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

隔天上午去工作室之前,她先開車去了一趟醫院,出門之前已經打電話和趙阿姨約好,但推開病房的門,趙阿姨卻并沒有如往常一樣坐在川川的床沿。一個褐色長卷發的年輕女人單膝跪在床邊,川川撲在她懷裏,胳膊緊緊繞着她的脖頸。

趙阿姨一言不發站在旁邊,看到莫靖言進來才回過神來:“莫莫你來啦,真不好意思,又麻煩你跑一趟。”

“沒關系,也是順路呢。”莫靖言把光盤遞過去,“這是當天拍的一部分照片,我沒有仔細選,就都拿來了。”

抱着川川的女人回過身來坐下,笑着說:“你就是莫小姐吧,我聽說這次Leo住院得到你很大幫助,真是太感謝了。”

她有一張明豔的臉龐,瞳仁和長發是黑咖啡一樣的深褐色,濃密的眉毛和飽滿的雙唇顯得格外神采飛揚。漆黑的眼線在眼尾有上挑的弧度,畫出狹長的眼角。她的皮膚曬成小麥色,裝束和天氣也有些格格不入,暗紅色印花羊毛披肩下露出春夏季亞麻長衫的衣擺。說話時揚手将頭發攏在耳後,露出小臂上彩色的紋身,似乎是鳳凰的尾羽,沿着纖細的手臂蔓延到七分袖裏。

她講的英語帶着很強的重音和上揚的尾調,發音不是很精準,語速卻很快。莫靖言聽了個大概,對她笑了笑,回了一句“You’re welcome”,便也在想不出要說些什麽。

“我叫Auska,是Leo的媽媽。”她将川川抱在懷裏,用英語問,“Leo,你對莫小姐說謝謝了嗎?”

“Obrigado。”他飛快地說着什麽,年輕女人輕輕拍着他的小腦瓜,帶着笑意低聲說,“hey,講英文或者中文。”

“Oh, sorry,”川川吐了吐舌頭,用中文清脆地說,“謝謝大姐姐!”他講完了有些不好意思,撲到母親懷裏,兩個人換了語言,輕快地交談着,帶着顫音和翹舌,配合飛舞的手勢。

莫靖言忍不住,試探地問:“你們講的……不是英語吧……”

Asuka笑着擡頭:“是葡萄牙語,不過是巴西人講的葡萄牙語。”

“難怪,我能着像拉丁語系,不過Leo講Obrigado,又不是西班牙語裏的Gracias。”

“我會講好多語言,我會說葡萄牙語,英語,漢語,日語……”川川舉着小手,開心地應道。

“川川真聰明。”莫靖言揉了揉他的頭發,轉向趙阿姨,“現在Asuka回來了,您不用太操勞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川川也沒什麽大事,昨天醫生複診,說确定不是肺炎,今天可以回家,每天來打點滴就好。不過……”趙阿姨說着說着,嘆了口氣,也沒挽留她。莫靖言和Asuka還有川川道別,拎起手袋便要出門,正好護士推門而入,她便退後閃在一旁。

護士看了看圍在床邊的三人,問道:“誰是邵一川的家長?”

聽不懂中文的Asuka不明就裏,川川自顧搖着媽媽的胳膊,笑嘻嘻重複着:“誰是川川的家長?”

趙阿姨連忙答道:“我是邵一川的奶奶。”

“哦,去辦理一下出院手續吧,” 護士說,“還有這個,要簽字。”

莫靖言心中震驚,站在一旁,喃喃道:“您姓邵啊。”

趙阿姨笑:“我姓趙啊,不過我家老頭兒姓邵。”

川川舉手:“我也姓邵。我叫邵一川,就是一月的河。因為我一月份出生,又生在裏約熱內盧。過幾天就是我生日,大姐姐你來不來?”

莫靖言渾渾噩噩地聽着,只覺得掌心出了一層虛汗。“我最近很忙。”她随口答道,內心無比矛盾,想問的一句話就在嘴邊,卻不敢輕易出口。惟恐那個答案真的如自己所料,那麽将如何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切,她許多年來從未做過這樣的假想,定然會亂了方寸。

趙阿姨已經要出門去辦手續,聽到孫子的話,忽然想起什麽。“你看我這記性,川川不說過幾天我就忘了。”她遞給莫靖言一個紙質精美的信封,“這是周末珠寶酒會的邀請函,是我兒子他們公司組織的。你可以和男朋友一起去,據說有許多大明星,現場的來賓都有抽獎。”

莫靖言正要措辭推托,Asuka的手機鈴聲響起,隐約聽到她用英語說着,“是Igor麽?你到醫院門口了?我們就在410房間。”

莫靖言不想久留,随手接過邀請函放進手袋裏,和幾人再次倉促告別,幾乎是奪門而出。她跑到電梯前,按下下行鍵,焦急地等待着,看着指示燈上的數字遞減,在底層長久停留。她忽然意識到,那人可能是坐電梯上來的,連忙返身,小跑到樓梯口匆忙而下。

不過是跌跌撞撞跑了半層,她的腳步便慢下來,倚在牆角,頭腦中一片茫然。自己在躲些什麽,又在怕些什麽,那段跌宕起伏的記憶,不是自認為已經可以坦然面對了嗎?再想起往事和那個人,不也早就覺得雲淡風輕,甚至都要想不起他的存在了嗎?他遠赴他鄉,結婚生子,都已經是陳年舊事,自己又不是剛剛知道音訊,為什麽在僅僅是“有可能”的重逢面前,就如此丢盔卸甲,手足無措呢?

莫靖言深呼吸,告訴自己,只是一切太突然,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其實這一切思緒都是自己在若幹年前便已經克服的,不應該在此時再次亂了陣腳。然而她做不到若無其事地離開,她很想知道,是否那麽湊巧,就有一個人有着相似的姓氏,也恰好給自己的兒子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不知不覺,莫靖言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四樓的樓梯口,斜對着電梯間。她拉高衣領,靜靜地站在牆邊。

電梯門緩緩開了,有人出來,有人擠上前,和走廊裏的人潮混雜在一起。她卻聽不到嘈雜的人聲,耳邊似有轟鳴,如一波波沖刷沙岸的海浪。冬季一色暗沉衣裝的人群裏,他的黑色大衣也并不出挑,只是個子比旁人略高一些,寬闊的肩,颀長的身形,走路時手臂随意輕擺的樣子,下巴微揚的神态,這些加在一起,哪怕只看到一個背影,也是一個印記分明的他。

莫靖言忍不住踯躅着向着他的方向前行了兩步,而他終究沒有回身,擡頭看了看指示牌,便向着病房的方向大步而去。留下她站在腳步紛雜的走廊中,任人群錯身擦肩,只是定定地望着。

這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人。

你在一生中所能遇到的,或許比每晚仰望夜空時所能看見的星星還多。

然而好像在北半球難以看到南十字星座,我們便不在意它們是否存在。

正如同如果我再也見不到你,便可以若無其事的,在茫茫人海中繼續生活下去吧。

在得知邵聲的婚訊之後,莫靖言一直嘗試着将以前的一切從自己的現實生活中剝離出去,或許有時候會因為想起他而悵然傷感吧,她就當所有的回憶是自己看過的一部電影、讀過的一本小說,将一切當作是存在于一個虛無世界裏的臆想。

而現在,他真實地出現在眼前,忽然讓一切都顯得不真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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