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節

很多年前,撒哈拉之眼只是虛拟地圖上的一個名字。後來,這個名字進化成一座帳篷,孤零零的矗在沙漠中心,裏面住着一個偉大的獵人,就是山狗。

在這個帳篷的周圍,人們可以看到許多牛高馬大的仙人掌,它們密密實實匝成一圈,将帳篷圍得滴水不漏。因為它們,山狗出門變成一件相當麻煩的事,首先他要從裏面一點點把帳篷布拆下來,四角對折包在身上,接着活動活動腿腳,然後一聲大喝,蒙頭往外,一口氣跑上兩公裏才停。如果他的打包工夫不過關,不慎露出了一點屁股或腳踝,那裏就會被射成草船借箭的标本。逃出射程之後,只要将披挂解下随便抖兩下,仙人掌刺就會大把大把往下掉,根根霍霍然,良民用可縫衣補被,宵小用可越貨殺人。

作為仙人掌,有刺是正常的,有可以拿來戳穿生牛皮的刺,就有點過分。更過分的是,這些刺居然具備了人體紅外熱感應及自動發射功能,一旦監視到山狗行蹤,立時三刻會變成愛國者導彈植物版,不把人家打成一個刺猬,總像不大甘心。當然,仙人掌當籬笆用是件小事,不足以成為如此奪命追殺的理由。主要的原因是,山狗跑到這裏來,給居住在沙漠地底的那三只嗜糖蚯蚓帶來了很大麻煩。

嗜糖蚯蚓,一九九一年獵人聯盟員工手冊附錄三注明:

非人種,環節動物門,寡毛綱

特長:土地環境與生物改造。

成年蚯蚓識變化,喜群居。

外表有多種顏色。

十年後,編撰部門聽取獵人豬哥的親身調研報告後,加了五個字:

有的很好色。

考慮到人類對自己內部的鹹濕分子都管不過來,蚯蚓們好色不好色,一直都屬于邊緣學科的研究對象,引不起多少興趣。可惜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自從人類打上了沙漠改造的主意之後,天賦異禀的它們,就此不幸成為被收羅的首要對象。山狗到此,就是奉了獵人聯盟下達的命令,來說服它們歸順。這樣的角色,遠有蔣幹,近有安南,不是被玩到氣血兩虧,就是時刻擔心屍骨無存,絕對不是什麽好差使,若是好差使,大抵也輪不到山狗。本來他若是個不負責任的人,大可以來一個撒哈拉自助游,把皮膚曬成古銅色後拍拍屁股回去複命,談談沙漠風光,說說異域民俗,出示一兩張駱駝的照片,把不小心摔破皮的手肘給人參觀一把,然後說找不到蚯蚓,那就萬事大吉,說不定還會評為勞動積極分子,帶着屢敗屢戰的光輝形象巡游各個獵人聯盟分部做早餐演講。結果此人脾氣比驢子還倔,第一天來吃了閉門羹,立馬紮了個帳篷住到蚯蚓窩的頭上,每天念念有詞:“哥們,幫幫忙,哥們,幫幫忙。”要說他的韌性,可真不是蓋的,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句別的話沒有,翻來覆去就這五個字。蚯蚓們被他搞得不勝其煩,在嘗試了戴頭套,往耳朵眼裏灌水,培育毒草自我破壞聽覺神經都毫無效果之後,決心違反本族不得随意傷生的禁例,投票通過提議,要殺掉山狗。

回憶往事,七情上面,山狗悲從中來。在沙漠裏那段時日,可真不是人過的。被仙人掌當成導彈試射目标都算了,有時候一個盹打到一半,忽然呼吸困難,心髒停跳,憋醒一看,南瓜壓床!你說撒哈拉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怎麽就跑出南瓜來?看山狗長得周正,還會動手動腳的,肯定是只母南瓜!好在他很是強壯,又不挑食,胸悶一陣緩過去,把南瓜拿袖子擦擦,就吃将起來,一邊吃一邊繼續念念有詞:“哥們,幫幫忙,哥們,幫幫忙。”由于有東西下肚,中氣更足。好了,等下次無端端坐着,突然無數蘋果不曉得從哪裏鑽來,噼裏啪啦打出他一頭包,期間作金鐵交鳴,用手一摸,全部花崗岩化!那些蚯蚓吸取教訓的速度,不可謂不快。

