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7)

想終于記了起來。

兩年多前他讓阿東查過宿碧近況,自然也查到了一個叫陳水章的人。名字倒熟悉,他記得是在上海時碰見過的那個男人,不過早已忘了長什麽樣,今天終于跟臉對上號。

竟然一路追到鹿陽待在她身邊。

宋懷靳神色莫辨,放在褲袋裏的右手又下意識地攥緊,也再次微微顫抖起來。

這會他們機緣巧合遇見是不是在昭示着什麽?或許他們之間能有一線生機?然而已經過去三年,她是否已經真正把過去一切都放下了?

想到這種可能,他心口又悶痛起來。然而唇角卻忍不住勾了勾,滿滿都是自嘲意味。

就算還有一線生機……他們也不可能了。

……

“阿碧老師,我想上廁所。”有孩子小聲說道。

宿碧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過來,等孩子走到過道上時牽着她輕手輕腳地往外走。

禮廳為了彰顯隆重氣派,因此在過道上鋪了一條長長的紅毯。小姑娘走的時候沒留神,腳下猛地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撲倒在地。

宿碧愣了一下很快回過神就要去拉,然而有人比她更快。宋懷靳原本坐在過道左側,當即就伸出右手将小姑娘一把攬住,使人穩穩當當倒在他手臂上。接着從座位上起身,将人給扶起來。

宿碧一只手還拉着孩子,宋懷靳這樣站起來後兩人自然而然就貼得很近。

“小心。”低沉的嗓音仿佛就在耳邊。

她低聲道謝,然後蹲下身問道,“怎麽樣?沒磕着碰着吧?”

“沒有,這個叔叔力氣很大。”說着小姑娘又疑惑地仰起頭看向身邊高大的人影,“叔叔,是我很重嗎?為什麽你的手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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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輕微,但是她還是感覺到了。這會問這個還有些腼腆。

宋懷靳手一頓,接着神色如常地收回手揣進褲袋裏,“沒有。”

這樣一副模樣落在小女孩眼裏就成了“板着個臉”,她有些發怵地縮了縮脖子,沒敢再問,只小聲道,“謝謝叔叔。”然後拉了拉宿碧牽着她的手,“阿碧老師,我們快走吧。”

還好他們坐的地方人并不多,不然這一陣動靜早就引來衆人側目。宿碧點點頭,然後有些遲疑地看了一眼宋懷靳,又若有似無地掠過他的右手。

小姑娘的話讓她忍不住覺得奇怪。

“走吧。”

等走出幾步,宿碧卻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宋懷靳已經走回座位上坐下,禮廳燈光落在他身上,側臉顯出幾分陰郁與沉默。

……

“阿碧老師,剛才那個叔叔是不是生氣了?”小姑娘問得忐忑。

宿碧愣了愣笑道,“當然沒有。他只是……只是不喜歡笑罷了。”

其實在宋懷靳現在的樣子跟宿碧記憶裏的不大一樣。從前他并非多麽好接近,常常眼底帶幾分淡漠神色,然而眉梢眼角總挂有笑意。對她或溫柔或輕佻或不懷好意,對旁人或出于禮節或暗含諷意。

總歸不是如今這副模樣。仿佛他身上少了幾分什麽。

只是……也與她沒什麽關系了。或許他已經再次成家,有體貼美麗的太太陪伴左右。洪城那段短暫婚姻,不過只是兩人人生裏的轉瞬即逝的一瞬。這回相遇只是茫茫人海裏的一次偶然,等她安頓好孩子們再回到鹿陽,他們又會重新成為毫無交集的人。

“阿碧老師,你要吃糖嗎?”小姑娘伸手,一顆精致水果糖躺在手心。

宿碧刻意将某種溫熱觸感抛在腦後,笑了笑拒絕,“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第 74 章

“阿碧老師!阿碧老師你在嗎?”

宿碧原本正在整理衣物,忽然聽見有孩子在使勁拍門,語氣聽得出又怕又着急。她心裏立刻沉了沉,幾步跑過去将門打開,“怎麽了?”

“阿順發熱了!怎麽喊都喊不醒。”

發熱?好端端的怎麽這麽嚴重?

