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4)

車旁,一手插在褲袋裏,另一只手掏出懷表低頭看了看。

果然是他……宿碧心裏又甜又酸,早知道他會這麽引人注意。她正要快步走過去卻又停下了,她這會衆目睽睽之下上車,那豈不是大家都看見了……

正猶豫着,忽然有女學生被同伴慫恿着往前推了推,接着紅着臉抱着書走過去,也不知說了什麽,宋懷靳眼底幾分淡漠神色,讓宿碧想起初遇時他臉上的神情。他微微一笑不知說了什麽,那女學生便臉一陣紅一陣白,面子上挂不住,磨蹭兩下轉身往回走,同伴仍不明就裏,被她遷怒怪罪一番。

……算了,即便她上了車也只是給他們猜測的機會而已。宿碧抿了抿嘴唇,繼續往前走。

還沒走近宿碧就察覺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匆匆看過去一眼,笑意終究忍不住,從唇角翹起弧度裏流瀉出來,最後專心盯着腳下的路,擡手別了別頭發。

宋懷靳早對她不自在時常有的小動作了如指掌。

白玉雕刻一樣的嬌俏少女唇角含笑眉眼含春走來,幾多行人駐足欣賞她風姿,但她只會乖乖走到自己懷裏來。

他彎下腰為她打開車門,舉止紳士,唇角挂一抹笑意,眼神卻沉沉打量她。

不懷好意。宿碧讀出四個字。

她默默坐進車裏,男人緊跟着坐進來。

宋懷靳看一眼她放在腿上的書,随口問,“今天學了什麽?”

宿碧認真答,“英文、國文和歷史。”

他嗯一聲,仿佛饒有興致要來翻她書,長指一動,最上面的國文書便平攤開,米白色書頁上有鉛字印的幾排成語,她在旁邊都标注有零星幾個字,唯獨一個“一見鐘情”旁邊字最長,娟秀整齊字體寫:自在驚鴻一瞥中。

宋懷靳一挑眉,詩詞他确實不擅長,不過宋父宋母耳濡目染下大概意思到底能明白,更何況這句不僅不難,還标注在這樣一個成語邊上。

他問,“這句什麽意思?”

宿碧本來想将書合上,又覺得此地無銀,于是假裝鎮定,他一問,還能說出幾句別的,“這是一句詩……是今日國文老師上課時,提到一位大家在有一次演講的時候推廣白話,有學生反駁他白話不精煉,故意出題‘束手無策’,結果那位大家回一句‘幹不了’……然後就讓我們用四字以下的詞來概括成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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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懷靳笑一聲,“這有七個字。別避重就輕。”

宿碧支吾兩聲,“就是句裏成語的意思。”

宿碧喜歡自己這事宋懷靳很早便十拿九穩,只是這一句詩是他沒想到的。低低笑一聲,“怎麽,見我第一面就喜歡我?”

宿碧沒想到他直接這麽問,頓時整個人像要往外拼命冒熱氣,又覺得他每次都喜歡逗自己,于是忍不住回道,“要是第一面就喜歡,喜歡的也是紳士沉穩的一面……”

他一挑眉,頓時露出恍然大悟似的模樣。

“原來真的是第一面就喜歡了。”

她急了,反駁,“你曲解我的意思!”

“那現在你覺得不紳士不沉穩了?”他反問,可反問的也偏離她本意。

宿碧瞪他一眼又轉過頭,手無意識将書本合上,“哪裏會想到你有這麽多面具?”

宋懷靳正轉身将外套放在車後座,聞言手幾不可察的頓了頓,最後慢條斯理轉過身,笑了笑,“面具?”

她放低了聲音嘀咕,“……誰能想到現在竟然這麽……”

“現在怎麽?”

總之跟紳士沉穩什麽的沒有關聯。宿碧只在心裏想一想,抿了抿嘴不好意思說出口。

“你都是我的了,難道還要端着風度翩翩的模樣和架子。相敬如賓?難道只準看不準吃?”

什麽叫做是他的了……宿碧臉頰熱度不減,反而又愈燙趨勢。她抿着嘴垂眼看腿上放着的國文書,覺得今天就不應該帶這本書回去。

真是恨死這本書了!

