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戮力同心

第18章 戮力同心

奉天城雖然毫無繁華富麗之象,但作為拱衛京畿的軍事要塞,的确修建得堪稱完備。它的正面城牆之外,甚至帶有一個不小的甕城,甕城之門與主城門錯開,這樣即便強敵先攻克了甕城城門,也無法長驅直入主城。而主城雉堞上的弓弩手正好自上而下向甕城中的敵軍射擊或者傾倒沸油、投擲行爐,攻城的敵軍若不能迅速攻克主城門,便會如甕中之鼈般,只能擠在甕城裏白白喪命。

邠寧之師搶在朱泚的前面趕到了奉天,但德宗采納了盧杞的建言,敕令邠師在城外駐紮,與奉天的守城共同迎敵。內侍霍仙鳴還奉诏宣皇甫珩進到甕城,與韋臯共商軍情。

邠寧節度使留後韓游環的不悅擺在臉上。他和皇甫珩日夜兼程,還是被隴州韋臯占了勤王的先機。這也就算了,現在聖上居然連城門都不讓進。

但皇甫珩在策馬往奉天甕城進發之前,簡短地勸慰了韓游環。

“韓使君,我本自叛軍中來,陛下若真的不信我們,為何偏偏令我與守城的韋将軍商議?合兵勤王,各有陣場乃兵家常計。奉天城外地勢多變,若吾等布陣得當,那韋将軍又能居高臨下以箭矢援應,邠寧之師或能建上一筆奇功。”

皇甫珩的一番言語漸漸消弭了韓游環的沮喪。韓游環本是朔方軍郭子儀的老部下,向來勇猛無畏。他手中那些弩車辎重,又是鄰鎮泾原馮河清臨死前急中生智送過來的,身邊立着的這個年輕但頗沉穩的将軍也是泾師骁将,若說天命之道,他實在也已經撿了幾分運氣。當務之急确實是全力布陣,而非與城內那個韋臯拈酸吃醋。

時令已過十月初旬,日頭落得越發早了,仿佛不願多看一眼這亂哄哄的人間似的。

韋臯奉旨立馬于奉天甕城之外,遙遙望見一騎快馬疾馳而來,揚起的煙塵被落日餘晖照得如一團金光,将人與馬都包裹其間。

皇甫珩馳到城下,收缰立住,與韋臯互報名號。韋臯于公于私,這幾日對皇甫珩已多有揣測描畫。及至相對致禮,他見皇甫珩清俊精幹,面上帶着不懼危情的神色,顯然也是于邊鎮歷練既久,又與自己一樣是長安口音,不免油然生出相惜之感。

“難怪宋家娘子對此人傾心惦記,确實人物不凡。”韋臯心中讪讪,覺得自己此前對宋若昭一星半點的朦胧意動可休矣,眼下箭在弦上的緊迫時局中,還是應多盤算怎樣将人臣之路經營得穩妥些。

二人進得城門,下馬後,韋臯引皇甫珩登上雉堞。甕城的城牆,與主城城牆一般高、一般厚,因此站在甕城雉堞上,可以将奉天城外一覽無餘,卻無法看清城內情形。皇甫珩明白,德宗對自己的泾軍身份,仍是多有提防。

韋臯在隴州鎮邊數年,每年秋天都要與吐蕃人開戰,因此對于城池防守及開闊戰場的布陣都殊為熟悉。此刻他見奉天城外并無一兵一卒,便指着西南的梁山問皇甫珩:“邠寧之師可是駐紮于彼處?”

皇甫珩道:“正是。梁山為方圓數裏的最高處,且溝壑深幽,易于藏匿軍騎。韓将軍與在下的謀劃是,叛軍自東南方向來攻,若韋将軍能牽制其先鋒者半個時辰,稍挫其銳氣,吾等自梁山徑直而下,攻其側翼,沖散其右、中方陣,或可告捷。”

韋臯興趣陡增:“聽皇甫将軍的意思,邠師此番以騎卒為重?”

皇甫珩颔首道:“某本随義父姚節帥領泾師東行解襄城之圍,并非像以往防秋時需與大漠鐵騎相對,因此泾師以斧兵、弩機手、弓箭手為主。如今這些泾卒落入朱泚之手,若被其用來圍攻奉天,在曠野之上,當以騎卒制之。韓節帥采納了在下的建議,開拔時,約有兩千将卒是重甲精騎,另有五百長槍兵,五百弓弩手。”

韋臯默默喟嘆,別看此人比自己年輕不少,當真算得沙場宿将。當下又追問一句:“皇甫将軍緣何知曉,聖上會令邠寧之師駐紮于城外曠野呢?”