宿碧一把抓起鑰匙,關上門就牽着來拍門的小家夥往外跑。還好孩子們住的地方跟老師住的地方隔得并不遠,旁邊另一棟樓就是。等她趕到時陳水章正好也滿頭大汗地跑過來,而阿順的床邊也已經圍了好幾個孩子。

宿碧伸手摸了摸阿順的額頭,只覺得燙的吓人。整個小臉帶着病氣卻又因發熱而泛紅,她彎腰喊了好幾聲“阿順”他都沒什麽反應。

陳水章走上前也摸了摸孩子的額頭,這一摸就吓住了,有些六神無主,“這……怎麽這麽燙?現在怎麽辦?”

“送去醫院。”宿碧匆匆說完,就彎腰想把孩子抱起來,只是她力氣不夠,阿順在孩子裏又算結實的,根本抱不起來。她急了,回身對陳水章說道,“你來。”

陳水章這才忙不疊點頭,趕緊上前将阿順抱在懷裏。

其他孩子都是一臉擔憂,宿碧也擔心,可更着急,因此只能蹲下身簡單叮囑道,“你們就待在救濟會,現在馬上去找其他老師。”說完就跟着陳水章一起匆忙往外走,臨出門時想到什麽,又轉身随手取了一件孩子們挂起來的小外套。

走到一半時恰好碰見從餐廳回來的老師,宿碧快步上前簡單說了情況,那老師神色也凝重起來,說讓他們快去,救濟會的醫務室恐怕應對不了這種急症。

兩人點點頭應下後趕緊攔了一輛黃包車,宿碧坐上去後将手裏的外套搭在阿順身上,免得風一吹孩子又受涼。

陳水章急得滿頭是汗。

他幼時原本是有個弟弟的,但幾歲時突發高熱,救治無效就這麽死了。這事他一直覺得難過。而這會相似的情景再現,阿順燒得滿臉通紅躺在他懷裏……阿順已經在教會小學待了三四年,他們的感情已經親近得如同親人。

如果這孩子有什麽意外,或者教會小學的任何一個孩子有了意外……

他根本不敢想。

這會是清晨,宿碧剛起床不久連早餐都沒來得及吃,等折騰一番将孩子托付給醫生後,只覺得渾身都在發軟。

陳水章見她臉色煞白,額角鼻尖還挂着汗珠,忙讓她到長椅上坐下,“你坐着,我去給你買點吃的來。”

宿碧搖搖頭,“我吃不下。”

“不論如何也得吃一點。”說完沒再等人反駁,轉身就快步朝着醫院外走去。

宿碧垂着眼,雙手不安地交握着擱在膝蓋上。

阿順一定不會有事。

……

“……狀況從與上回檢查的結果相比,似乎樂觀了些。但……宋先生,我還是同樣的觀點,如果您的手想要痊愈,恐怕只有洋人能夠做到。您有這樣的財力,完全可以去國外做手術。”

檢查室裏的男人低頭不緊不慢地将挽起來的袖口放下,再慢慢将袖扣扣好。

醫生便知道這回的勸說也是同樣的結果了。

于是只能嘆道,“既然這樣,那還是如同從前那樣,盡量少使用右手,更不要負荷重物。陰雨天裏一定記得保暖,實在疼痛難耐再服用藥物。”

同樣的叮囑他已經說過許多遍,但這位宋少一直不願意去國外做手術。聽說是美國留洋回來的?為什麽不願意去國外醫治?洋人的醫術可好了太多。

宋懷靳微微颔首,接着就轉身走出了診室。

門外阿東正站着等,見宋懷靳走出來後遲疑着上前道,“先生,我方才看見少……看見宿碧小姐了。”

宋懷靳腳步一頓,沉了臉色回過頭問,“人在哪裏?”

