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8)

77 章

這話一說出來兩個人都愣了。

“我……”陳水章臉漲得通紅,手足無措地轉過去不敢看宿碧,“我,那個……抱歉,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

他喜歡宿碧這個秘密一直被他藏在心裏,誰也沒有說過,也不敢表現出來。剛開始想接近她只是因為能給自己靈感,後來在鹿陽相處久了,覺得喜歡她似乎順理成章。

只是她一直把自己當弟弟似的照顧……他怎麽就這麽沉不住氣表白了呢!

宿碧原本還發愣回不過神來,等看見陳水章局促的動作神情她反而坦然了。

關于陳水章的心意她竟然從來沒有察覺過。或許是她從沒往那方面想,并且他從接近自己開始就是一副孩子氣的樣子,她也就單純以為他想給自己畫像而已……

“我……”她垂眸盯着自己交握的手,“對不起,我一直把你當朋友看待的。”

雖然大概猜到結果,真正聽見他還是不免失落。

“你不用道歉。”他擡手揉了揉頭發,有些不自在,“……做朋友也挺好的。”

火車鳴笛與撞擊鐵軌的聲音遠遠地響起來。

陳水章忙站起身,“我們快走吧,準備上車去。”

“好。”宿碧不免也有些別扭,但到底克服了,點點頭跟在他後面,兩人一起往前走。陳水章這個小小的插曲反而沖淡了些她心裏原本難過的情緒。

一路都充斥着沉默。

越沉默,陳水章就越懊惱自己的魯莽。他這是幹什麽蠢事?就怕這樣連朋友都沒得做了,還不如忍着,以後慢慢打動她也行,料想那個姓宋的也沒什麽機會了,鹿陽跟上海隔得這麽遠。

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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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糟糕的是,陳水章發覺自己不詳的預感成了真。

回到鹿陽以後,兩人之間似乎沒什麽不對勁,但就是莫名其妙的不對勁……宿碧好像在若有似無地拉遠了些與他的距離。倒不至于明顯的疏遠,只是更像從“對弟弟的照顧”轉變為“熟悉朋友要好卻克制有度”的相處。

發現這個狀況後他一連幾天都打不起精神,有些恹恹的。加上現在孩子們去了上海,教會小學倒閉,失落感就與日俱增。

不過好在過了幾天他又重新打起精神來。

來日方長。這麽想着,他又背上畫板寫生去了。這是約翰留給他的作業,不管出于哪一方面都要認真完成,畢竟不是誰都能這麽好的運氣,能被卡爾神父做中間人引見給教會大學的名師。

陳水章出門的動靜宿碧聽見了,也大概猜到他去做什麽,因此低下頭繼續溫習功課。沒過多久卻忽然聽見有人重重地敲門,咚咚咚好幾聲,一副不輕易罷休的樣子。

這是誰?

宿碧起身走近門口,這才發現敲的不是她的門,而是隔壁陳水章的。

“陳水章在不在?”那人漫不經心喊道,聽起來有些痞氣。

又敲了好幾聲,宿碧猶豫片刻将門打開,只開了一條不寬的縫隙,站在門裏警惕道,“你找他?他出門去了。”

開了門才看清敲門的那人,是個看上去二十好幾的男人,穿得人模人樣,可結合剛才的舉動再看他的神情舉止,總覺得不務正業。

他喲了一聲,“你認識他?”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鄰居而已,你敲門吵着我了。”宿碧留了個心眼,“你不用敲了,他不久前才出門,一時半會回不來。”

說完就一把将門合上。

宿碧皺着眉頭,心裏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陳水章是不是惹上了什麽麻煩事?

但門外那人果然沒敲門了,過了片刻宿碧聽見有腳步聲響起,然後響動越來越遠。她暫時松了口氣,重新坐回書桌前。

等他回來問問他再說吧。

好不容易等到傍晚,隔壁才重新有了動靜。宿碧站在門口聽了聽,确定是拿出鑰匙開門的聲音才打開門走出去,陳水章剛把鑰匙從鎖孔裏□□,看見旁邊的門突然打開還吓了一跳。

“怎麽了?”他看她一臉嚴肅,頓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今天你不在時有人來敲了你的門。”宿碧回想了會,仔細形容了對方的長相,“這個人你認識嗎?”

