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聲嘆息
弓良看着這個易容過的店小二,愣是沒瞧出來是誰,但能叫出他的名字……
聞人遠伸出手自然地摸了摸少年的頭,像當初一樣,弓良激動得抱住了他,“師父,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你了……”到底是個孩子,眼眶都紅了。
“好了好了,男子漢哭什麽,師父還有事做。”眼光看向顏青,詢問為何他在這裏。
“這個故事就說來話長了,若不是弓良,我們也走不到這裏。聞人遠,要不要坐下來喝杯酒?”
“稍等!”聞人遠喬裝的店小二便退了出去。
無詭為顏青倒了杯酒,又給自己斟上,“姑娘好眼力,看過他易容的樣子?”
顏青手拿酒杯,道,“雖然那個面皮我沒見過,但他的眼神我認得,一個人的喬裝再好,也喬裝不了眼神,不是嗎?”
無詭舉起酒杯,“那我還要再說一遍,姑娘好眼力。”
片刻之後聞人遠一身白衣拿着一壺上好的老酒進了包房,已經卸掉了面皮露出本來面貌,幾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聊着這些日子是如何過來的。
原來聞人遠自從與顏青分開以後,通過密林後喬裝,就來到了百礦鎮。
其餘幾個人,雖然身上大大小小都帶着些傷,在密林裏也躲躲藏藏了好些天,也平安到了百礦鎮。
顏青也簡單說了一下他們的這一番經歷,說到她用解藥救公子無詭的時候,聞人遠的眉頭都糾結在了一起,雖然知道顏青現在沒事,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這裏,但仍然很生氣。後得知毒全解了,方才松了一口氣。
又過了半個時辰,餘下的四個人也都陸續趕到了。
無詭端起酒杯起身道,“各位兄弟為了助我脫險,都頗費心思竭盡全力,小王不勝感激,見到兄弟們都安然無恙地站在這裏,我深感欣慰。”以往在官場在司寇衙,公子無詭從未這麽稱兄道弟過,這些人自然是感恩戴德,只聽無詭抱拳道,“這裏沒有外人,我把各位當兄弟,也請各位也把我當兄弟。”
“殿下言重了,殿下的知遇之恩,我們兄弟都沒齒難忘,甘願為殿下鞍前馬後,出生入死。”顏顧端着酒杯站起來說道,衆人也都端着酒杯站了起來。
“好!自此以後,我們是袍澤,也是兄弟,我也就不繞圈子了,我們能安全走到這裏,才是排除萬難第一步,不拿下術山,現在回去,我就是一條死路。但憑我們幾個人只能智取……”看了一圈衆人的眼神,接着說道,“所以,我們只能潛入術山,直接找到張術,這樣一來,地圖就是關鍵了。”
Advertisement
無詭看向聞人遠,“我們這裏倒是有個活地圖,就是弓良。所以聞人遠,等下你要跟弓良談一談,我們推測他就是張術的孩子,姓張名良,我已經答應他不傷術山裏的任何一個人,如果能把這些人收為己用,那就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
聞人遠沉默片刻,才問道,“他會出賣他的父親嗎?”
“據我觀察,他讨厭他父親的所作所為,這孩子倒是一身正派。”無詭道。
聞人遠道,“我可以去試試,可是,就算我們順利挾持了張術,然後呢,在不傷他們的情況下,如何能掀了他們老窩?”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這時,顏青答道。
聞人遠差點蹦起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你跟一群土匪講情說理?如果那裏面有人想窩裏反呢?你挾持張術其實無用呢?我們幾個人,就會困在那裏,這樣,是不是太冒險了?”
聞人遠說得很有道理。多年前出重兵圍剿術山也無果,除了術山地勢險惡以外,裏面有很多能人異士也是原因之一,他們七個人,怎麽能拿下?
這幾個人一直商量到天明,也沒拿出個确切的方案來。
聞人遠便先去弓良那裏,跟他說了地圖的事情。
弓良說,我只能給你們畫個地圖,但我不會帶你們去抓我父親。
聞人遠同意了。
顏家以前本就是做這種刺探刺殺的生意,說起來,倒是無詭是外行人了,顏青本不想無詭去,但無詭笑着說,“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們本就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不是嗎?”
說服了顏青,無詭卻不願顏青去了,聞人遠也不願,顏青低頭不語,手指反複地摸着白玉簫,很久以後才擡頭緩緩道,“若你們都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茍活,還有什麽意義?!”說是對着大家說的,眼睛最後卻定在了公子無詭的身上,其間的含義不明而喻。
于是,再沒有人阻止她同行。
弓良最後補充道,“這是我憑記憶及對山內的了解所畫的地圖,但我在山上的時間并不多,我不能确定所有的陷阱我都知道,所以你們要多加小心,還有,世子殿下,聞人遠師父,你們答應過我的,不傷人性命,否則,不管過多少年,我一定會讓自己變強大讓你們血債血償,除非我死。”眼神裏的認真毋庸置疑。
無詭走過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弓良,我以我的身家性命擔保,絕不傷一人性命。”
弓良點點頭,“那好,希望你們此行順利,願我們都能如願以償。”說完便回去休息了,衆人也都散了。
天色已經很晚,顏青毫無睡意,便來到庭院之中。
一身男裝的她,頭發高高束起,碧色的發帶長長地飄在身後,木質的發簪插在發髻上,她随性地坐在石階之上,手裏拿着一壇陳年老酒,樣子竟然比男子還要灑脫。渾身上下那股超然的勁兒,真是學都學不上來。
聞人遠在旁邊站了很久,一直在看着她,時而迷戀,時而迷惑。
這樣的注視,一個正常的習武之人都會感知得到,但顏青感覺不到,這樣的本事,在他以往的認知裏,是最弱的那種本事,她也是最弱的那種人,是那種一旦踏入江湖就是必死的人。
他一直是這樣認為的,直到後來她幾次救他,而他也見到有人為她甘願拼命,他才知道,一個人的強大,不是有多厲害的武功,而是在危機關頭能否轉危為安,在于生死關頭到底有沒有人甘願為她丢掉性命只為救她。
這歸根結底不過是在予和取兩個字上,因為她付出過,才有人願意為她拼命。
他走到她的身邊坐下,拿過酒就喝了一大口。
顏青只是淡笑了一下。聞人遠看着她的眼睛,曾幾何時,這雙眼睛裏的神情變了,多了一些他從前從未看到的東西?