皇甫珩正色道:“即便邠寧将卒能入城,若叛軍來攻,韓将軍與在下亦會伺機率軍而出,而非被動守城。”

他忽然意識到言語有失,竟似在諷刺韋臯撿了聖恩的便宜一般,忙作揖道:“某一心計較的是兵法,韋将軍莫誤會。”

韋臯爽朗大笑,一雙銳利的鷹眼坦然直視皇甫珩:“皇甫賢弟多慮了,臨戰謀略,本就該如此直言不諱,哪來那麽多的字斟句酌。韋某聽君一席話,亦覺良策堪用,君看這樣如何,這甕城之下五十步有羊馬牆,若與叛軍開戰,在下派出五百精銳步卒,于這羊馬牆後列陣。若叛軍自認能以少勝多、急于登城,必在羊馬牆附近集中兵力來攻,屆時賢弟和韓将軍可包抄之。”

皇甫珩大喜。他與韋臯素無交情,原本以為若其能出兵在城牆雉堞上以箭矢助陣,已然盡力,沒想到他竟主動提出願意出城,而且承擔的又是誘敵的硬仗。

當下二人說得投機,将羊馬牆外如何放置拒馬槍和鹿角木,以及叛軍所用泾師之弩車的射程步數細細商來,不知不覺已是月上中天。

韋臯領着皇甫珩下梯進到甕城一側儲放箭矢的土屋邊,牙兵奉上兩壺熱酒和幾塊糗糧。

皇甫珩也不推辭,飲了一口熱酒,擡頭環視甕城的雉堞,微微躊躇,終于問道:“某已聽軍使說,幾日前是城武兄護送皇孫入城與聖上和太子團聚,兄可見到一位姓宋的娘子與王侍讀同行?這位娘子是澤璐節度使幕府子弟,更是太子宮人王良娣的族人,因當初她在宅邸中掩藏了皇孫,在下恐賊泚對她加害,便也将她帶出了長安。”

火炬的微光中,韋臯見皇甫珩的眼神,與前日宋若昭打探消息時的目光如出一轍,那努力隐藏卻分明異樣的期許之情,怕是這對少年男女自己都未覺察。

韋臯年長這二人近十歲,又曾有過愛妻,也經歷過悼亡之痛,豈能不知世間這情字滋味。他暗忖,自己見到宋若昭怕是比皇甫珩早得多,只是無緣結識,再次相遇後,自己對這宋家女子的傾心,一半還摻了接近東宮的念頭,實在算不得多麽純良。

韋臯看清了自己的心,反倒坦蕩地承認皇甫珩更堪為宋若昭的良配,因此竟為他二人終究能于奉天城重逢而欣慰起來。

“賢弟說的宋家娘子可是閨名若昭?她與王侍讀皆因護主有功,得聖上嘉賞,眼下已安妥在城內。”

韋臯的聲音又低了一低,但語氣磊落:“宋娘子前日還來城防處打聽邠師動向,愚兄可為賢弟傳句音訊。”

皇甫珩聽得宋若昭平安,心中這幾日的挂念終于如石落地,忽然品咂出韋臯的話中深意,不由面色微赧,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茬。

韋臯見他如此,笑道:“愚兄了然,大敵當前,城防之下,不談閑事。時辰已晚,這便送賢弟出城吧,某也好将吾二人之議回禀聖上。”

皇甫珩拱手告辭,飛身上馬,往梁山方向急馳而去。月高星稀,朔風撲面,呵氣成冰般的寒冷籠罩大地,皇甫珩卻似渾然不覺。

他的心頭熱意湧動。這十幾日翻天覆地的變化,姚令言、姚濬、王翃、朱泚、段秀實、王叔文,這些或親或疏之人,要麽仍努力護他周全,要麽算計謀害他,要麽與他共歷患難。如此經歷,實在遠比以往與西蕃人打上一場惡戰更為令人心力交瘁。好在這個冰冷的夜晚,頭次見面的韋臯頗有君子之風,宋若昭安然住在奉天城內的消息更令他陡地振奮。

“但願力戰一場,聖上便能允邠師入城,我便能與你相見。”皇甫珩馳道梁山下,打馬立住,遙望暗夜中森然寂靜的奉天城,心中如此默念。

另一邊,韋臯的牙将見皇甫珩遠去後,探尋地問道:“韋将軍,我們真的要遣出五百步卒,助這邠師抗敵?”

韋臯側過頭來:“怎麽,有何不妥?”