陳水章腦海裏零零碎碎閃過幾張臉,他沒什麽朋友,國外讀書時中國留學生大多富裕,而他的家境肯定是稱不上的,因此沒跟富貴人家的學生來往過,而比他更拮據的自尊極強,通常也不與人來往。

更何況回國後這些人就更不可能有機會見了。他回國後只在上海認識過幾個人,都精通玩樂,他最初不了解時還跟着吃過幾次飯喝過一回酒,後面知道了就不再來往。

可是三年過去,本來印象就不深刻,這會更是忘的差不多了。

“沒什麽印象,确定不了是誰。”他搖搖頭。

“最近有沒有什麽人找你麻煩?”宿碧又問。

陳水章再次搖頭。

“那你最近注意些。”

他看一眼宿碧,讷讷點頭,最後說一句,“他都知道我的住址了,今天又跟你打了照面……你,你也小心點。”

宿碧點點頭笑道,“嗯,好。”

後來幾天那人再也沒出現過,兩人也沒有再一直惦記着。燕陵大學功課緊張,沒有課程的時候宿碧每天也是除了去書店幫工就是溫習功課。

然而這一天,宿碧幫書店老板關了門後一個人走路回住處,忽然就覺得身後有一道視線落在她身上。

她下意識回頭去找,卻發現背後只有行色匆匆的路人。

或許是自己想多了。宿碧回過頭繼續往前走,然而片刻後同樣的感覺又出現了。她再次回頭去看,依然沒有任何異樣。

腦海裏突然浮現出那個敲門的男人。

宿碧心裏有些害怕,不敢再有任何耽擱,趕緊轉身快步走回了住處,沒敢再回頭去看。

第二天又出現了同樣的情況。

雖然沒有什麽實質性的證據,并且她也安全回了家,但宿碧還是覺得應當告訴陳水章一聲。于是這天回來就去敲了敲隔壁門,卻半天沒有人應答。

出門去了?

可往常這時候他都不出門的……

宿碧心裏不好的預感愈發強烈,但又沒辦法,只能先回房等陳水章回來。

等門外有響動時卻是紛亂的腳步聲,聽着不像一個人的,接着傳來的對話聲也印證了宿碧的猜測。

“我讓你別跟着我!”

“怎麽,你以為沒什麽人知道的陳年破事被我知道了,無顏見人了?陳水章,你以為這麽點錢就能打發我?你哄叫花子呢!”

“當時說好了你拿錢就走人!怎麽能言而無信?!”

宿碧第一次聽見陳水章用這種怒極且強硬的語氣說話。心裏着急,卻也知道現在她并不适合露面。

“我說了,錢夠了一切好說,誰知你出手這麽吝啬?”那人嗤笑,“反正對我來說沒什麽所謂,我可沒有這麽個偷人被打得落了紅的姐!”

“你閉嘴!”接着就是拳頭狠狠落在皮/肉上的悶響。

宿碧急了,這會也再顧不得別的,一把就将門打開,正好看見頭幾天看見過的那個男人一拳擊在陳水章腹部。

“別打了!”宿碧語氣急促,“房間裏有電話,我剛才已經報警了。”

那人動作一僵,惡狠狠地回過頭來瞪了宿碧一眼,陳水章趁這個空檔将剛才那一拳還了回去,将他打得頭歪向一邊。等回過神再想還手,就聽見宿碧又說道,“你還不走?這裏距離警察局只有兩條街。”

那人這才不甘心地快步走了,走前還不忘回過頭威脅,“你給我等着!這事還沒完!”

等人走遠了,宿碧才心有餘悸地深呼吸幾次平複心跳,轉頭看向站在幾步開外的陳水章。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

宿碧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你……都聽見了?”他沒有轉過身面對她,而是就這麽背對着,說話時呼吸還因為剛才情緒太激動沒能平複。

宿碧遲疑着嗯了一聲。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理直氣壯地告訴你,我姐并不是像他說的那樣。”陳水章低聲慢慢說道,“……但我不能。可是她是我姐,除了她沒有人對我這麽好。”

“我騙了你,我想離開洪城的真正理由是,我不想再面對別人對我的指指點點。不想每天出門時都被人因此奚落,再去跟他們理論。”

他一開始并不相信他姐會做出這樣的事,甚至還找上門去跟那家人理論,最後被打得遍體鱗傷扔出來。聽見別人一番冷嘲熱諷才知道,他姐真的有了個情人,而姐姐丈夫的正房太太得知她懷孕忍不下,就找了人去跟蹤,竟然真的就拍到他姐跟那個男人約會的照片。

