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月光
新學年伊始,校園裏又充滿了青稚的面孔。楊思睿嘆氣道:“我現在覺得自己還挺年輕,可當初入學的時候,覺得大三的師兄師姐怎麽都那麽老氣啊。不知道現在大一新生是不是也這麽看我啊?”
“是啊,人家看起來就朝氣蓬勃,”蔣遙評論道,“你看你,燙發,高跟鞋,老氣橫秋!”
“我這是時尚啊!”思睿輕快地轉了半個圈,裙擺蓬起來,“莫莫你說,這個新發型好看不好看?”
莫靖言換上寬松的練功服,紮高馬尾,在腦後盤了一個發髻,她嘴裏咬着發夾,含混不清地笑道:“好看好看,爆炸頭,像愛因斯坦。”
思睿撲上來呵她的癢,莫靖言笑着連連告饒,“我錯了我錯了,讓我走吧,我要排練去呢。”
“今天晚上傅隊要做一個報告,講他們這次去實習的經歷,有什麽地貌構造,關于旅游資源開發的思考什麽的。”思睿趴在她肩頭,“你不想去聽聽?”
莫靖言搖了搖頭。
“喂,真的一點破鏡重圓的希望都沒有?”思睿皺眉,“傅隊暑假時可是考了托福和GRE的,楚羚也是。如果他們一起申請,明年一起出國,那可真是沒你什麽事兒了。”
“我倒是支持莫莫別理他。”蔣遙躺在床上,舉着時尚雜志,一頁頁百無聊賴地翻看着,“要是現在和好了,到時候人家倆人一起出國,不又和以前一樣,重蹈覆轍了麽?難得莫莫現在心情平靜,別去攪那灘渾水了。”
“那莫莫你甘心麽?”思睿問,“就看着人家倆走到一塊兒?”
“其實,也沒什麽甘心不甘心。”莫靖言想了想,“我不想有那麽多計較和攀比,就這樣吧。”
她推門而出,思睿纖細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喂,這樣是哪樣啊?”
莫靖言也說不清,她只是懶散地想要安于現狀。路過社團招新的小廣場,她在離攀岩隊展板不遠的地方停住腳步,望向熱鬧的攤位。負責招新值班的很多是去年新加入的隊員,大部分并不認識她,有同學熱情地跑上來,塞過一張傳單,“歡迎來體驗,明天是岩壁開放日,機會難得呀。”轉身又遞給旁邊路過的男同學一張,“我們隊裏是美女隊長哦,還有國家級選手呢,歡迎來觀看!”
值班的隊員們也在興致勃勃地讨論着:
“今晚要去聽傅師兄的講座嗎?”
“他們專業內容,不一定聽得懂哦。”
“但還有野攀的照片呢,有陽朔的,我也好想去啊!”
“啊,那可以去看看呢。”
“去吧去吧,咱們一起去,好多大牛也會來呢。好像隊長也請了幾位國家隊的高手來。”
“隊長最厲害了,她從小就練習,和好多高手一起訓練過吧!”
“什麽時候我能爬得那麽好,哦不,有隊長一半好就足夠了。”
“對啊,能翻上那個大屋檐就很厲害了!好像沒幾個女隊員上去呢。”
“拜高手為師吧!”