“在急診室那邊。”說着阿東又趕緊補充,“先生您別急,不是宿碧小姐,她跟一個男人抱了個昏迷不醒的孩子過來,大概是救濟會的。”

沉默片刻後,他低聲道,“過去看看。”

那邊宿碧正愣愣坐在長椅上,腦海裏不斷回響着醫生說的那番話。

“或許是前些日子因為路途辛苦所以抵抗下降,也有可能是火車上人多且雜,因此感染病菌隐患,昨天一受涼夜裏就一并爆發出來……如果撐得過這兩天還好說,撐不過就有些危險了。”

撐不過就有危險……

她将臉埋入掌心,心亂如麻又六神無主。

來上海明明是件好事,可阿順卻因此被埋下生病隐患,昨天合唱會大家高興的樣子還很鮮活,可今日就已經重病到生死未蔔。

這一切發生的太猝不及防。

宿碧捂着臉,因此也沒能察覺身邊有人靠近,直到最後幾聲腳步近在咫尺又悄無聲息停下,她才後知後覺地擡起頭來。

宋懷靳垂首微微皺着眉看着她,“怎麽了?”

宿碧斂了神色,垂眸搖了搖頭,“沒什麽。”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後,他忽然又開口道,“有孩子生病了?”

“……嗯。”宿碧點點頭,心裏覺得無助,然而卻知道面對他自己并不适合袒露這種脆弱的心境。

“需不需要幫忙?”

“醫生說會全力救治,現在只能等。”她勉強笑了笑,“謝謝你。”

宋懷靳心裏自嘲地笑了笑,她還真是客氣分明地近乎于陌生人。

餘光忽然瞥見左邊不遠處有一道人影,他轉頭望過去,那個姓陳的正提着東西站在那裏,看見他眉頭一皺,轉而看向長椅上坐着的女人,喊了聲,“阿碧。”

宋懷靳右手下意識猛地握緊。

這稱呼十足的親密。

宿碧聞聲看過去,陳水章像沒看見一旁站着的人似的快步走過去,遞給她手裏的早餐,“附近都沒什麽賣吃的的地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早點鋪子,你将就吃點。”

雖然宿碧是真的沒胃口,但也不能浪費他一番好意,因此道了聲謝接過,慢慢一口一口吃起來。

只是在宋懷靳目光注視下愈發有些食不下咽。

“這位是?”陳水章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對着宿碧問道。

宿碧遲疑着不知道怎麽說,想了想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他是我以前的丈夫,我們現在已經離婚了。”

告訴陳水章的同時,也是在提醒宋懷靳,提醒自己。

陳水章覺得心裏松快了些,露出一個微微恍然的神情,“原來是宋先生。”

宋懷靳臉色有些冷,明知這人帶着刻意的成分,卻還是被這句話弄得不舒坦。這完全是明晃晃昭示對他和宿碧的事或許有所了解。

陳水章已經伸出右手。

他垂眸淡淡瞥了一眼,沒有理會,走了兩步到宿碧身邊的位置上坐下。

“陪你等。”

陳水章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齒,但此時确實也不是糾結這些事的時候,于是走到宿碧另一側跟着坐下。

宿碧只覺得頭疼,但這會她沒精力計較,只能裝着視而不見。

最後阿順輸着液被帶到病房裏,宿碧放心不下,按照醫生所說這兩天本來就危險,因此覺得還是留下來守着為好。

“你們先走吧,我照顧他就好。”

陳水章立刻反駁道,“那怎麽行,你怎麽撐得住?還是我來。”

“我照顧起來總要細心一些,你不用跟我争了。”宿碧有些無奈。

“那我陪着你。”

“你也在醫院,那孩子們怎麽辦?他們肯定都吓壞了,卡爾神父那裏也需要你去說明情況。”

最終陳水章有些悶悶地應了一聲。

宋懷靳站在幾步開外,看着兩個人熟稔自然地你來我往,仿佛容不下別的人插足進去,語氣聽着甚至像一對夫妻……

他閉了閉眼,克制着不攥緊右手。等再睜開眼時神色又恢複如常。

“你……”宿碧猶豫着看向宋懷靳,最後低聲道,“你回去吧。”