兩個人在珠寶行裏神情親密,那男人忍不了,交給自己大太太全權處置了。接着他姐被掃地出門,最後還被打得小産。

他那時在畫室裏幫忙,後來有人幸災樂禍地來遞了消息。他看見唯一親人的屍體時,腦海裏一片空白。

死得不體面,甚至連葬禮都不敢聲張。他也沒錢聲張,辦後事的部分錢都是畫室老板借給他的。

一夕之間什麽都變了,他也沒勇氣接受人們的指指點點。

陳水章以為這事至少能瞞過她,現在看來……也并不能。

他自己都厭惡自己的懦弱與沒出息。

“我出去走走。”陳水章匆匆扔下幾個字就要走,宿碧趕緊上前将人拉住,“你現在怎麽能出去?萬一他還沒走怎麽辦?”

他僵硬地停在原地,“……好,那我進房子裏待着。”

“你不用這麽自責。”宿碧頭一回發現自己這麽不擅長安慰,也許也是因為沒有想到陳水章身上還有這樣的難言之隐,“你姐姐一定也不希望你因為這件事這麽痛苦。對你而言,或許一直走不出這件事才是不好的。”

陳水章胡亂揉了幾下臉,苦笑着悶悶地應了一聲。

“我還以為……”

“以為什麽?”

以為她會因此覺得他太過懦弱。但陳水章只是搖了搖頭,“沒什麽。”

宿碧也沒再追問,又想到剛才那人竟然準确知道他的住址,“他是怎麽知道這件事又在鹿陽找到你的?”

“他說是前些日子在上海看見了我,至于為什麽他又在鹿陽,這個就不清楚了。”其實他大概猜得到,原先他們認識時就不太對付,因為都是學畫的,那人總想找他比這個比那個,又愛好靠女人吃軟飯。

不過這些他想着沒必要告訴她,也就沒提。

這件事在後來宿碧幾回開導勸解之後也算徹底揭過,那人本來還想勒索錢財,但陳水章本來只想瞞宿碧,但現在既然宿碧已經知道,那也就沒什麽好被威脅的了。

宿碧每日回家路上也放下心來,一想到前幾天那種被人跟蹤時毛骨悚然的感覺還是覺得不寒而栗,好在現在事情解決,因此她走在路上心情都松快不少。

同樣這日書店打烊後宿碧幫着收拾好才離開,路過茶鋪時想到家裏茶葉告罄,還停下來買了一包茶葉,掌櫃笑眯眯地收了錢再仔細用紙包好遞過去。

走過街拐角時,宿碧腳步倏的停下,接着猛地轉過身向後看去。

又來了,那種被跟蹤的感覺。

第 78 章

到底怎麽回事?跟蹤她的不是那個向陳水章勒索的男人?為什麽那件事情已經解決了她還會有這種感覺?

這時候街上人已經不太多,宿碧不敢停下甚至往回走去一探究竟,只能咬牙往住處走。這時又忽然反應過來,如果真的有人日日這樣跟蹤她,那……豈不是連她的住處也能知道?

前面又是一個拐角,宿碧一咬牙,心裏有了主意。

她若無其事走過拐角,然而卻躲在拐角後沒有再繼續往前走。等覺得時間差不多了,這才鼓起勇氣邁出兩步,直直繞回拐彎前那條筆直的街道。只要真的有人在跟蹤她,她這樣返回去後大概就能抓個正着。

面前筆直的街道不算車水馬龍,但兩旁零散有商販,也有三三兩兩往來的行人。

只有一個人站在街道一側,身影高大挺拔,同時也顯眼甚至突兀。

宿碧愣在原地,懷疑自己眼花了。

不遠處站着的男人顯然沒想到跟蹤對象殺了個回馬槍,同樣也微怔僵在原地,神色也罕見地浮現出一兩分無措來。

“诶,讓一讓,讓一讓。”旁邊有推着車的商販吆喝道,宿碧回過神趕緊避讓開,往另一邊走了兩步後又趕緊望向前方。

男人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心跳漸漸加快,咚咚咚一聲一聲,像響在她自己耳邊。宿碧驚覺自己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難以置信與隐隐的驚喜。

他不是要去美國?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鹿陽?

跟蹤自己的是他?

