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如果你說
過幾天便是傅昭陽的生日,莫靖言早就開始琢磨要送什麽禮物,想了幾個方案都被自己推翻,眼看日期一點點臨近,忍不住向室友們征詢意見。
她是逐一問的,卻忘了寝室裏還有每晚必行的卧談會。
楊思睿首先聊到這個話題:“今天莫莫問我,過幾天傅師兄過生日送什麽,我有個建議,不知大家覺得怎樣。”
莫靖言在黑暗中臉紅:“不許說,不許說!”
梁雪寧笑:“咦,她也問我了。”
蔣遙說:“我也是。既然如此,就拿到寝室例會上民主讨論一下吧。”
“哪兒有什麽寝室例會啊!”莫靖言抗議。
“為你特別召開一個呀。”蔣遙答道,“感動吧。”
“我讨厭你們……”莫靖言拿被子蒙上頭。
其他三人大笑。
“來來,別打岔,讓我說完!”楊思睿搶過話頭,“她問我,說師兄最近忙碌辛苦,送西洋參好不好。”
梁雪寧否定:“這也不是看長輩,不好不好。”
“我說非常好,” 楊思睿剛開口,就已經笑得上不來氣,“不知道傅師兄能否猜明白,這是‘以身相許’啊!”
三人笑個不停,莫靖言躲在被子裏,又羞又氣,卻也忍不住笑出來:“你們這群女人,統統都是壞人!”
考慮再三,想着再過些日子天氣便要轉涼,莫靖言決定送他一副手套。傅昭陽生日那天恰好是訓練日,她中午便将手套放在書包裏背去岩壁,但訓練中卻沒人提及為隊長慶祝生日一事,連楚羚都是神色如常。莫靖言有些疑惑,但也沒多想,她的心思都在暗暗演練如何措辭,才能落落大方地說出對傅昭陽的生日祝福。
訓練結束,她尋了一個人少的時機,拿出包好的禮物遞上前去:“昭陽哥,生日快樂。”
“謝謝。”他笑着接過。
莫靖言屏氣,等他說出“這是我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祝福”之類的話,可是并沒有下文。
“改天我請大家吃飯吧。”傅昭陽将手套放進書包裏。
“哦,那今天,你打算怎麽慶祝啊……”莫莫有些心慌,想他不會和什麽人獨處度過吧?
“傅師兄一向過陰歷生日的。”楚羚淡淡地說,“你不知道麽?”
莫靖言當初在堂兄那裏看到了班上的團員表格,便一直記得,哪裏知道的如此詳細,此刻有些窘迫。
“原來家裏的習慣啦,哪天都一樣。”傅昭陽笑,“不過既然昨天BBS上已經和大家約好了,就等陰歷生日時再一起吃飯吧。”
那時寝室還不通網絡,莫靖言對所謂BBS一頭霧水,好在還聽說過這個名詞,隔兩日便抽空去了學校的機房。她到了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操作,只好低聲問旁邊一個高年級男生:“同學,麻煩問一下,BBS怎麽用啊?”
對方本來在打游戲,但看一個小師妹楚楚可憐地看着自己,立刻放下鍵盤,耐心地教她如何使用telnet和cterm,并幫她注冊了自己的帳號,叫做Sosilence,意即Sound of Silence。師兄又熱心指點了一些使用竅門,他走後莫靖言獨自研究,大概摸出一些門道。她無意翻到前幾日的數據統計,赫然看到某天的十大話題之一就是《祝傅隊生日快樂》,發貼人叫做Gazelle,簽名檔寫着“羚羊挂腳”,一看便是楚羚。
她在帖子中寫道:“雖然知道隊長一向過傳統的陰歷生日,但祝福總是不嫌多的吧。”
之後一衆跟貼,水車們天南海北地閑聊,夾雜“某某社團發來賀電”一類的回複,熱熱鬧鬧,喜氣洋洋,将帖子順利頂上十大。
原來自己什麽都不知道,號稱是和他相識多年的小妹,其實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莫靖言想起左君的話來,自己對傅昭陽,有多少是因了解而喜歡?他的脾氣禀性、習慣與好惡,她都不過是以管窺豹。想到這裏莫靖言有些意味索然,也不想再看BBS上的各類小道消息,關了電腦,郁郁地從機房出來。
這時已經過了晚飯時間,她也不餓。雖然已過仲秋,但這一日卻難得回暖,空中彤雲密布,想來是要下一場雨。低氣壓更令人心中憋悶,莫靖言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又來到岩壁下。