如此盯梢生活,實在不乏事做。因為一個不小心就會挂掉,山狗未免也會想想自己人生的意義到底何在?難道就是為了騷擾三條蚯蚓?圖謀進一步剝奪人家的行動自由權?如此一來,他在道德上多少有點站不住腳,洩氣之餘,電告總部,要求撤消這一行動。結果聯盟老大夢裏紗反應奇快,立刻委托DHL不遠千裏給他送來一整套高保真家庭影院和家用發電機,附帶DVD兩盤,一盤叫世界居住環境危機,一盤叫世界糧食危機。收錄了兩百年來人類遇到的一切倒黴事,看得山狗眼淚鼻涕,呼之欲出,與此同時鬥志受到了極大鼓舞,這邊遙控器一按關掉電視,那邊就已經跳了出去,摸出一個大聲公擴音喇叭,驚天動地的大叫大喊起來:“哥們,幫幫忙,哥們,幫幫忙。”即使許多帶着倒勾的風滾草立刻從遠處呼嘯而來,把他當成一個保齡球柱,輪番擊打,如此再三,都無改他雖天下人吾喊矣的英雄氣概,将總攻戰鬥從晚上延續到了白天。最後,三條蚯蚓終于化成人形,西裝革履地從沙底下冒了出來,眼中含淚,聲音哽咽的說:“我們從了,你能不能換句話喊?”說完便抱頭痛哭,哭完抹把臉,繼續說:“明明知道我們有精神衰弱,只好住到沙漠來,夜總會都不敢去!你這樣整我們!知道你那嗓子有多難聽嗎?”然後又哭。足足控訴了大半個小時,眼淚堆滿一地。它們的眼淚很奇怪,不是純粹的液體,不會流失,在地面溫度接近攝氏六十的地方也不會蒸發,就像成色很好的白色水晶一樣,一顆顆排在地上,然後堆起來。

給人家造成了那麽大的痛苦,山狗覺得很不好意思,雖然這算是犧牲小我成全大我,但人類的大我跟蚯蚓人家有狗屁關系啊,霸王硬上弓,實在沒道理。乃賠罪道:“只要你們把撒哈拉改造成了綠洲,就沒事了,我帶你們去找一個最好的心理醫生,幫你們治精神衰弱好了。”蚯蚓橫他一眼:“你們的醫生只會問我有什麽童年創傷,要不就是性生活有缺陷,我們兩個都沒有,治個屁。”噎山狗個半死。另一條則道:“改造綠洲有什麽難的,你看着。”撿起地上那堆眼淚望空一撒,所及之處,金色幹燥的沙粒奇妙的開始軟化,逐漸沉澱為黑色肥沃的泥土,綠色植物嫩芽隐約露出頭角,如同夢幻般,一米方圓的沙漠,成為生機蓬勃的莊園。山狗目瞪口呆一分鐘後,忽然一個魚躍,跑去找那個擴音器,還嘀咕着:“你們哭多兩聲,哭多兩聲我們就可以收工了。”三條蚯蚓圍上來痛毆他。

成功搞定三條嗜糖蚯蚓,獵人聯盟總部欣喜若狂,迫不及待派出空間飛行器前來迎接山狗和他的戰俘。而且夢裏紗還親自跑到總部門口去肅立,看到三條蚯蚓一彎一彎下飛行器的時候,整張臉都笑扁了。