片刻後,他低低地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什麽。

……

很快卡爾神父聽說消息後來醫院裏探望,陳水章也跟着來了。兩人一直待到傍晚,這時阿順身上的熱度下去了些,雖然仍不敢松懈,但到底放心了點。

眼看着就要天黑,陳水章還是想留下,宿碧只好勸他讓他第二天早晨來換自己回去休息,這才把人勸走。卡爾神父也拗不過,最後跟着陳水章兩人一起回了救濟會。

然而阿順夜裏竟然又燒了起來。

護士又來挂了吊瓶,宿碧忍不住問她情況是不是更糟了,護士嘆了口氣卻沒說什麽。

宿碧只能一遍遍用溫水給躺在病床上的阿順擦身。夜已經很深,她卻一點困意也沒有,或許由于夜晚一個人待着更加脆弱,她擦着擦着眼淚就忍不住往下掉。

等給阿順擦完身,她站起來想去外面打水洗個臉。

宿碧輕手輕腳打開房門,然而剛一走出去就愣在原地。

門外走廊上燈光昏暗,一個高大的身影正靠牆而立,聽見這邊的動靜後立刻轉過身來。一雙深邃且黑白分明的眼睛帶着些疲倦之色,跟宿碧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第 75 章

兩人隔着一條走廊,誰也沒有先開口。

半晌,他輕聲問道,“哭過了?”

宿碧鼻尖忽然泛酸,下意識搖搖頭撒謊道,“……沒有。”說完又是相對無言。這樣過了片刻,她默默轉身朝走廊另一邊走去。

用冷水洗了臉之後,宿碧覺得清醒了許多。她想到病房門外的宋懷靳,竟然有些不敢回去。

然而再如何磨蹭也不可能在水房待到天亮。等她往回走時,遠遠的就看見那道身影依然站在走廊上,地面投射出一片陰影。她還沒走近,宋懷靳就已經擡眼看過來。

宿碧被他的目光弄得不自在,只能垂眸盯着地面一路往回走。

“……你怎麽還不走。”等走回他面前,她遲疑片刻開口問道。

他沒回答,過了半晌才緩緩道,“你喜歡他?”

他?

宿碧怔愣片刻,腦海裏靈光一現明白了宋懷靳這一句裏的“他”指的是誰。

當然不是。陳水章于她而言只是朋友,可她為什麽要回答他這個問題?肯定否定都顯得別扭。因此宿碧一言不發,只是沉默。

宋懷靳卻當她默認了。

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沒等他再多說什麽,宿碧已經轉過身,手搭上了病房門把手,“我先進去了,阿順還需要人守着。你回去休息吧。”說完徑直打開門,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門被輕輕合上。

走廊上昏暗的燈光沿着門打開的縫隙流瀉進病房裏,接着被擠壓成一線光源,最後被徹底隔絕在外。

門關上的那一刻,宿碧莫名覺得心裏有些悶。

她能察覺到宋懷靳一直盯着自己,直到門合攏也沒再說什麽,可他目光近乎灼熱,裏面有太多宿碧看不明白的東西。

她也不用去弄明白。等她回了鹿陽,這一切也只是昙花一現。

宿碧深深呼出一口氣,強迫自己摒除雜念,彎腰去碰了碰阿順的額頭。

好像溫度沒有再一路往上攀升,但宿碧也不能肯定,只能接着從水壺裏倒出熱水,混合着盆裏已經冷卻下來的變得溫度适中。她将帕子浸濕,再次幫阿順擦身降溫。

就這麽忙活了一晚上,宿碧幾乎一宿沒睡,實在困倦覺得撐不住了才趴在床邊眯一會。

“阿碧。”突然有人輕聲喊她,宿碧猛地驚醒過來。

陳水章正站在她旁邊,一臉擔憂,“我來看着阿順,你回去睡一覺好好休息休息。”

宿碧腦袋還有些迷糊,愣愣地說了句“你來了”,接着就轉身伸手去摸阿順的額頭。手放上去的那一刻,陳水章提醒道,“我剛才來的時候已經試過,好像比昨天傍晚還低一些了。”

等宿碧伸手試完之後發現的确如同陳水章說的那樣,整個人也不由得放松下來,接着忍不住将臉埋入掌心。面對一片黑暗,她疲倦地眨了眨眼。

幸好……幸好溫度又降下來了……

“是不是很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宿碧直起身,嘆了口氣,“昨天深夜阿順突然又燒起來,護士又來挂了水,問了護士,她也不敢做什麽保證。我差點以為……”說着那股後怕又湧上來,于是停住沒再說下去,陳水章卻聽明白了,神色凝重起來,最後安慰道:

“雖然一直反反複複,但大體在降溫就是好事。”

宿碧點點頭,叮囑,“記得用溫水幫他擦身降溫,次數勤一些,但是也注意不要讓他再受涼。”

“好好,我知道。你別擔心了,快回去休息吧。”

雖然說好早晨陳水章來換自己,但宿碧這會卻又不放心走了。陳水章看出她的意圖,皺眉說道,“如果你累倒了,就是想照顧阿順也沒辦法了。”說話時神情就像是平常教訓那些孩子,宿碧不禁覺得好笑。

“好,我回去休息休息,然後下午再過來。”

“多睡一會,我也能照顧好阿順。”

宿碧簡單洗漱了之後就慢慢往醫院外走。幾乎一晚上沒睡,她現在頭有些發暈,頭重腳輕的。

“宿碧小姐。”身後忽然有人出聲道。

宿碧轉過身後微微一怔,“阿東?”

阿東笑着點點頭,“先生吩咐我送您回救濟會。”

“……不用了,謝謝你。我自己坐黃包車回去就好。”

“這……”阿東神色有些為難,“您昨晚大概沒休息好,先生也是不放心您就這樣一個人回去。您就讓我送您回去吧。”

宿碧無奈,也沒再推辭,“那麻煩你了。”

“宿碧小姐不用客氣。”

她跟着一路走到停在路邊的汽車前,阿東又彎腰幫她打開車門。宿碧正準備坐進車裏的動作卻忽然一頓。

後座另一邊還坐了個人,從她這裏看過去,只能看見肩膀以下的部分。

白色襯衣與黑色長褲。裏面坐的是誰不言而喻。

阿東那一番話讓她以為宋懷靳并不在車裏,他這是昨晚并沒有離開……還是今天清晨又過來醫院?

等她坐好後,阿東才松了一口氣,彎腰将車門給關上。

車裏安靜得有些壓抑。

宿碧看着窗外不斷掠過的街景,腦海裏思緒雜亂。

如果只是在上海兩人偶然遇見,宿碧還能告訴自己也只是偶然罷了,往後會與這三年裏一樣,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但他卻再三做出這樣的舉動……宿碧覺得自己猜不透他的意圖。

但凡他說的再多一些,或許她能夠開誠布公地跟他談一談。然而現在兩人就像隔了一層玻璃,互相能夠看見,卻不能得知一舉一動的含義,不能知道彼此的想法。

沒有誰先捅破,就這樣僵持着。

車轉過街角時,一輛黃包車突然從巷口竄出,阿東一驚,忙将車頭猛地向右轉以免雙方碰上,這樣一來宿碧根本坐不穩,随着慣性就朝旁邊倒去。

等她再回過神時已經側倒在宋懷靳懷裏,同時他也伸手一把環住她,這才避免了更狼狽的下場。

男人溫熱的呼吸若有似無地萦繞在耳邊,攬住她的右手卻遲遲沒有放開的意思。前面開車的阿東本來都已經側過身準備說什麽,結果看見兩人這副模樣又趕緊轉了回去。

宿碧已經下意識朝宋懷靳的臉看過去,兩個人目光碰在一起。靜止的一兩秒于此刻的她而言仿佛又漫長的不可思議,又短暫的只是眨眼間。

宋懷靳攬住她的那只手忽然輕微顫抖起來,這時沒等她說什麽,原本正緊緊盯着她的男人忽然撇開頭轉開了目光,手也收了回去。

宿碧趕緊挪回原位坐好。

心口仿佛還跳得飛快。她擡手将散落下來的發絲別在耳後,遲疑道,“你……你的手……”

“宿碧小姐,到地方了。”阿東忽然出聲道。

宿碧恍惚着回過神,應了一聲望向窗外,果然外面正是救濟會的大門。她猶豫片刻,側過身匆匆看了宋懷靳一眼,“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用客氣。”