她真的覺得今天的宋懷靳格外無賴。

“那也不能……總想着吃。”宿碧半天憋出這一句,聲音小而輕,宋懷靳差點沒有聽見。但他到底聽見了,終于忍不住笑起來,笑聲鑽進宿碧耳朵裏,更是讓她渾身窘迫,發燙發軟。

宿碧想到今天早上起來,腰酸腿疼,差點遲到……她都要開始上學了,他是不是也應該收斂一些……不然她以後總是沒有精神。

宋懷靳笑夠了之後看向她,深邃桃花眼裏笑意還未消散,宿碧心裏忍不住砰砰直跳。

她把別在耳後的頭發放下來,擋住紅彤彤的側臉。擋住之後才反應過來兩人一直坐在車裏,車就停在校門對面的樹下一直沒走。

宿碧擔心他們兩人在車裏的情景已經有人看見了,于是催促宋懷靳開車,“我們快走吧……”

“好,早點回家。”一句話說的意味深長。宋懷靳轉過頭,啓動車子。

他快要等不及開動美味的“晚餐”。

……

“怎麽回來這麽晚。”

鄧書汀一邊換鞋一邊答道,“跟趙城去吃了東西。”

鄧母嗯一聲算揭過,鄧書汀卻沒料到接下來這一問這樣開門見山,“自由戀愛自由戀愛……你們戀愛到這份上,什麽打算?”

她愣住,“你從前不都反對?”

鄧母笑着,端一杯水走到沙發上坐下。

“如果我仍反對,你怎麽說服我?前些日子那一套撒嬌耍賴可不管用。”

鄧書汀放了東西,默默坐在母親對面,“……趙城他們家是富足的書香世家,雖然沒到鄧家這樣的程度,但……他有個叔叔,也就是他父親的哥哥,是辦實業的。”邊說邊打量母親神色,“我知道母親你怕我過不好,但是他叔叔對他很好,不怕以後不幫趙城一把。”

鄧母有片刻沒說話,她垂眸靜靜打量杯裏漂浮的茶葉,半晌忽然笑了,“難得趙城把這些給你說了。跟我查到的差不多。”

她擡眼看着女兒,“如果我現在跟你提門當戶對,你又會說我守舊,跟不上新潮思想了。但是我是你母親,肯定不會害你……算了,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家境好才是極為重要的條件。像阿碧,你的好朋友,她的這門婚事,老爺子實在挑的好。”

鄧書汀莫名覺得不自在,“你說她幹什麽……”

“她的丈夫是堂堂宋家少爺,洪城不知多少人惦記。你總不能比她差太多。”

“我跟她是朋友,比較這些做什麽?”母親這麽一說,鄧書汀腦海裏不由得浮現出婚禮時的種種場面,還有那件國外來的洋貨婚紗。

鄧母微微一笑,沒說話。

第 30 章

宿碧迷迷糊糊間感覺有雙手把自己抱到床上,憑本能她閉着眼滾進被子裏。包裹在身上觸感蓬松綿軟,她忍不住埋着臉蹭一蹭。

有人伸一只手過來揭開她幾乎淹沒整張臉的被子,帶一絲沐浴清香,與自己身上是同樣的味道……

一睜眼就是他俯首看着她,懶散幾分餍足的樣子。

剛才泡過熱水澡的白皙皮膚還隐隐透着粉紅,他伸手摩挲幾下她的臉,宿碧忙往後縮了縮,見宋懷靳眉一挑就要說什麽,她便趕在他之前開口,“那個……我有事要給你說。”

他懶洋洋躺下,一把将她摟進懷裏,下颌抵着她頭頂,“怎麽了。”

“你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後面的話她說不出口,但是他肯定能明白吧……

宋懷靳忍着笑,語調帶一分敷衍的疑惑,“都什麽?”

“你肯定知道。”幾個字帶了賭氣意味。

“冤枉我?”他笑一聲,“哪裏有每天。”

她不方便和照顧爺爺的時候怎麽能算……宿碧悶悶道,“影響上課怎麽辦……”

“那以後就早點睡覺。”

宿碧怎麽會聽不懂他言下之意,有些洩氣,便說起別的來,“還有一件事。我……我星期五想去參加學校聯合文社的活動。”

頭頂上的人沉默片刻,慢悠悠重複四個字,“聯合文社……”

“怎麽了?”