聞人遠靠着身後的石柱,樣子卻不潇灑,只有落寞,嘆了口氣道,“我現在漸漸能明白顏文離的心情了,想必他看着姑娘漸行漸遠的心情就如同我現在吧!不管姑娘承認與否,姑娘的心思變了!”他把壇酒還給顏青。
顏青随口應道,“變了嗎?”
變了嗎?……因為他嗎?腦子裏竟然冒出了公子無詭,也閃過了在礦井裏的一幕幕。
“變了,再不是從前那個時時想着離開,想着自保的姑娘了。”聞人遠苦笑,無可奈何道。
“變成這樣……不好嗎?!”言語輕輕,呢喃道。
聞人遠過了很久才說道,“這對姑娘來說,當然是好的,這說明姑娘自此以後開始信人了,開始活得像個人了,但對我,卻是不好的,因為我知道,姑娘的改變,不是因為我。恐怕,是為了他吧!”擡頭看向來人。
顏青也擡頭看過去,眼睛裏頓時湧出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公子無詭改變了她,讓她活得像個人了嗎?還是因為心中有個牽挂,才更有人情味了?
“看來,我得離開了。”說完聞人遠起身就要離開。
“等下。”顏青忙叫住他。
聞人遠頓住了腳步。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顏青停了一下,才說道。
聞人遠輕笑,眼神卻悲傷,“你知道的,不管你要我做什麽,我都會答應你,毫不猶豫的。”
“我知道的。”就因為這樣,反而不安心,“我已經決定和世子聯手,我幫他謀權,他幫我複仇,所以,你能幫我嗎?”
聞人遠聞言眼睛微閉,苦笑道,“你說如何就如何吧!我盡力就是。”說完便離開了。
無詭坐在她身邊,“聞人遠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顏青猶豫了一下,才道,“他說我,活得像個人了!”她把玩着玉簫。
無詭突然笑了,拿起身邊的酒壇灌了口黃湯才道,“我倒是覺得,我因為你,活得更像個人了,這些年我以為我曾經闖蕩江湖時的七情六欲已經全部都消失殆盡,可是你來了,你出現了,于是那些七情六欲又都回來了!顏青,這要謝謝你!”
無詭頭靠在石柱上,眼睛看着已經被烏雲遮住的圓月,前途渺茫,甚至明天不知生死,可他卻安之若素,是因為,她在他身邊的原因嗎?所以生死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顏青淡笑不語,無詭也不言語。烏雲變幻,冷風,冷雪,兩顆心卻是暖的。
顏青拿起腰間挂着的玉簫,放在了嘴邊,悠悠揚揚的旋律由弱至強,聽這開頭無詭便知,這是一曲民間小調改編,名為《一聲嘆息》。
話說這《一聲嘆息》還是他們兩個人當時在司寇衙附近的安靜院落所作。
源自于公子無詭給顏青講的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也算是才子佳人,男子風流倜傥才高八鬥,女子亦是巧笑倩兮才華橫溢,兩個人雖都不富裕但也算還好,自小一起長大,他作詩她寫詞,他吹簫她談琴,他與她棋藝上也是不相上下,她在攻守之間,更是不讓須眉。這兩個人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偏偏時值戰亂,家道中落,他被征了兵,後再無音訊,她與家人失散,流離失所,年紀輕輕卻是滿頭白發,這一分別,就是十年,她郁郁寡歡而亡。
顏青聽了這個故事後很久都沒有說話,很久很久以後寫了這段詞。
一聲嘆息。
縱橫黑白兩子心,風依蕭木簫倚琴。
繁花落盡仙境處,人間無處可安身。
碧落黃泉兩難尋,彼岸花葉兩不知。
琴裏歌聲聲聲泣,明月染霜霜染人。
花開雪落十年間,年年尋君君不還。
夢裏桃花瓣瓣落,三生石前再相見。
醒時濕襟淚眼濁,蒼蒼白發意難連。
唯求來世不相忘,白衣黑發十指牽。
無詭無意之中看見,念了一遍又一遍,便為這個詞配了這個調子。
那首詞他一直記在心裏,簫聲一起,他竟開口唱了。婉轉又悠揚的簫聲加上悲涼的唱詞,在這個寂靜的夜裏,竟如同可以唱進人的心裏。
這是深夜,這本是擾了大家的清夢,可偏偏醒着的人竟沒有一個人出來叫停。仿佛在歌聲裏想起了,那些曾經無法承重的相思。
簫聲本是孤寂的,唱詞本是孤寂的,但此時此刻,沒有血海深仇,沒有争權奪勢,兩顆心卻不孤寂了。他們在哀怨別人的愛情?還是在替自己還未成長便夭折的愛情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