“可惜隊裏最牛的三個人都要畢業了啊……隊長,傅師兄和邵師兄……”
莫靖言安靜地聽着他們讨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傳單,是一副攀岩畫面的剪影,傾斜的岩壁,執着向上的攀登者。她下意識地搓了搓手指,手指肚的皮膚柔軟細膩,已經沒有了當初刻苦練習時的厚皮和繭子。
這張傳單疊了兩疊,一直揣在褲子的口袋裏。周末洗衣服時掏了出來,莫靖言扁了扁嘴,還是沒舍得扔到垃圾桶裏,随手找了一本書夾進去。
畢竟已經是初秋,太陽落山後,要不了兩個小時,白天地面上蒸灼的熱氣就消散了。空氣隐約有些發悶,但身上已經不會像夏天時一樣粘膩。莫靖言繞着校園跑了一圈,路過操場時不覺放緩了腳步。她已經很久沒有來到岩壁下,此時隔着跑道望過去,沉默高聳的巨大岩壁透出一股威嚴來,它龐大的身形似乎有無窮的向心力,引着莫靖言一步步走到鐵絲網旁。
熟悉的滑門依舊虛掩着,“非訓練時間不得擅入”的牌子挂在上面,左邊的鐵絲扣有些松,看起來一肩高一肩低。她側身而入,多少有些心虛,不覺放輕腳步和呼吸。
在大屋檐下方的斜壁前,一個男生站在海綿墊上,面向岩壁微微仰頭,揣摩着抱石路線,雙手在空中比劃着,做出不同的手型。莫靖言隔了幾米停下來,欣喜地喊了一聲,“師兄”。
對方回過頭來,一臉驚詫。他身形和邵聲相仿,也是平整的短發,但面孔年輕稚嫩很多,看起來還像個高中生。
兩人看到陌生人,彼此都是一驚。男生局促地在T恤上抹着雙手,似乎要表明自己剛剛并沒有觸碰到岩壁。
莫靖言也有些尴尬,但看對方青澀拘謹,清了清嗓子問道:“你是新生吧?”
男生連連點頭。
她想起當年邵聲說自己的那些話,板起臉來,故作嚴厲,“進來時有沒有看到門前的告示?”
“有啊……”
“信不信告訴你們導員,給你記過?!”
“可是……”男生想要辯解。
“你是新生,又沒學過,就不要随意攀爬。萬一落下來姿勢不對,可是會扭到腳的。”莫靖言忍着笑意,說得有板有眼,心想,怪不得當初少爺吓唬我,原來看新生惴惴不安的樣子也很有趣。
“我看到了,不得擅入。可是……”男生搓了搓掌心,“我是和師父一起來的啊。”
“遇到哪個倒黴師父,半夜帶你來訓練?”莫靖言嘟囔了一句,心中忽然湧出莫名的企盼來。
“是我啊。”一個聲音懶懶地說。她猛然回頭,看見邵聲叉着腰站在幾米之外,臉上帶着淺淺的笑意。他向男生招了招手,“方拓,來,謝謝莫師姐。她可是現身說法,告訴你抱石是很容易扭到腳的。”
莫靖言臉上一熱,撅嘴道:“師兄,這麽久不見,見面就取笑我。”
“看你剛剛還很有師姐的架子麽。”邵聲笑吟吟地拍了拍方拓的背,“這是我這兩天剛剛收的徒弟,大一新生,方拓。我猜他再練習一個月,大概就能超過你了。”
“哼,”莫靖言不服氣,“那是因為我一直在休息。”
“我說的就是,超過你當時的最好水平。”邵聲摸着下巴,想了想,“不過也難說。他的悟性和臂力都很好,協調性也不錯,但在岩壁上的經驗和感覺還差些。就看他努力不努力了。”
“當然努力啦!”方拓興致高昂,“但憑師父吩咐!”
“基本功都練完了?”邵聲問。
“嗯嗯。”他用力點頭。
“我給你指幾條線。”邵聲在墊子上坐下來,盤起雙腿看着岩壁,輕輕拍了拍肩膀,“來,幫忙捏捏。”
方拓立刻跑上來,幫邵聲捏着肩膀。莫靖言看得瞠目結舌,“怪不得人家叫你少爺。這有點……太欺負小師弟了吧。”
沒待邵聲答話,方拓搶先說道:“哪裏哪裏,應該的。”
“看人家這叫懂事。”邵聲瞟她一眼,“我也有激勵機制的。”他摸出一小盒酸奶,起身矯捷地爬了三四米高,将酸奶放在一個大點上。他又指了一條路線,終點就是同一個大點。
“好,我試試看!”方拓摩拳擦掌,站到岩壁下方。
莫靖言覺得這場景有趣,在邵聲身邊坐下來,“我能試試看麽?要是我也上去了,還有酸奶麽?”
邵聲瞥她,“你到底想爬線,還是想蹭吃喝?”
她笑眯眯答道:“Both。”
他微一側身,低聲道:“是啊,有些人蹭着練習,還蹭着吃別人的月餅。”他的話音中帶了三分戲谑七分笑意,輕顫的笑音蕩漾在耳畔。
莫靖言想起自己某次說着不餓,還幾乎吃光了他帶的雲腿月餅,赧然低頭,“都過了好久啦,師兄怎麽還記着啊,真小氣。再說,當時不是你主動給我的麽?”