體育場通往岩壁的鐵絲網門半開着,足球場地亮着射燈,将岩壁下方照亮。莫靖言在低處做了兩趟橫移,想起近日來訓練的種種,似乎傅昭陽對自己并沒有格外照顧,雖然他給了自己創可貼和膠布,但訓練中他對每個新隊員都很關心,和自己也并不算親近。大約是自己分外留心他對自己的一言一語,這些一葉障目,便掩蓋了他對別人的體貼。
黑漆漆的岩壁上方垂下兩根頂繩,不知是不是誰忘了收,莫靖言抓着繩子搖晃了兩下,低低嘆了口氣。
忽然覺得分量不對,她擡起頭,大屋檐上方似乎有團黝黑的身影。
“誰在上面?”她吓了一跳。
“你又違規,自己一個人來岩壁?”熟悉的聲音自上方傳來。邵聲沿着頂繩自上空飛速下降,快到地面時手上一緊,長繩輕輕顫了顫。他自黑暗處落在射燈的餘光裏,莫靖言才看到他打着赤膊,安全帶上挂着各類鎖具。
“你不也是自己一個人來?還上得那麽高。”
“我?我有自我保護的資格,你和我比什麽?”邵聲回到地面上,将裝備收起。他平素看着瘦削,但肩膀寬闊,青白的燈光從遠處漫射過來,細微的肌肉紋理如同從大理石上雕刻出來一般,清晰分明。
此時他就站在莫靖言面前,背上細細一層汗珠都看得分明。她不禁低了頭,眼光瞥到別處:“我也不算擅入啊,這不是有老隊員在麽?”
“有我在有什麽用啊?”邵聲挑眉,笑道,“給你當師傅你都看不上!”說着他在海綿墊附近四處摸索,從角落翻出T恤來套在身上,“這天氣,穿着爬線熱,下來風一吹還挺冷。”
“你為什麽總晚上自己來?”莫靖言好奇。
“來訂新線路啊,檢查一下岩點,好多事要做呢,白天又忙不過來。”邵聲開始理繩子,兩臂開合,“而且我喜歡晚上自己來,安靜。你怎麽回事兒,又出來随便遛達?”
“那我就是來破壞安靜的咯。”莫靖言在墊子上盤膝坐下,“什麽時候,我才能爬得像你這麽好?”
邵聲掃了她一眼,繼續理繩子,隔了片刻,又掃了她一眼。
“喂,不要露出這種鄙視的表情啊。”莫靖言癟嘴,“好歹給點鼓勵的話好不好。”
“所以我沒說話啊。”邵聲無辜地眨眼,“我就是想,怎麽樣婉轉地說出實話,還不傷害你幼小的心靈……”
“太過分了!有沒有點師兄的氣度啊……”莫靖言撲倒在墊子上,又跳起來,“每次都受打擊,我走了,再見!”
“我就說你,每次都跑那麽急。”邵聲喊住她,“來,給你點好吃的。”
被他一喊,沒吃晚飯的莫靖言開始覺得肚子發空,于是又盤腿坐下,仰着頭看邵聲在書包裏摸索。
他扔過一塊雲腿月餅:“吃過麽,分一半給你嘗嘗。看你那個神情,像小狗等着吃骨頭似的。”
“月餅?沒有過期吧”莫靖言接過來,放在鼻子下聞了聞,“雲南的,家裏帶來的麽?”
“再不吃馬上就過期了,你先試吃。”邵聲笑,“是朋友從雲南寄過來的。”
“這麽貼心,是女生吧?”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八卦。”邵聲彈了她額頭一下,算是默認,“今年剛畢業的同學,人家寄過來我就收着麽。”
莫靖言撇嘴:“你這樣刻薄,還有人寄月餅給你。”
“吃別人的東西還要挖苦,你才比較刻薄吧!”邵聲在她旁邊坐下,“你在家也這麽和莫大說話麽?沒大沒小的。”
“我才不對他畢恭畢敬呢。”莫靖言咬着月餅,含混不清地說,“他啊,有時候挺嚴肅,但更多時間就在挖苦我。你有時候就和我哥一樣,以取笑我為樂。”
“說起來,我不就是你哥的哥?”邵聲說,“莫大這家夥很狡猾,在我們三人裏非要充老大。我們三個同年級,他說他出生月份比較大,我們就信了。後來才發現,我和老傅是頭一年秋天的,他是次年春天的。”
莫靖言聽他說到傅昭陽的生日,觸動心事,于是低頭不語,繼續吃着月餅。
“喂,我還沒吃呢!”邵聲抗議,“其它的都讓那些惡狼搶光了,好歹你讓我嘗嘗味道啊。”
“啊,不好意思,我實在餓了,這個又很好吃。”莫靖言赧然,遞過剩下的一小塊。
邵聲拿過來扔在嘴裏:“餓了去食堂啊,岩壁底下有什麽好吃的?”他仰天躺倒,“是舞蹈團有要求,要大家控制體重麽?”