腦海裏一片漿糊,他卻已經一步步走近,神色看上去似乎波瀾不驚平靜過頭,但唇卻輕輕抿着,下颌繃成一條利落弧線。

轉眼間就走到她面前,宿碧忍不住默默退後半步。

“你不是……要去美國。”她讷讷出聲問道。

宋懷靳微微有些不自在地垂眸別開臉,只給了四個字給她,像是敷衍,“改主意了。”

宿碧呆呆哦了一聲,不明白為什麽氣氛變得微妙,又覺得或許是“跟蹤”這件事會被猝不及防地揭開,兩個人都沒有料到。她沒料到跟蹤自己的是他,而宋懷靳也沒料到她會突然倒轉回來,就這麽拆穿了他。

宿碧擡起手将頭發別在耳後,借動作緩解此時的局促。

剛才那一刻的感覺,像是爺爺又将沒買給她的風筝,又忽然捧到了她的面前。

“這幾天,都是你跟在我後面?”

他應一聲,末了又辯解,“……沒有監視的意思。”

這句話讓宿碧想起從前兩個人因為這件事的争執。這會聽他遲疑着說出這句話,竟聽出幾分委屈來。

她心裏失笑,覺得自己胡思亂想太多。

兩人立在這條街道上實在過于顯然,宿碧抵擋不住人們好奇的打量,“換個地方說吧,這裏人太多。”

他嗯一聲。宿碧正想着附近有沒有适合談話的地方,身後的男人已經低聲道,“不請我去你住處坐一坐?”

宋懷靳這些天想了很多,但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真正便就此去了美國。

他不甘心就這樣放棄她。

彌補過去的錯有無數種方式,徹底讓她離開是最壞也最痛苦的一種。他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去盡力避免最壞結果,即便她永遠也不會真正原諒他,待在能看見她的地方總比真正再也不見的好。

去她住的地方?

宿碧有些遲疑。

“先随便找一家咖啡廳坐着說吧。”她沒看他,說話時盯着面前的街道路面。

他頓了頓答好。

于是兩個人随意找了一家咖啡廳,選了個安靜的座位坐下。

“你的手,不治療嗎?”等侍應生拿走寫上點單的紙條,宿碧才猶豫着問。明明經過那一晚就該默認兩個人從此不見,但只間隔了短短數日,他們竟然又平心靜氣地坐在了咖啡廳裏。

她覺得有些怪異。

“國內醫生來處理也是一樣。”他答得漫不經心,好像說的并不是他的手一樣。

宿碧下意識反駁,“怎麽能一樣?你自己也說了,應該去美國做手術才對。”

“關心我?”

三個字,他說得很輕,狀似平靜,然而放在桌下身側的手已經不自覺地握緊。

宿碧的心境相對剛才已經算慢慢平複下來,她垂眸避開他有些灼熱的目光,“即便是陌生人受了傷,路過時關心幾句也是人之常情。”

宋懷靳差點想咬牙笑出聲。

她硬起心腸時說話實在像拿一把匕首刺他,又冷又疼。

“阿碧。”他直直看着她,“你告訴我,你就真的那麽想讓我去美國?然後杜絕一切讓我們再見的可能?”

宿碧再如何想自欺欺人,也明白自己心裏下意識的情緒反應根本無法讓她逃避。

她沒想到宋懷靳會緊跟着來鹿陽,驚喜無論幾分幾毫,但終究是存在的。

回到鹿陽的這幾日她不是沒有想過,為什麽,既然她忘不了他,甚至還愛他,卻沒辦法輕易妥協,重新跟他在一起。

或許真正原因是她猜不透也想不明白宋懷靳現在對她到底是什麽感情。單純的不甘心?還是她從前奢望卻不得的結果?

她現在已經不敢相信罷了。害怕又會像從前一樣,毫不懷疑地交一顆心給他,最後卻發現一切都是她一廂情願的謊言。

或許她這三年裏放下的只有那些痛苦而已。不管是他帶給自己的,還是爺爺的逝世與孩子早夭所帶來的。

“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的身體當玩笑,去國外手術如果能治好你的手,當然是好的。”她一句話說得模棱兩可。

“治不治好有什麽區別?”

“怎麽沒區別?”她微微一笑,“如果你覺得并不妨礙你成家立業,那就當我什麽也沒說吧。”

“成家立業?”他忽然笑了,眼底卻沒什麽笑意,“沒什麽必要,離婚以後我就決定,以後将我的所有産業與財産轉讓給二叔的兒孫輩。”

宿碧一愣。

他的意思是……

不準備再結婚?

