有什麽意思,咱家所言所想,皆随聖上。”

幽暗的燈火下,霍仙鳴抿嘴一笑,眼神露出一種奇怪的考探之色,仿佛在鼓勵盧杞大膽設想,設想某種來自聖上的不能明言的旨意。

奉天城的又一個夜晚如期而至。在聖駕臨幸後,奉天的每個黑夜都格外安靜,無論宗室還是官員,無論将卒還是庶民,大家似乎都在凝神等候即将發生的大事,那必定會猛烈又膠着的與攻城叛軍之間的戰鬥。

宋若昭望着窗外的一彎星月,心緒縱橫。對于皇甫珩随着邠寧之師的到來,她既渴盼,也擔憂。再過一會兒,她驚覺自己竟然對弟弟宋若清的安危沒有那麽深重的挂念,又自責愧疚起來。王叔文連着兩日來看望宋若昭和阿眉,零碎地帶來一些長安城的消息,包括段秀實的死、姚令言的失蹤。但王叔文不敢多打探宋若清和劉風的下落,他唯恐這一問,朝堂上下便知曉當初出賣皇孫的,是宋若昭的弟弟。

“王侍讀真是菩薩心腸。”王叔文走後,阿眉幽幽道。

當初巨象救險後、王叔文對阿眉請求獨自護送李淳的剎那猶疑,并未有損于他們之間的友情。同時,宋若清搬來和阿眉同住後,也覺得阿眉的戾氣淡了些。這個胡女,仿佛得了一個喘息的機會,稍稍在自己局促而痛苦的人生中暫時歇歇。

她們住在縣令裴敬手下的楊主簿宅中。主簿清貧,屋舍破舊。好在這楊主簿是個年近六旬的老丈,幾個兒子從軍在外,家中只一位勤勉和順的老妻,正适合安置兩位閨中女子。

宋若昭的目光從深藍的夜空收回,投向阿眉。她看到阿眉斜靠在牆角,就着微弱的油燈摩挲一根銀釵。

兩位女子亂世相逢,經歷了密集的險境,也算有了過命的交情。但她二人仿佛不約而同地,雖則看得出彼此在思念心上之人,卻既不探問也不訴說。

她們靈府多慧,知曉對方疆土的邊界在何處。并且,即使她們的心上人,一在人間一在地府,她們的輾轉難眠卻是同樣程度的煎熬,未知的擔憂和深切的哀思,委實都如濕淋淋沉重的草垛般,壓在她們胸口,哪裏能安然地入睡。

二人在燈影中默然相對良久,阿眉先開口道:“宋家阿姊,倘若我為暗樁之事洩露,你便一口咬定,你和王侍讀渾不知情。”

宋若昭心下感激,沉思片刻,輕聲問道:“你在長安,殺的都是什麽人?”

阿眉道:“我初到長安只十三四歲,正逢神策軍李晟将軍大破吐蕃與南诏的聯軍,贊普治下有個部落長老的兒子死于唐軍一位中侯之手,吐蕃暗樁便在長安找到他,将其殺了。我當時,扮作游倡,将那人引到僻靜之處。再後來,我的膽子慢慢大起來,與我搭伴的薩罕,便讓我動手殺人,只是再未殺過一個唐人,都是回纥使者或大商人,很讓鴻胪寺頭疼了一陣。尋常時,我們主要是探知一些邊關守将的更疊軍情,讓商隊送回吐蕃。”

宋若昭“哦”了一聲,輕聲寬慰道:“若在你手中喪命的主要是回纥人,聖上就算知曉了你的身份,或許也不會太治罪于你。”

“為何?”

“你可聽過陝州之辱?廣德元年,今上還是雍王,奉先帝之命前往回纥借兵,以期徹底平定史朝義叛軍。當時的回纥可汗因與先帝代宗約為兄弟,便要求今上以子侄身份向自己行跪拜之禮。今上以大唐儲君和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身,如何能向回纥頭領下跪,回纥人惱羞成怒,便将今上的幾十名随從鞭打致死。今上曾受此辱,怎會對回纥人不心存恨意?你們既然殺的主要是回纥人,今上就算不明說,心下說不定頗覺得痛快解氣。”

阿眉似聽入了神,喃喃道:“我們吐蕃人只道,回纥助唐人平定安史之亂,又素來與唐人商貿頻仍,今歲聖上更是将公主也要嫁去回纥,唐回之間應是盟誓堅定,于我吐蕃頗為不利。未曾想聖上竟和回纥有如此芥蒂。”

宋若昭議論這些,實是不想阿眉就此消沉、回吐蕃伏罪後一死了之,現下見她果然若有所思,便繼續趁熱打鐵道:“世間之事原本就如迷霧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并無定數。我何嘗不想自己變作天神,領有十萬雄兵,所向披靡,将這紛亂局勢一日之間收拾幹淨,大唐又複歸盛世太平。但這是癡人說夢,我便也只能從心中最卑微的堅持開始,守在這危城,等我的那人平安到來。我既不能使刀,也不能挽弓,但倘若叛賊來攻,我等婦孺總還能做些援應守城将士的瑣事,因此也要提起心氣,不可落了意志去,可對?”

阿眉沒有接話,但她渾身放松了些,緩緩躺下,定定地看着牆上二人的影子。她心道,你宋家娘子本就是唐人,又等待着你那皇甫将軍凱旋,自然抱着這樣的心志,可我阿眉呢,我既然是個沒有歸宿的游魂,這世道浮沉,于我又有什麽幹系。

但她想到歸宿二字,心中卻莫名一動。她到底還是花季女郎,再深的切身之痛中,其實總還隐藏着一絲對将來的期許。這幾日,與王叔文和宋若昭這兩位朋友的相處,甚至那陌路相遇的韋将軍對宋若昭的奇怪的眼神,都令她的心思又慢慢回到人間。

自己還如此年少,是否就沒有別的路可走?天國的母親和蒙尋若見到自己這副模樣,是否會哀傷?

她思來想去,終于昏昏睡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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