“沒什麽。”他又問,“怎麽突然想到參加這個。”

她漸漸又有了困意,聲音低了些,“我之前聽說過立華大學的文學社,所以一直感興趣。雖然聯合文社肯定比不上,但是我也想看一看是怎樣的。”

“這麽狠心,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裏。”他輕輕笑一聲。

宿碧反駁,“也就星期五而已。”

宋懷靳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移到她後頸捏了捏,又要去捏她的耳朵。宿碧輕輕抖了抖就要躲,“我困了……”

他本來就一直蠢蠢欲動,聞言托着她臉讓她看着自己,意味不明一笑,“你又知道我要做什麽了?”說着摟着她腰貼緊自己,宿碧立刻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正熱燙的抵住自己,她臉一熱想往後退,男人手上的力氣卻不允許,“我要是想做什麽,就是這樣了。”

說完便沉了沉腰,惡意動了動。

“……又怎麽可能只是碰耳朵這麽簡單?”

他像分析什麽深刻問題一樣,非要她擡臉看他,還做這樣的動作……宿碧羞的不敢看他的眼睛,但她整個人被他控制着,根本動不了。

臉紅耳朵也紅,到後面幹脆閉眼,嘴唇抿着像受了委屈。宋懷靳覺得像逗貓似的有趣,心情頗好便大發慈悲放開。

宿碧立刻又鑽回被子裏往後退了退,“我睡覺了。”說完便閉眼。

“嗯。”這一聲帶着笑意。

“不對。”她唰一下又睜眼,“……你還沒答應我。”

宋懷靳又笑一聲。

“嗯。”

宿碧這才心滿意足閉上眼,沒一會呼吸便均勻起來。

他坐起來,準備去書房處理些公事。原本已經起了身站在床前,卻又轉過身看着床上熟睡的人。

半晌,昏暗房間裏突然響起他低低的嗓音。

“真希望你能聰明點。”

……

“聯合文社?”

宿碧點點頭。

“幾個中學的文學社有什麽意思,”鄧書汀不以為意,“你要是對文學社感興趣,讓趙城帶着你去不就好了。”

趙城是立華文社的副社長,可是她也不能沒有自知之明,不能給別人平添麻煩。宿碧笑了笑說,“以我的水平去參加立華文社的活動也太勉強了。而且邀請的同學是一個班的,也是好意,我正好也挺感興趣,所以才沒拒絕。”

鄧書汀随口又問道,“誰邀請你?”

“周歡。”

“……她?”鄧書汀一愣,轉過頭又看着好友,不知想到什麽,冷不防問,“她知不知道你結了婚,和誰結婚?”

宿碧搖頭,“從她和我談話表現看來是不知道的。”

這哪裏說得清楚……鄧書汀看着宿碧,神色有些複雜,末了只叮囑一句,“不論如何,萬事多留個心眼總是好的。不然你這麽傻的人,最容易被騙。”

“我雖然沒多聰明,可也沒那麽傻吧。”宿碧抱怨一句。

兩個人又笑鬧着将話題揭過了。

等到了星期五放學後,宿碧便跟着周歡一起出了學校,兩人一同上了周家的車。

“大家說好去野餐,然後會玩一些即興的東西。”周歡說着笑了笑,“你也不用緊張,雖然是不同校的,但是都好相處。我們學校的也還有幾個,不過都是比我們高一年級的了。”

野餐地點選在一處公園裏,這會正是春天,不冷不熱陽光也好,宿碧遠遠就看見那邊的情景,幾棵大樹下鋪一張巨大紅白格紋餐布,走近了發覺點心飲品一應俱全,甚至還擺有精致銀餐具。

很快有人看見周歡,擺擺手招呼兩人過去。

“周歡,這是誰?”問話的是個女學生,沒有穿制服,一身桃紅色洋裝,因皮膚白所以并不顯得俗氣,只是鼻梁高挑,目光也不大友好,因此看上去有幾分不易接近。

“是我的新同桌,前幾日剛來育英。她對聯合文社感興趣,所以我帶她來看看。”