宿碧忽然覺得坐立不安,忽然就起了離開的念頭。然而正在這時,剛才那位侍應生端着托盤走了過來。托盤裏是兩杯咖啡。

“兩位請慢用。”

宿碧勉強笑了笑道,“謝謝。”

宋懷靳又豈會看不出她的意圖,唇角勾了勾,仿佛從剛才的對話裏找到了步步緊逼的方式,“不想在這裏談了?”

“那好。阿碧,”他緩緩道,“請我去你家裏坐坐?”

完結

陳水章站在宿碧家門口敲了敲門。

很快,門開了,他原本挂在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斂了起來,雙眼不敢置信地睜大,“怎麽是你?”

姓宋的怎麽會出現在鹿陽,甚至出現在宿碧的家裏?!

宋懷靳淡淡瞥他一眼,又微微點頭算打招呼,“有事?”

陳水章很快回過神,想越過他往裏看,“阿碧呢?我找她有事。”

阿碧……這個稱呼……宋懷靳斂去眼底的情緒,正想說什麽,宿碧就已經出現在房門口,她看着兩人相對而立的場面,忍不住有些頭疼且尴尬。

“有什麽事嗎?”

陳水章勉強扯出一抹笑,“要一起吃飯嗎?”說着擡起手,給她看手裏提着的那條魚。

“好啊。”

宋懷靳聽見她回答這兩個字,心裏恨不得能給面前這個沒有一點眼色的人一拳。剛才她同意讓他來家裏,他還沒來得及高興,這姓陳的就陰魂不散跑了過來。

卡爾神父租給他們的房子裏除了一間小卧室和浴室衛生間,還有一個客廳與廚房。宿碧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鬼使神差把宋懷靳帶了過來,不過陳水章來了,正好能避免他們獨處的不自在。

“進來吧。”宿碧剛套好圍裙,本來打算再給陳水章倒一杯水,結果後者從廚房裏放了魚出來擺擺手,咧嘴笑道,“我自己來就行。”

說完就輕車熟路找到水壺與水杯,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宿碧也就沒再管,沒去看宋懷靳匆匆一頭紮進廚房裏。

陳水章不是第一次進宿碧的住處,當然也并非很多次。雖然現在男女風氣開放許多,但畢竟有別,他也要為宿碧名聲考慮,因此除了與教會小學兼職的其他女老師或者卡爾神父一起,別的時候他都沒單獨來過。

但這隐情,他自然是不可能告訴宋懷靳的。

他追來鹿陽是什麽意思?竟然還一路厚着臉皮來了宿碧家裏,就是讓他誤會才好呢。

宋懷靳淡淡看他一眼,擡腳就要往廚房走。陳水章趕緊把人叫住,“宋先生對吧?怎麽突然來了鹿陽?”說着又補充一句,“哦,你可能不記得我,我是——”

“當然記得。”宋懷靳側過身看他,勾了勾唇角卻沒什麽笑意,“陳先生從上海偶遇開始,就費盡心思一路追到鹿陽來,那時還總惦記着對別人家的太太獻殷勤。”

陳水章臉色一垮,“離婚啓示不是說男婚女嫁各不相幹?那宋先生你現在又是在做什麽?你跟阿碧已經離婚了,現在什麽關系都沒有。”

“是嗎?”

什麽關系也沒有?那也不是他陳水章說了算的。

說完他轉身就朝廚房裏走。

陳水章又“诶”了一聲,可惜那人根本沒有半點要停下的意思,眨眼間就只剩他一個人待在客廳裏。

……阿碧肯定會把他轟出來,一定會。

陳水章坐在沙發上望着廚房的方向,只覺得度日如年,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廚房裏一直沒有人出來。他坐不住了,起身就朝廚房走去。

只有姓宋的會往阿碧跟前湊?

他剛走到廚房門口就聽見隔着門裏面傳來說話聲,腳步下意識頓住,雖然知道偷聽實在不是正人君子所為,但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腿腳與耳朵。

“廚房本來就不大,你出去吧。”宿碧低頭仔仔細細切着菜。

他站在門邊看着眼前的情景,又想起來她上回為了自己生日準備的那一桌子菜。竟然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現在想來他都覺得只是個夢而已,并非現實。

“給你幫忙。”

“沒什麽好幫的,我一個人很快就能弄好,你去外面坐着等吧。”

然而她說完宋懷靳還是沒有出去的意思,依舊站在門邊注視着她一舉一動,宿碧被他目光弄得都擔心自己會不小心切了手。

“陳水章經常來你這裏?”