人下了車,徑直走進了救濟會,身影漸漸消失不見。

他皺着眉,閉眼往後靠着,鼻尖好像還萦繞着淡淡清香。右手握緊又松開,來來回回幾次,最後頹然地搭在身側。

……

回了救濟會的教師住處後,宿碧洗了澡飯也沒吃就躺上床,被子就差捂過頭頂,心煩意亂地根本沒有困意。一方面是擔心阿順,另一方面是覺得自己心境有些奇奇怪怪的。剛才跟宋懷靳對視那一眼,讓她隐約有一種還是三年前的錯覺。

宿碧以為自己已經徹底放下了,但在跟宋懷靳重逢之後她才明白,一切的确已經過去,但更多東西卻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

她昨晚哭過之後碰見站在走廊上的他也是,依然下意識就容易袒露自己的脆弱。

越想越心慌意亂。三年過去,她是否就能夠真正放下過去的一切?宿碧覺得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

說她是自欺欺人也好。

宿碧閉着眼,強迫自己入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宿碧才終于渾渾噩噩睡過去,卻因為心裏記挂着事情根本沒睡多久就醒了。一覺醒來只覺得手腳無力,這才想起來從早晨到現在自己什麽也沒吃。

換好衣服坐起身,簡單洗漱之後宿碧就去了餐廳,匆匆吃了些東西就趕往醫院。

等她推開虛掩的病房門進去,驚訝地發現阿順竟然正睜着眼半靠在床上,雖然精神還非常不好,但已經比先前昏迷不醒的樣子好太多。

陳水章正苦着臉天馬行空的給他胡亂編故事。

“阿順你醒了?”宿碧趕緊快步上前,伸手摸了摸阿順的額頭。

溫度已經減退許多。

“接近中午時燒慢慢退了,人也清醒過來。醫生護士都松了一口氣。”陳水章笑道。

宿碧覺得自己心口的大石頭也驟然落地,跟着狠狠地松了一口氣。她整個人從昨日起就提心吊膽,心裏不斷祈禱阿順平安無事,這會得知了這個好消息後竟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下意識就想伸手去抱阿順。

“阿碧老師,你別離我太近了。”阿順的聲音還是啞的,“一會過病氣給你就不好了。”

宿碧又心酸又感動,點點頭安撫道,“既然開始退燒了就是好事,我們好好聽醫生的話,很快就能好起來。”

阿順咧嘴笑起來。

陳水章又開始接着給他講故事,阿順聽着聽着就又要睡過去。多睡是好事,這樣病才好得快。于是陳水章放輕了聲音,講着講着自己都要忍不住打起呵欠來。

宿碧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盯着高高挂起來的輸液吊瓶出神。

她忽然想起來宋懷靳異樣的右手……他的手,到底是怎麽回事?

第 76 章

傍晚卡爾神父也來了醫院,由于阿順的情況轉危為安,所以氣氛輕松愉快。

吃完晚餐,這回陳水章說什麽也不同意讓宿碧留下守夜,讓她跟卡爾神父一起走。

“好,不跟你搶。”宿碧忍不住笑,說完看向阿順,“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會好很多。”

阿順乖乖點頭。

回救濟會的車上卡爾神父問道,“你有沒有給孩子們說,我們多久回鹿陽?”

提起這個話題宿碧心裏不免有些沉重,“本來該這兩天給他們說,但是誰能想到阿順突然生病了……神父,我們能推遲兩天離開嗎?我想等阿順的病再好些再走。”

“當然可以。不過……鹿陽那邊還有許多事等着我去處理,我可能要先走一步。”卡爾神父苦笑,想了想又說,“如果你要晚一些離開上海,恐怕就不能在常州中轉停留,否則你就會耽誤學校的課程。”

宿碧點頭,“我知道的。”

回到救濟會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但她還是一眼認出了站在巷口的人。

宿碧遲疑片刻停下步子,一旁的卡爾神父疑惑地轉過頭,“怎麽了?”說完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巷口的男人這時出于禮貌朝他微微颔首。

卡爾神父緊跟着笑了笑點點頭。

“神父,您先進去吧。”

等人走進救濟會大門看不見了,宿碧才緩緩走到巷口,“你來做什麽?”