周歡話音落下宿碧便笑了笑,“你們好,我是宿碧。”

剛才說話的女學生聞言,伸手去拿餐具的手一頓,默默擡頭看向周歡,等後者也笑着看向自己後才若無其事的移開眼,耷拉着眼皮不做聲,有一搭沒一搭的吃盤裏的甜品。

剩下幾人一為化解剛才的不友好,二也是對宿碧有幾分新鮮,更別提幾個男學生被她笑容晃花了眼,于是接連熱情的回應招呼起來。

宿碧跟着周歡在餐布一側坐下。

開始她還有些初次見面帶來的拘束,男生們的熱情也讓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宿碧能察覺幾人的善意,因此便也逐漸放開了些。只有那個最初問話的女生從不在話題有宿碧參與時搭話、接話。

不過也沒有最初那樣咄咄逼人。

過一會有人提到要用游戲熱熱氣氛。既然是游戲,又要兼顧熱鬧,那就不能太難,難了磨人志氣,消人耐心,可也不能太簡單,簡單的玩起來沒多少趣味。

“成語接龍?”

提議那人便被大家圍攻說俗氣沒新意。

“那就接詩詞。”

定下游戲,又要定題目,有個叫孫山的男生笑了笑,說道,“那就宿碧你出題吧?”

宿碧聽剩下人也都附和,便微微偏頭想了想,“……只身千裏客,孤枕一燈秋。”

秋字結尾,這題開的不算難。坐在宿碧旁邊的是周歡,她沒想太久,片刻後便接上,“秋雨梧桐葉落時!”

“……時鳴春澗中!”

“孟雨書,該你了。”有人提醒。

手指一松,銀勺被扔在瓷盤裏,發出清脆一聲撞擊聲,氣氛忽然随着這一脆響有些冷了。孟雨書面無表情的擡起頭,孫山正要說什麽打斷她,卻見她忽然笑了,擡手将卷發撥弄到桃紅色洋裝繁複的肩袖後。

“我接不出來,我輸啦。”

按照規則,如果是五言律詩開頭,那麽五人之內如果有人沒回答上來,開題的人便能獲得雙倍彩頭。孟雨書是第四個,她沒接上,可一時間也沒人先提雙倍彩頭的事。

氣氛不大好,宿碧知道。孟雨書對自己有敵意,宿碧也知道。不過卻不知道敵意從何而來,更不懂既然這樣,孟雨書又為什麽笑眯眯心情頗好似的,像輸的很樂意。

她覺得自己大概不該來。

這時周歡忽然笑道,“我們連彩頭都還沒定呢。”

一句話化解大半尴尬,衆人忙附和,正讨論起來,背後突然傳來一陣帶着笑意的嗓音,“在說什麽,這麽熱鬧?”

第 31 章

衆人紛紛轉過頭去。

來人一身黑白色西服,氣質儒雅,看上去大概三十上下的年紀。孫山率先笑道,“前輩,你來了。”

大家反應過來也跟着打了招呼。

前輩?宿碧有些疑惑。身旁的周歡在孫山這一句後緊接着站起身,幾步便走到男子身邊,笑吟吟喊一聲前輩,也沒忘記幾步開外站着的宿碧,便又介紹道,“這是我的新同桌宿碧,這是指導聯合文社活動的付前輩。”

“你好,我是付恒充。”像是平輩之間的寒暄,輕易便能讓人産生好感。宿碧颔首禮貌笑了笑,“付前輩,你好。”

“付前輩原來是立華大學學生,還時常會去國外游學。只要在國內便會常常來參加聯合文社的活動。”孫山向宿碧介紹道。

雖然奇怪為什麽付前輩會來為幾個個中學的文學社做指導,但宿碧也只是笑笑便跟着大家重新坐下來。

付恒充坐在周歡右手邊,誇贊一番他們精心準備的下午茶,大家都很高興。宿碧默不作聲觀察,發覺付前輩雖然年長他們這些學生許多,卻沒有半點師長架子,反而像同齡人一樣與大家交談。不僅言之有物還很幽默風趣……宿碧完完全全理解為什麽大家看到他來這樣高興了。