宿碧頭也沒擡,“住隔壁而已。”

切好菜她又轉身去熱油,忙來忙去卻井井有條。宋懷靳盯着看了半晌,忽然問她,“這裏還有空房子嗎?”

宿碧一愣,“你問這個做什麽。”

“買下來。”

宿碧倏的笑出來,她幹脆停下手上正在忙的事,轉過身看着他,“宋懷靳,我真的弄不明白你在想什麽。”

“我感覺你像是把這一切都當成玩笑一樣,随自己心意做事。這三年裏我們沒有見過面不也是好好的?為什麽現在又緊追不舍,你到底是不甘心,還是想到什麽就做什麽?”

“我後悔了。”

幾乎是她話音剛落,他就急促地接話道。

“我後悔了,我後悔跟你離婚。”

兩人之間彌漫起一陣沉默,周圍安靜的只能隐隐聽見鍋裏漸漸滾燙的油發出撲哧撲哧的響聲,宿碧張了張嘴卻發覺自己不知應該說些什麽。

她頓了頓轉過身,一言不發地拿起碗,動作有些僵硬地把鍋裏的熱油盛起來。簡簡單單明明該駕輕就熟的幾個動作,她卻做得手忙腳亂。

好不容易才裝好,她擦幹淨手重新轉過身,盡量坦誠地看着他說道,“其實離婚之後我才像醍醐灌頂一樣,想明白了很多事。以前我把我們之間的感情想得太過理所當然,從沒想過你根本沒有說過任何承諾,也沒有袒露過你自己的想法。而且那時心境也太狹窄,總把愛情看得太重要,但現在看來,或許我心境眼界仍然不算開闊,我卻不是那個以愛情為主的我了。”

“我是沒辦法徹底忘記你,更沒辦法把你當作陌生人對待。但是如果你只是一時興起,或者只是不甘心,那你還是盡早離開鹿陽回上海吧。”她笑了笑,“這三年裏我一個人在這裏生活也很好。”

鹿陽那群孩子們撫慰了她失去孩子的痛苦,也給了她許許多多單純的快樂。而大學的學業是她辛辛苦苦得來的機會,她更不會輕言放棄。

即便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叫宋懷靳的人,她也有無數的事可以去做。所以如果他不是因為真正愛她,那一切都沒有繼續的意義。

“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不甘心。”他一步步往前走,最後走到她面前。

這幾年來他少有能睡個真正好覺的時候,大多時候一閉眼總會想到他們之間那些回憶過往。每回從夢裏慢慢清醒時都像是再經受一次最開始的那種痛楚。

過去三十年,他都不知道愛是什麽滋味。以為只要随心随性,更無所謂愛情的忠貞。就在她提出離婚後的某個晚上,他醉酒半夢半醒時突然明白了這一點。

離婚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事,可他那時候似乎除了答應她別無他法。

他後悔了。

“阿碧,你再給我最後一次機會好不好?”他盡量放輕嗓音,卻仍能聽出細微的顫抖,“我是認真的。”

最後一字一頓說出三個字。

“我愛你。”

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他只覺得如釋重負。

……

門外陳水章默默放輕了步子後退幾步,臉上溢出幾分苦笑。

原來宿碧還是一直愛着這個男人的,他還以為她對宋懷靳已經沒有任何感覺,所以選擇只身一人來到鹿陽。

現在看來只是為了逃避自己的感情。

鼻尖和眼眶都泛酸,他有些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猶豫片刻朝着門口慢慢走去,踏出門後反身輕輕将門關上。

……也挺好的。

至少她從前一直愛着的男人還知道悔改,現在也如願以償說了那三個字。

……

廚房裏的宿碧還怔愣在原地回不過神來,她面前是宋懷靳略透着幾分緊張神色的臉。

好像又熟悉又陌生。

她退後兩步,別開臉,最後幹脆轉過身去。宋懷靳心底猛地涼了下來,她這樣的反應,是不信他?還是覺得根本無關痛癢?

“阿碧,我……”他第一次體會到語言能匮乏到這樣的地步。

心裏又是苦澀又是冰涼一片。

他怔愣着不知該再說些什麽,面前背對着他的人卻忽然轉回身來,一雙通紅的兔子似的眼睛瞪着他。

宋懷靳整個人僵在原地。

然而宿碧只是瞪着他,卻不說話。

“阿碧……”他下意識又喊她的名字,“怎麽哭了?”