宋懷靳的身影大半隐沒在夜色裏,宿碧問了之後他也并不開口說話,目光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面無表情隐沒在陰影裏的模樣讓宿碧心裏有些發怵。

“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說完她就別過臉往另一邊走,然而才剛邁開步子,下一秒手臂就被人狠狠攥住。猝不及防間宿碧就被他給牢牢扣住。

宋懷靳往前邁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又縮短了幾分。重重壓迫感讓宿碧心裏有些發慌,“你幹什麽?”

她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喝酒了?

“你要在上海待多久?”他忽然問道,嗓音低啞,說話間溫熱的吐息帶着絲絲縷縷的酒香。

宿碧垂下眼不去看他,“過幾天就走。”

宋懷靳突然無聲笑了起來。剛開始在合唱會上碰見她時只覺得難以相信,只單單想到她來了上海這回事,多的一概沒去查。直到今天心血來潮讓阿恒去打聽,才知道她只是為了送那群孩子來救濟會,根本沒打算久留。

“你就想問這個?”宿碧手臂掙了掙,“我回答了,你放開我。”

宋懷靳卻沒有松手,聲音澀然,“……就不能不走?”

他手上力道沒有減輕,掌心溫熱熨燙在她手臂上。

“不能。鹿陽有我的學業,有我的生活。”

“上海有更好的大學。”

宿碧覺得好笑,“是,可那又怎麽樣?你要讓我辜負卡爾神父的期望和我自己為此付出的努力?可是憑什麽?我有什麽理由留在上海?”

宋懷靳被她的話刺的語塞。

片刻後他苦笑。的确,他有什麽資格讓她留下?

“如果……”他牢牢盯着她,壓下隐隐襲來的酒意一字一句問道,“我求你呢?”

宿碧一怔,愣愣地擡頭看着他。宋懷靳唇緊緊抿着,目光一錯也不錯,沒有一分一毫的閃躲。

求她?

宿碧第一次看到他這樣一面,也是第一次聽見他說祈求的話。

有那麽一瞬間,她心裏竟然真的有了片刻的動搖。但也僅此而已。

會動搖是因為她至今也沒能做到完全不愛他,可宿碧知道這并不足夠成為自己放下一切義無反顧留在他身邊的理由。

心裏的酸澀如同潮水一陣陣翻湧上來,她緊緊攥着那幾分理智,緩緩道,“即便這樣……也不會。”

他的手驀地松開,垂落在身側握得緊緊的。

“即便我求你也不會……也對,我怎麽還能奢望這個。”聲音輕而譏諷。

“你何必這樣。”宿碧盡可能地平靜道,“早在三年前我們離婚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經注定了。如果不是這一次送孩子們來救濟會,那我可能永遠也不會來上海,我們也不可能再遇見。”

他咬牙,“你也說是如果……”

可哪裏有那麽多如果,遇見就是遇見了,三年裏一面都不曾見她還能勉強克制,可是機緣巧合讓他再次看見她站在自己面前,一切拼命壓抑的欲/望就開始瘋長。

渴水的人總是在看見一杯水時最為煎熬。

宿碧避開他的目光垂下眼,卻不經意看見宋懷靳用力握成拳的右手正不正常的顫抖着。

她遲疑問道,“你的手……怎麽了?”

他右手倏的松開,張了張嘴,最後有些頹然狼狽地轉過身側對着她。

“之前……受了點傷。”他答得艱難。

受傷至今也沒好,不見傷口卻還有這些症狀,想也知道最初大概不會是什麽輕傷,“很嚴重?”

“被日本人打了一槍。”他輕描淡寫揭過。半年前談判時那夥殺死程笙的日本人再次出現,遠遠朝他開了一槍,子/彈直直射入他手臂,後來手術取出卻傷了神經,以國內醫生和儀器的水平沒辦法痊愈,只能恢複個五六成。

宋懷靳心裏突然起了個念頭,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甘願用苦肉計來挽留她,想想着實卑鄙。

“國內治不好這只手。”他側過頭重新看向她,淡淡道,“負荷不了重物,寫不好字,更不可能再開/槍。”

宿碧臉色變得蒼白一片。

……治不好?

宋懷靳後面那些接連的形容讓她耳邊嗡嗡作響。

她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說的“國內”二字,忙問道,“那國外呢?國外外科手術先進那麽多,能不能治好你的手?”