“對了,剛才你們在讨論什麽?”付恒充問。

“在詩詞接龍,阿碧贏了雙倍的彩頭。”周歡給付恒充倒一杯紅茶。

發覺付恒充看過來,宿碧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孟雨書還坐在一旁,這時她不論說什麽大概也只會火上澆油。

“不錯。”付恒充點點頭,“雖然現在推廣白話,但是老祖宗的東西也不能丢。”

正說着,離他們不遠的某一處驟然發出一陣頗引人注意的笑聲。

公園裏不少三三兩兩坐着閑聊的學生與青年,這笑聲就是不遠處一群女學生發出的,實在引人注意,于是大家都下意識看過去,等看清情景也忍不住笑起來。

一座涼亭裏擺着畫架和簡易座椅,一個青年正吃力地從地上撐坐起來,原本整潔的襯衣背帶褲此時全都染上了花花綠綠的顏料,幾個顏料桶正散落在腳邊。整個人狼狽又滑稽。

大概是走下涼亭時沒注意一腳踩空摔了一跤。

雖然覺得不大好,但宿碧也忍不住笑了。

陳水章揉了揉摔疼的大腿,龇牙咧嘴的踉跄着起身,末了氣不過,一擡下巴往笑他的那群女學生那裏瞪一眼,“笑什麽!”

白襯衣上顏料染的毫無章法,偏偏他一張臉還幹幹淨淨,明媚春光下鼻梁挺直臉龐棱角精致,皮膚白的帶五六分少年氣,于是怎麽也無法讓人将他與“油頭粉面”四字挂鈎。

女學生們這回不僅笑,還叽叽喳喳議論起來。

他輕輕哼一聲,撿起地上散落的顏料桶就要走回涼亭裏,轉身時餘光不經意瞥見一張臉,下一秒陳水章便目瞪口呆的轉回身去。

這……?!

天底下還有這麽巧的事?

他險些被這從天而降的巧合給砸暈。

視線中少女的臉上也從一開始的笑意盈盈變成詫異神色。

陳水章将桶一扔,三兩步跑回亭子裏,翻出包裏的幹淨手帕便急匆匆的擦拭身上的顏料。奈何這染色實在太堅固。

“又要被姐給罵了……”懊惱的自言自語一聲。算了,擦不幹淨就不擦了。他随手将手帕往褲袋裏一揣,接着便興沖沖的朝宿碧那邊跑過去。

宿碧看着他朝自己跑過來,忍不住愣在原地。

“我們又見面了!”他人還沒站定便先興沖沖說道,邊說還邊朝宿碧揮了揮手。

宿碧手撐着草地站起身來,再低頭匆匆掠過衆人看向她和陳水章看熱鬧似的神情,不禁有些頭疼。

于是趁他再說什麽之前,對着衆人歉意的笑了笑,“抱歉,是一個認識的人,大家繼續吧,我跟他去旁邊說。”說完便看向陳水章。

他沒被顏料沾染的幹淨手背蹭一蹭鼻子,朝她挑眉笑了笑,最後轉身走到不遠處一棵大樹下。

“去吧去吧。”周歡笑着擺擺手。

宿碧默默走過去,站定之後神色複雜的問他,“你不是上海人嗎?”

“我只是在上海生活過幾年。”陳水章雙手交握着,努力一點一點蹭掉顏料,“不過我也不是洪城人,是不久前決定搬過來和一位親人一起生活。”

對于陌生人似乎總容易談論自己的一些隐私事,可陳水章這句話宿碧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她叫他過來說,只是怕陳水章又胡言亂語引人誤會,或者幹脆暴露她已結婚的事實。

真正相對,她反而詞窮。

誰能想到會有這樣的巧合,以為在上海只是一面之緣,偏偏在洪城又遇見。

“你還在念書?”陳水章打量她身上校服,那晚她一身旗袍的模樣仿佛被黑白色學生裝給沖淡。

宿碧看着他,點點頭,一言不發。

可惜半點澆不滅他熱情,“在禮查飯店的時候我覺得你穿旗袍好看,現在覺得學生裝也适合你。哦,對了,”他想起什麽似的,興致勃勃,“我是來這裏寫生的!你要不要做我的模特?我給你畫一幅畫!”