“如果你不想說這些,那就不說了。我……我一會就買車票回上海,以後,”他艱難道,“以後再也不來打擾你。”

“你說的是真話嗎?”她忽然道,“我到底還能不能相信你?”

他心裏酸澀,帶一分小心翼翼問她,“……你還願意相信我嗎?”

“阿碧……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他自嘲地笑了笑,“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我怎麽會還用謊話騙你?”

宿碧忍不住擡手重重打在他身上。

“這話你怎麽不早點說?既然當初根本不愛我為什麽要同意婚事?”她說着眼淚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現在說這些你不覺得晚了?”

宋懷靳一把把她的手給攥住,急促道,“是我不對,或許真的晚了,但我等得起。”

“等得起?那我一輩子不接受,你還要等一輩子嗎?”

“一輩子就一輩子。”宿碧話音剛落他就緊接着道,目光定定看着她,“絕不反悔。”

宿碧還想說什麽,然而一開口就是幾聲壓抑的哽咽。

“宋懷靳……你太過分了……”一句話她說得含糊不清,說完忍不住抽泣起來,最後掙不過男人的力氣被他牢牢扣在懷裏。

他如鲠在喉,最後只能雙目赤紅着在她耳邊重複,“是,是我過分,是我錯了。”

“阿碧,是我對不起你,我們重新在一起,好不好?”

……

此時車站空蕩蕩的,放眼望去連她在內也不過稀稀拉拉七八個人。

宿碧只身一人坐在長椅上,盯着光禿禿的鐵軌出神。男人離開前落在她額頭的那個吻的溫熱仿佛還絲毫不曾散去。

如果非要用什麽來形容她此刻的心境,大概是爺爺買來了那個當初不曾給她買、她就以為從此都不會再看到和擁有的風筝,但她卻出于賭氣與幼童難言的微妙心理不肯去接。

而現在,她終于破涕為笑将風筝接了過來。

番外

陽光細細密密落在身上,溫暖且容易讓人犯懶。

陽臺上擺着一把寬大的躺椅,此時正晃晃悠悠地來回擺動。

宿碧午睡已經養成習慣,幾點睡睡多久都已非常規律,因此今天照常也是同樣的時間醒來。午後陽光正好,她眯了眯眼适應光線,然後才緩緩睜開。

她旁邊還躺着個男人,仰面躺靠在躺椅上,左手還向一邊伸長攬住她的腰。

宿碧剛動了動宋懷靳就醒了。

“不睡了?”他又用了力氣将手扣得緊了些。

宿碧幹脆又趴回他胸膛上,閉着眼滿足嘆息一聲,“我倒是還想睡……不過也睡不着了,而且還得去寫發言稿。”

他低聲笑了笑,然後側了側頭,落一個吻在她眉心。

“這位女先生實在是公事繁忙。”

一個吻弄得她有些癢,忍不住往他懷裏縮了縮,順帶還含糊地嘀咕了幾聲。然後又懶洋洋地賴了一會才撐着身子坐起來。

她打開陽臺門朝屋內走,一只腳都已經跨進去了又回過頭來,宋懷靳正要坐直身子,聽見動靜便保持這樣的姿勢有些疑惑地回頭。

“後天的講座,你來嗎?”

宋懷靳無奈笑道,“你的講座我哪一次沒去?”

說完他慢條斯理的起身,從躺椅上站起來這個動作都能被他渲染幾分從容。這男人,明明三十四五的年紀了,但卻看不出什麽歲月痕跡。

大概是更加沉穩。每回這樣不多不少恰好的氣度,都會在她的講座上吸引不少少女的目光。

得了滿意答案,宿碧這才離開。

……

一晃竟然就過了五年了。

五年前兩人重新在一起,但她有學業,他有生意,宿碧短期內沒有離開鹿陽的打算——至少要将燕陵大學的學業完成。所以宋懷靳便在剩下兩年裏不時往返于鹿陽與上海之間。到特殊日子時,兩人再一起回洪城祭奠親人。

在燕陵剩下的兩年裏宿碧依舊與艾琳和鄭秀寧書信往來,後來某一回鄭秀寧提到女校時宿碧寫的那篇文章,這事給了她靈感,于是寫了好些文章,不過這回不是別人替她牽線搭橋,而是她鼓起勇氣投給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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