“是啊,過了好久了呢。”邵聲雙手支在身側,向後仰身,“我總覺得,你……你們入學,好像就是這幾天的事兒。”
“我也這麽覺得呢。”莫靖言想起這兩年中的變遷,心中也有些感慨,雙手抱膝,抵着下巴。
二人一時沉默,方拓嘗試了幾次,最後一步總是功虧一篑。
“在上面蹲不住啊,師父。”他像青蛙一樣雙腿彎曲貼在岩壁上,“手一動就掉下來啦……啊……”
邵聲笑出來,揚了揚下巴,“莫莫你試試看。”
莫靖言琢磨了一下路線,幾個側身便來到最後的結束點,左手抓牢後,并沒有像方拓一樣左右腳都蹲在點上,而是重心移到左腳上,右腳放松自然垂下,向左側彎腰,右手自頭頂推出,抵在左手旁邊。這樣一來,動作順暢、身體平衡,紋絲不動地固定結束。
她微一起身,探手取了酸奶,輕盈地跳到墊子上,笑着揚了揚手,“這個歸我啦!”
“師姐好厲害!”方拓拍手。
“傻小子。”邵聲拍了他後腦勺一巴掌,“今天沒你吃的了。”
“師姐師姐,剛才師父還給我定了幾條線!”方拓扯了扯她的衣袖,“他還說,要是他不點撥我就能爬上去,他就請我吃東西。師父說了,他說話算話的!”
“靠,你小子太狡詐了!”邵聲丢了粉袋打他。
方拓挑了挑眉毛,“怎麽樣?師姐幫我看看,到時候我分你一半哦。”
莫靖言童心大起,笑道:“好呀好呀,都有什麽線路?”
方拓一條條指下來,“這個爬完了,有五串羊肉串……這個,兩串烤雞翅……這個,咖喱牛肉蓋澆飯。”
莫靖言哭笑不得,回頭看着邵聲,“有沒有魚香肉絲和紅燒排骨線?”
“本來是他這一兩周要努力的,哪兒知道有你搗亂。” 邵聲重重嘆氣,“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啊。”
方拓試了一下羊肉串線路,搖頭道:“太難了,完成不了啊。”
莫靖言吸溜吸溜地喝着酸奶,仔細看了一下,指點道:“你的力氣足夠,但這個點,喏,那個大藍包,不要硬抓,大圓包子點你未必抓得住的。身體傾斜一下,手搭上就好……那個紅點開口向下,要反摳,身體快速站起來會舒服一點……”
方拓按照她的提示又試了兩次,果然順利通過。他開心地跳下來,喊着邵聲:“師父師父,過去啦!”又和莫靖言擊掌,“莫師姐,你吃三串,我吃兩串就好啦。”
邵聲咳了兩聲,“哦哦,就知道讨好師姐,我一串都沒有啊?!”
莫靖言笑了笑,将空的酸奶盒放在他面前,“喏,這個給你啦。”她在手上擦了鎂粉,将剛才的線路爬了一遍。又和方拓邊爬邊商量,不多時便攻克了将雞翅線和咖喱牛肉線。
“下次我還能來麽?”莫靖言完成最後一條路線,跳到墊子上,額頭和鼻尖滲出汗來,雙眼亮晶晶的。
“不能!”他粗聲粗氣地拒絕。
“啊……”莫靖言有些失望,低下頭來,生怕邵聲說出“你已經不在攀岩隊了”一類的話。
“讓師姐一起來吧。”方拓不明就裏,替她求情,“我覺得,有師姐在的時候比較有趣。”他吐了吐舌頭,湊在莫靖言耳邊輕聲說道,“師姐你不知道,昨天就我和師父在,都要被他罵死了。”
“這臭小子就是蔫壞!”邵聲在他背上捶了一拳,又指了指莫靖言,“你,來不來我不管,但不許再指點他!”他翻出錢包來,哀嘆一聲,“否則還讓不讓我活了。”
莫靖言興奮地和方拓交換了寝室電話,BBS ID一類的聯系方式,又問了二人每周訓練的時間。她還是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向邵聲詢問道:“我已經不是攀岩隊的了,如果……有人知道,會不會……”
“最近沒人有心情管你這點小事。”邵聲看出她的顧慮,“其實隊裏也有點着急,等我們三個畢業,留下的隊員裏沒有真正出類拔萃的。所以我和昭陽他們商量了,每個人抓一兩個素質好的,特訓一下。就當你是給方拓陪練吧,別人知道也……”他猶豫片刻,“算了,最好還是先不要告訴別人了……我當做不認識你。”他頓了頓,狡黠一笑,“你看,從頭到尾,也不是我讓你來的啊。”
方拓舉手,“是我是我。“
莫靖言忍不住笑出來:“師兄你太狡猾啦!”