宿碧趕緊搖頭,“不用了。”不等陳水章繼續游說,她接着說道,“我是跟其他同學和老師一起出來的,不好讓他們久等。我先走了,你繼續寫生吧。”

她說這話也是旁敲側擊提醒他自己不是一個人,雖然宿碧不覺得這人有什麽惡意,但總不好掉以輕心。

“哎,等等。”陳水章急了,“那我以後怎麽才能再找到你?”

宿碧無奈,重新轉過身,“你找我做什麽?”

“我……”陳水章一時語塞,“就不能交個朋友嗎?”

拜他所賜,宿碧現在一聽這四個字便有些頭疼,想着不如趁此機會說清楚,于是看着他認真說道,“陳先生,你都是這麽随随便便就說要跟別人交朋友嗎?我們互相一點不了解,更何況我已經結婚,你這樣做會給我帶來很多麻煩與困擾。”

陳水章似乎有些洩氣,他擡手胡亂抓了抓頭發,宿碧餘光瞥見他頭發上因此沾染零星的顏料,張了張嘴想提醒,最後還是把話咽進了肚子裏。

“可是,”他表情忽然嚴肅起來,隐隐浮現幾分不滿,“即便你結了婚,你丈夫也不能阻止你跟別的人往來吧?”

宿碧長這麽大,真正交好的男性朋友只有從前一家鄰居的兒子,不過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那一家人早早便搬走了。所以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陳水章這件事,不是有句話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那她幹脆拒絕的幹脆狠心一些。

誰知陳水章幹脆忽略她話裏另一處重點。

宿碧沉默片刻,“……這樣吧。”她擡眼看着他,“我和我先生住在一起,因此不可能告訴你地址。如果往後又有今天這樣的巧合,我們又遇見了,就當普通朋友相處。”

她不信洪城真有這麽小。即便再遇見,說兩句話而已。

等宿碧走回大家圍坐的地方時,周歡興奮拉住她,等人坐下便迫不及待湊在宿碧耳邊問,“阿碧,那人是誰?他是不是喜歡你?”說着又用餘光打量走遠的青年,見他小跑回涼亭,心情頗好的樣子。

宿碧立即否認,順口再胡謅,“當然不是。我之前跟家人出門時碰見他正在幫人畫像,正好家人感興趣,讓他幫着畫了一副。因為這個認識罷了,剛才碰見是覺得實在巧合。”

“那你們聊什麽聊那麽久?”

“……打個招呼,然後答應幫他介紹幾個要畫像的。”

“這樣啊……”沒有預想之中的八卦,周歡興趣寥寥,轉而想到什麽,又問,“那他畫的如何?”

宿碧語塞,她根本沒看過陳水章的畫,只好說,“……我不懂畫。”

周歡聞言,笑了笑,坐直了身子對正各自閑聊的衆人說道,“剛才阿碧的彩頭不是還沒定嗎?我現在有個主意,讓那個倒黴畫家幫她畫一幅人像如何?”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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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雖然是周末,但工廠裏的事忙起來總不可能像學校一樣,固定讓人休息。等宿碧醒來後,床另一邊的溫度早已冷下來,收拾得當下樓,榮媽便吩咐傭人端上早餐。

一人份早餐。餐桌另一邊,只要男主人用餐時就會擺着報刊的角落此刻也空蕩蕩,早已被傭人收起來。

宿碧懊惱自己竟然睡的這麽熟,他起身後自己竟然也沒醒。

榮媽笑眯眯道,“先生特意吩咐我們動作要輕,不能吵醒您。讓您多睡一會。”

宿碧立刻想到昨晚的荒唐,身上酸痛似乎因此更明顯。榮媽又一副過來人一語雙關的模樣,她忍不住臉熱,抿了抿嘴,端起溫水喝一口。

吃着早餐,她又開始考慮到底怎樣給他過生日才好。禮物也是要送的,不過同樣也毫無思緒。

她盯着盤裏的早餐出神。

“少夫人,怎麽了?”榮媽疑惑,“不合胃口嗎?”