她還是關心他的,對吧?

宋懷靳習慣性将右手插進褲袋裏,心裏忐忑起來,看着宿碧道,“或許可以。”

說完不等她說話又再次開口道,“如果我說,你要是執意回鹿陽,我就去美國手術,或許永遠不再回來。你會不會舍不得?會不會留下?”

永遠不再回來……

宿碧有些恍惚,然而從他們離婚那一刻起,她就已設想過兩人從此不再見的結果。

在上海的這次相遇只是個意外,而他手又受了傷,理應去國外手術,或許這也是在暗示他們讓一切回到正軌。

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似的,隐隐有些發疼。

“……你去美國手術吧。”宿碧說着匆匆別開臉,眼眶泛起酸澀,“為了你的手的确應該如此。”

“至于我們……不論你去不去美國,我們以後恐怕都不會再見了。”

“祝你早日康複。”

說完,宿碧步履匆匆地往救濟會的方向一路小跑,沒跑幾步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哭什麽?有什麽好哭的?本來他們就沒可能再見了,他理應去美國治療,所以他剛才那番“威脅”也根本不成立。

宋懷靳看着就要融入夜色的那抹身影,沉着臉色幾個大步追上去。

宿碧聽着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擡手抹掉淚痕并沒有回頭,然而下一秒卻被人握住肩膀帶着轉過身去,最後被男人一把抱在懷裏。

宋懷靳的手扣得很緊,急促道,“真的要讓我去美國?”

宿碧頭抵着他胸膛,眼淚還在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感覺過了很久,但又仿佛只是片刻間。

她忍着哽咽嗯了一聲。

他還不死心,“跟我一起去美國呢?”

“宋懷靳……你別這樣。”

懷裏的人有些哽咽,但是說出的話還是拒絕。

他心一點點冷了下去。

“好,我明白了。”他艱難地松開手,低頭看着她,想說些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

宿碧一直低着頭沒去看他,半晌面前高大的人影退後幾步,接着往反方向走去。直到腳步聲越來越遠宿碧才擡起頭來,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路盡頭。

……

一天後卡爾神父先登上了去常州的火車,教會小學的孩子還煞有介事地辦了一場歡送會。頭發花白的老人抹着眼角跟一群孩子一起哭,宿碧看得紅了眼,背過身眼淚不停往下掉。

陳水章原本還想去安慰,但這會已經自顧不暇,忙着悄悄眨眼把眼淚給眨回去。

又過了三天,阿順的身體狀況已經好了許多,宿碧不敢也沒有時間再耽擱,跟孩子們道別後就跟陳水章一起坐車去了火車站。

由于已經辦過一次歡送會,所以宿碧沒讓他們再辦,只是帶着孩子們又唱了一次《打漁歌》。大家都是哭着唱的,因此唱不出聲的像個小啞巴,其他的都走了調。

本來還鬧着要送兩人去火車站,最後還是被宿碧給勸住了。

“我都有些讨厭火車站了。”宿碧坐在站臺長椅上,嘆了口氣。她眼睛現在還紅腫着。

陳水章轉過頭看着她,“為什麽?”

“每一次都是離別。”她笑了笑,腦海裏閃過一幕又一幕。

當然,只除了一次。就是她跟宋懷靳去上海那次。

宿碧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一幕。她看中一個風筝,爺爺嫌拿着不方便不肯給她買,她也就沒有再纏着要了,可是離開那條街要回家時心裏特別難受。

一種得不到就要離開,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得到的難受。

她現在想起前幾天晚上的那一幕,心裏就是這樣的滋味。

他去了美國……以後隔着的真正就是千山萬水,這下是真的不會有機會再見面了,連這回這樣的巧合也不會再有。

陳水章有些愣愣地看着宿碧悵然若失的側臉。心一下一下的跳得越來越快,仿佛有一只手在推着他讓他說些什麽。

她是不是在想那個姓宋的?

“阿碧。”鬼使神差,他忽然出聲喊道。

宿碧像被驚醒似的側過身去看着他。

“怎麽了?”

“阿碧。”陳水章緊張地吞咽幾次,最後磕磕絆絆地道,“我……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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