這牙将素來是韋臯在隴州的心腹之人,便悄聲直言道:“那朱泚不僅有自己的親兵和泾師,還有他在幽州的二弟朱滔發來援兵,末将以為,眼下時局無法估量,将軍還是保存些隴州士卒為好。何況聖上本來也未令我們出城哪。”

韋臯輕笑一聲,盯着牙将道:“聖心難測,焉知陛下不是試探吾等。前程險中求,我隴州帳下這些好兒郎,千裏勤王,難道只為了将這功勞拱手相讓?韓游環韓将軍,原是朔方軍,什麽仗沒打過,若我們隴州之師出工不出力,他會看不出來?與其讓他領了頭功後去聖上禦前說三道四,不如我們與邠寧之師戮力同心。況且,我看那皇甫将軍,不是茍且之人,當可協作。”

牙将明白了韋臯的這番計較,便不再多言。

其實韋臯還有一分心思,不會說與自己這親信。此前霍仙鳴來傳诏時,提了一句盧杞的建議。韋臯面上無波無瀾,心底着實不快。他在長安朝中為官時,不是沒有和盧杞打過交道,近日崔寧與陸贽常在德宗跟前細數盧杞之惡,更讓他對盧杞沒有好感。霍仙鳴這樣謹小慎微的中貴人,提到盧杞必定不是無意,這讓韋臯分外警惕。

他絕不想領盧杞這等奸狹之輩的情,更不願以武将之身做文臣的棋子。因此,盧杞建議德宗保住隴州兵無損,他韋臯就偏要沖鋒陷陣一番。目下是何等情形,誰帶兵來守奉天,誰就能作主。就算是天子點了頭,也輪不到他盧杞盧相爺來下這盤棋。

這一夜,斥候來了好幾撥,一致的消息是,長安方向來的朱泚叛軍快到駱驿了。韋臯不敢怠慢,急忙将自己與皇甫珩的合計向令狐建和郭曙交了底。令狐建是禁軍宿将,郭曙是郭子儀的兒子,二人都是宦海多年,幾日內已看出這奉天城內,聖上倚重之人,文為陸贽,武推韋臯。反正自己也拿不出像樣的兵卒,風頭便讓隴州軍漢們搶去吧,因此二人均道“但聽韋将軍定度”。

韋臯連夜調度帳下精卒,待命前往城外羊馬牆布陣,又将自己與皇甫珩的商議寫了奏報交與牙将,只待天明即通過陸贽呈與德宗。

徹夜未眠後,韋臯望着東方一抹淺白的天光,眼皮終于開始打架。昏沉間,他忽然想起一事,忙提筆蘸墨寫了一張箋條,喚過自己一名老仆,吩咐了幾句。老仆喏喏,将箋條塞入袖口,離營往奉天城深處行去。

“我答應你的事,自然不會不放在心上。”韋臯自言自語道。

翌日未時,奉天城的南方果然出現了大片的行軍隊伍。

朱泚想速戰速決,派姚濬轄五千泾師,希望借助兵力優勢一戰而擒得德宗。

此時,站在梁山上的皇甫珩,也看清了來犯之敵的大致情形。

在那幾面明黃色綢緞做底的軍旗上,或用黑線繡着大大的“秦”字,或畫着一只黑色的狻猊。叛軍公然地打出僭越帝位所用的國號,來進攻帝國天子駐跸之城,而這叛軍的主力卻是自己曾經的同袍将卒,皇甫珩縱使已慢慢接受了這荒唐的巨變,此刻真切地面對此景時,仍覺得喉頭一股甜腥之氣,怒血上湧。

不過很快,他就平靜下來。韓游環派出的斥候所報,與他估計的并無出入,叛軍雖攜帶了雲梯、撞木、接車等攻城械具,但軍陣中主要都是步卒。

更讓他不再忐忑的是,咫尺之遙的奉天城內外,朗朗白日之下,韋臯的守軍果然在雉堞和羊馬牆都開始有所動靜。

他回頭看看溝壑之下嚴陣以待的邠寧鐵騎,一片片晃眼的鱗甲,一排排駭人的長矛,其中百餘精卒甚至還配備了細長精巧但異常鋒利的馬槊。

韓游環在一旁道:“皇甫将軍,老夫這回可是聽了你的,把我在朔方軍時候攢的家底都搬來了。”

韓游環眯縫着眼遙遙打望了一番黑雲般壓過來的朱泚叛軍,又瞅瞅皇甫珩,繼續打趣道:“皇甫将軍,你心眼這般多竅,斷不能只使喚老夫的邠寧兵。你得想個法子,怎生将你那些泾州軍漢從朱泚逆賊的手裏再奪回來哪。”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韓游環的話,驀地讓皇甫珩胸中一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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