邵聲佯作冷淡,眼神斜斜掃過來,“同學你誰啊?我不認識你。”
莫靖言嚴守秘密,因為思睿還在攀岩隊的宣傳組裏,又和何仕無話不說,所以即使回到寝室,她也沒有說起自己和邵聲、方拓的約定。在室友看來,她依舊是每周兩三次夜跑,和以前并沒太多異樣。
傅昭陽的調查報告得到系裏幾位老師的一致好評,楚教授建議他以此作為論文的雛形,和兩名博士生合作,針對其中一些數據進行細化分析處理,投稿參加兩個月後的國際年會。他每日奔波于圖書館、實驗室之間,又要抽空帶攀岩隊的新人,開學一個月,和莫靖言也只見了幾次面。
因為心中不再有希盼和嫉妒,莫靖言也能安于這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相處方式,而不需時刻惦記他是否又見到了楚羚,或是擔心自己對于他的研究領域一無所知。
方拓除了攀岩隊的常規訓練,還在邵聲的指導下每周開兩次小竈,他們約好了時間,方拓就在BBS上給莫靖言發信。訓練時間基本固定,但偶爾有細微的調整,于是到BBS查信、根據抱石訓練時間安排其他活動,漸漸成了莫靖言每日例行公事的一部分。
和傅昭陽分手後,她獨處時心底常覺得空蕩蕩的,有一種不願回憶過去又看不到未來的茫然。然而這些偶爾孳生的孤獨和空虛,在她站在岩壁下時便蕩然無存了。莫靖言心無旁骛地琢磨路線,挑戰下一個難點,甚至不記得要去自憐自艾。更何況方拓總是不斷制造笑料,被邵聲訓斥挖苦,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因此而充實快樂,讓她不斷盼望下一次訓練的到來。
某天她一邊穿着運動鞋,一邊輕聲哼着歌,蔣遙忍不住從上鋪探下頭來,“你最近心情很好啊。”
梁雪寧也附和道:“你一說我也這麽覺得。莫莫最近總算開心了,又經常笑了。前段時間走憂郁婉約路線,我還以為她轉性了。”
蔣遙揶揄道:“那是因為傅隊回來啦。莫莫坦白吧,你們是不是已經重歸于好了?”
“才沒有。”莫靖言斷然否定,“我們偶爾能遇到,一起吃個飯,聊上兩句。”
“嗯,然後再一起逛逛街,看看電影,拉拉小手。”蔣遙嘻嘻笑道,“順理成章,是吧?”
“才沒,騙人是小狗。”莫靖言發誓。
“才沒?”室友們不依不饒,“難道你每天借故跑步,其實和別的男生暗渡陳倉?”
“更沒有啦,你們,扯太遠啦。”莫靖言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我要跑步去啦。”
“小心,小心我們哪天跟蹤你……”蔣遙和梁雪寧在她身後齊聲笑着。
作者有話要說:來更新一些……其實用的是明天的額度。。。明天更新完後半段。多謝催文的筒子,我深刻理解你們催文是因為喜歡,誰也不會沒事兒每天跑來刷新網頁。不過鑒于作者茶不是專職碼字的,所以每天寫文時間比較有限了……這一篇已經是寫得很快的了,不信問問原來在我這兒蹲過坑的筒子們。。。呵呵。辛苦大家還要繼續蹲一段時間。後面一段相對平穩,是莫莫和少爺彼此走近的故事,大家慢慢看。又,出版一事在積極聯絡和推進中,希望在春天過去能看到《直到春天過去》,多謝大家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