“還好啦,我一向挺穩定的。”莫靖言抱膝,“只是剛剛心情不好,不想吃。”
厚密的雲層被城市的燈光染上一層磚紅色,霓虹的喧嚣被隔離在校牆和樹叢之外,偶爾三兩聲秋蟲唧唧。岩壁更顯巨大,在它的庇護下,燈影中如同一方與世隔絕的空間。
“小丫頭心事還挺多。”邵聲輕笑,“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來這裏麽?”
莫靖言搖頭。
“因為覺得內心很安定。岩壁就是我的老朋友,我和它之間不是對抗和征服;在它旁邊,我可以看清自己的力量,也能看清自己的弱點。但更多時候,我只是純粹地投入到每個攀爬的動作中,那種渾然忘我的感覺讓人覺得單純而快樂。人想得太多,就庸人自擾了。”
“你上來一陣還蠻有哲理呢。”莫靖言在他不遠處也仰天躺下,雙手交疊枕在腦後,“其實我一點都不貪心,上上課,跳跳舞,爬爬牆,和想見的人常常見面,我就會很快樂。而現在,好像被迫去想很多我以前沒想過、也不想去想的事情,本來簡單的事情都變得複雜了,什麽都得和別人去争搶。”
“莫莫,因為你喜歡的,別人也喜歡。”邵聲輕嘆了一聲,“有時候,命運不會眷顧每一個人的。”
兩個人也不再說什麽,就這樣隔着一人的距離,各自望着夜空。
運動場上的燈光忽然滅了,邵聲坐起來:“要關門了,咱們走吧。”兩人來到門前,鐵絲網大門居然已經關上,邵聲推拉了幾下,大門紋絲不動;喊了幾聲“有人嗎”,許久都無人回應。
“靠,上周報修的,學校這次動作倒是快!”他左右看了看,将背包甩到門外。
“喂,你不是要跳吧!”莫靖言扯了扯他衣角,“那我怎麽辦?”
“好歹你是攀岩隊的啊。”邵聲促狹地笑,“你看這大網洞,還有鐵杆,多好爬啊。”
“我不行,上去了也下不來啊。”莫靖言搖頭。
“那怎麽辦,住在這兒?”邵聲沖她揚揚下巴,“求我啊,我回寝室拿個睡袋扔給你。”
“爬就爬啦,不過你得幫我。”莫靖言可憐兮兮地望着他。邵聲點頭,他先做了人梯,将莫靖言推到門頂,待她騎好後,自己又跑到鐵門另一側,輕巧地翻身而過。他跑回莫靖言下方,伸開雙臂,擡頭喊她:“能爬下來麽?不會爬就跳下來吧!”
莫靖言剛才向上爬時已經緊張地手心出汗,這時騎在鐵絲網頭,搖搖晃晃,但更沒有跳下來的勇氣。她顫抖着聲音說:“讓我攢攢勁兒。”
“跳下來就一下子,攢什麽勁兒啊?”邵聲哭笑不得,“我接着你呢。”
莫靖言探了一下頭,又縮回去。
“喂,一會兒女生樓關門了,你就露宿街頭啦。”
正在莫靖言進退兩難時,教工大叔幽幽地從操場另一頭轉過來,握着鐵門把手,将門向一側緩緩地水平滑開,面無表情地說:“沒看到改成滑動門了麽?下次早點出來。”
莫靖言騎在鐵絲網上,看着呆立原地的邵聲,只能收斂克制地笑,以免自己前仰後合翻下來。邵聲瞪了她一眼:“你再笑,再笑我這就走了!”
“喂,邵聲哥哥,我錯了。”莫靖言連忙致歉,憋着笑看邵聲拖來兩張海綿墊,才翻身過來,鼓足勇氣向着他張開的雙臂跳下去。她一頭撞在邵聲懷裏,兩個人跌坐在海綿墊子上。瞬間的失重讓她的心兀自急跳,就聽邵聲催促:“快點起來吧,簡直要被你撞得背過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