宿碧腦海裏靈光一閃,她笑起來,看向榮媽,“您能教我做菜嗎?”

“做菜?”榮媽一愣,“少夫人怎麽突然想到要做菜?”

宿碧放下手裏的牛奶杯,滿臉期待雀躍,“宋大哥他……他不是快過生日了,我想親自做一頓飯。”

少女本來就是天生笑唇,再添幾分笑意,一雙杏眼眨了眨,榮媽心裏都發軟,便覺得難怪先生給太太十分的寵愛。欣然點頭答應下來,“少夫人想學什麽?”

宿碧回想每日家裏都吃的中餐,于是有些拿不準主意,“他會不會更喜歡西式?”畢竟是在國外長大。

“以前我也問過先生,他說平常就做中式,有時想換口味才會特別吩咐我們。”榮媽想了想又補充,“先生父母都喜歡中餐,大概在國外時中餐也吃得更多吧。”

宿碧不知道宋懷靳是否特意将就自己口味,然而想到這個一瞬間便有了主意,“家裏有會西餐的廚子?”

“中西菜式都會的。”

“好。”她點點頭,拿定主意,“那就學西式。”

于是接下來幾天,宋懷靳不在家、時間自然而然都屬于自己時,宿碧便一面學做菜,一面不忘落下女校功課,有時再回宿家老宅去探望一眼爺爺。老人家身體倒是漸漸好起來,健朗不少,也不知有沒有她出的那份主意的功勞。

宿碧當然也沒忘跟宋懷靳提起加入聯合文社活動的事,見她堅持,他怎麽會放棄到手的好機會,提各種讓人臉紅心跳的要求,早上醒了宿碧都一刻也不願意回想。他出門前終于答應,只是又捏了捏她臉,讓她別犯傻,放聰明些。

宿碧有些一頭霧水,又想到鄧書汀也說她傻,有些憤憤,她真有這麽笨?

星期一上午她回了話,周歡顯得很高興,聽她說不能每回活動都去也不計較,只建議時不時露臉,更別錯過文社那些辦的講學活動。宿碧點點頭,加入文社這些講學活動對她吸引力最大,她怎麽可能錯過。

這段日子大體順利,唯一一件讓宿碧頭疼的便是要送給宋懷靳的禮物。

“想什麽呢,吃飯也心不在焉。”

宿碧撐着臉嘆口氣,眉頭皺着,“在想他生日該送什麽……”

“他缺什麽?”鄧書汀喝一口湯,想了想問。

宿碧更沮喪,“好像什麽都不缺……”所以更難想到。

“……也是。”

“算了。”宿碧搖搖頭重新打起精神,拿起筷子開動,“我自己回去慢慢想吧。”她也沒想着讓朋友幫忙出主意,既然是她要準備給他的禮物,當然由自己想出結果更好。

鄧書汀默默看一眼低頭吃飯的宿碧,想了想,還是決定早些告訴她,“我……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事?”

深呼出一口氣,鄧書汀神色有些複雜,“……我要去國外念書了,跟趙城一起。”

宿碧一愣,有些驚訝的回過頭,懷疑自己聽錯,“什麽?”

鄧書汀又重複一遍。

“怎麽這麽突然?”宿碧睜大眼,回不過神來。

“前些日子趙城才跟我提起,說他有位長輩在美國,可以照顧我們,方便我們入學。我舍不得跟他分開……也舍不得這樣好的機會。”

趙家甚至為她支付一筆留洋費用,已經有聘禮的意思。不過這一點她沒打算再告訴宿碧。畢竟沒有這筆錢,鄧家大概是不會同意她去美國的。說出來也難堪。

“确實是很好的機會……”宿碧說着又沉默,半晌壓下心底的酸澀與已提前湧現的不舍,擡眸看着好友,真心實意的笑了笑,“我雖然舍不得,但是也是發自內心為你高興。”

兩人認識已有好幾年,平時有什麽小秘密和心事總第一個想到與對方分享。鄧書汀這樣一走,宿碧都不知道往後還能把這樣的話給誰說。

鄧書汀佯怒擡手輕輕推一推宿碧,“做什麽把氣氛弄這麽傷感……”

說完兩人都笑了笑,笑完又沉默,笑意漸漸從臉上褪去。垂首吃幾口飯菜,宿碧只覺得食不知味。

過了會,宿碧轉過身看着鄧書汀問道,“什麽時候走?”

“大概……一個月後吧。”

“該再晚點告訴我的……”宿碧瞪她一眼。

鄧書汀忍不住笑了,雙手合十,“我錯啦。”

吃完午餐,兩人沿着小路慢悠悠散步,消磨下午上課前的時光。

宿碧叮囑,“一定記得寫信給我,分享你在美國的見聞。”

“知道啦知道啦。”鄧書汀笑着答,裝模作樣露出不耐煩神色,末了又低着頭不知想些什麽,宿碧看她一眼,遲疑着正要問,她卻先一步擡起頭來,目光落到不遠處一棵嫩綠樹苗上。

鄧書汀嘆一口氣,放輕了聲音說道,“沒遇到趙城之前,其實我每天也就得過且過,甚至沒想過念完女校這剩下一年學業要如何。我母親大概不會同意我繼續念大學,我自己好像也沒心思去申請。但是趙城跟我不同,他很上進努力,所以我想,跟他去美國好像也挺好的,又不用跟他分開。你說是不是?”

少女彷徨時總下意識就要問身邊人“是不是”“對不對”,似乎得到肯定才甘心放心。

宿碧笑了笑應一聲,安安靜靜當聽衆。

……

“得先用刀柄拍松,肉才好入味……”

“……這樣嗎?”

廚子笑了笑,手一指宿碧手裏的刀,“力氣小了些。”

宿碧加了幾分力道,“現在呢?”

“差不多了。”

突然榮媽探頭進來提醒,“少夫人,先生回來了。”

宿碧趕緊把東西放下,用早準備好的檸檬水洗手去味,胡亂擦幹便匆匆走出廚房,剛邁出步子又趕緊退回來,掃一眼案板上的那塊試驗品,低聲道,“吳叔,記得把牛肉藏好。”

吳叔看她一臉嚴肅,忍不住笑了,應道,“诶,好。”

“怎麽站在廚房門口?”

身後忽然有人說話,宿碧吓一跳,嘴抿了抿,面色如常轉過身笑道,“我來看看晚餐吳叔準備做什麽。”

他聞言笑一聲,“只想着吃。”見她目光瞪過來,裝模作樣點點頭,從善如流改口問道,“那問了沒有,吃什麽?”

杏眼轉了轉,“……西芹牛肉,別的還沒說你就來了。”

後廚吳叔聽了,咧嘴笑了笑,拿過那塊牛肉極快的切開,預備“毀屍滅跡”做西芹炒牛肉。

“嗯,那今晚記得多吃。”他握住她手腕捏了捏,皺眉,“太瘦了。”腕骨處一塊圓潤而明顯的骨頭突出來,可愛又可憐。

“哪有那麽瘦。”她小聲嘀咕一句,“大晚上吃那麽多,長成大胖子怎麽辦?”

“胖一點抱着舒服。”

說到底原來是為自己考慮。宿碧手一縮從他五指中掙脫,眨眨眼,頗有些一本正經的認真說道,“既然這樣,那現在還瘦着就別抱了。”

他皺眉,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神色帶幾分勉強,語氣淡淡,“先将就吧。”

榮媽在一旁站着忍不住笑。少夫人也就是個小姑娘罷了,先生年長她那麽幾歲,沒想到反而顯出更多孩子氣來。她是先生剛回國時才被聘用來做傭人,這一面過去一段日子裏從未見過。

男人身材高大,冷不防一把将少女打橫抱起來,惹的一聲驚呼。

宿碧看一眼捂嘴笑的榮媽,急的蹬腿,“你放我下去!”

宋懷靳站定,眯着眼看了看她,佯裝冷下臉色,“再亂動,摔下去我不管。”

她抿着嘴看着他,最後悶悶的歪了歪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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