獵人聯盟對嗜糖蚯蚓如此看重,首先當然是因為物以稀為貴,要知道嗜糖蚯蚓對居住環境要求極高,等閑地方,都吸引不到它們去住,一旦有消息爆出,說某處發現其蹤跡,當地地産價格立刻會瘋狂大漲,全世界的有錢佬都聞風而至去搶房子。另外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它們真的,很難,很難,很難被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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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發現嗜糖蚯蚓,是在中國新疆吐魯番地界,獵人聯盟出動了當時亞洲地區最頂尖的三位四星前往捕獲,事先研究了無數資料,都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後來有一位仁兄福至心靈,說道:“既然是嗜糖蚯蚓,一定很喜歡吃甜食,我們買點牛奶糖巧克力帶去吧。”于是從瑞士空運了好大一箱子可以直接甜死人的糖果過來,帶入新疆,四處散布,希望可以引得蚯蚓們嘴饞,就可以趁其出來打探,抓個正着,結果守了兩個多禮拜,蚯蚓半條沒見到,蜜蜂倒是招來不少,聞到甜香心花怒放,成千上萬撲上來搶,獵人們其實都不小氣,也就随便趕了一趕,結果還是把小氣的蜜蜂惹毛了,一怒之下,請來了表哥黃蜂,這下安生了,新疆無限好,天天被蜂咬,逃得一命回,肉包知多少。獵人們铩羽而歸,哭哭啼啼沖進總部複命,誰知道臉腫得太厲害,連身份識別器都不認識他們了,發射出好多神經毒素泡泡進行攻擊,把人家剝個一幹二淨之後,視為不明進入者驅逐出境,要不是後來夢裏紗自己上街去買栗子吃,發現這個賣栗子的有點眼熟,亞洲聯盟的四星獵人,差不多就一次性改行去從事街頭零售業了。

夢裏紗就想不通啊,為什麽呢,為什麽呢,全世界總共只有五條的美人鹋,那麽難找都可以抓到,只要舍得本錢,在它的巢穴四周布滿大量鑽石和玫瑰,加一套高保真音響日夜放情歌,沒幾天她就神魂颠倒的跑出來,睡在鑽石玫瑰床上吃吃發笑,趕都趕不走。只要稍加訓練,其媚功犀利,沛然無可禦,随便瞄一眼,不要說人,連天上正好飛過的鳥都呱的一聲掉下來,骨軟筋酥癱在地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獵人聯盟的客戶将她帶回去,從此在馬屁界即可橫行天下,征服一切不給便宜行事的高官巨富。

他翻來覆去琢磨這個問題,想得連頭發都白了。後來有一天去食堂吃飯,居然遇到了碩果僅存的另一位四星獵人豬哥。該人前段時間剛剛好因為私自放走獵物而被停職,那天是回來蹭飯吃的。他一聽到夢裏紗叫他,抱着兩盒飯撒腿就跑,速度奇快,卻因為太久沒來總部,一頭撞上了新裝的一扇反魔法隐形門,蹲在地上疼得眼淚汪汪。這一來夢裏紗才有機會問他,為什麽全世界的獵人都抓不到嗜糖蚯蚓。豬哥哼哼唧唧随口說了一句:“它們不貪嘛,不貪你怎麽抓得到?”

豬哥這句點評,振聾發聩,不可謂不精到,可惜後來被他自己證明是随便說說的。榮華富貴,名滿天下,固然都無法打動它們的蚯蚓心,恰恰獨沽一味,只在紅塵愛美人。乃是一群看到34,22,34三個數字就走不動的主。好在他們性情單純,只會偷窺懷慕,卻不知道要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關鍵之處是先中狀元,否則會不會主動向獵人聯盟投誠以博功名,奉旨媾女,就難說得很了。

無論如何,山狗得三條蚯蚓返,頓時成為聯盟中數一數二的英雄。夢裏紗将他迎入之後,殷勤設茶,滿嘴跑馬,信誓旦旦要在下一次升級審查中力保他成為亞洲第一個五星獵人。山狗滿臉誠懇的側耳聽完,大點其頭,且回應道:“感謝栽培,感謝栽培。”不過下一分鐘他告辭出門,順便又說了一句:“哎,你說我們這樣演戲,下次可不可以換點臺詞?”結果第二天調令就下來, 着山狗三日後再次前往撒哈拉之眼籌建現場,負責監管非人們的工作進度,保證獵人聯盟與人類科技研究中心的合作順利。等他背個包一頭又回到沙漠裏的時候,那幾條現在搬到帳篷裏面來住的蚯蚓,在十裏之外就已經在跟他打招呼:“嗨,山狗,好久不見啊,身體好嗎?哈哈哈哈哈。”山狗白它們一眼.

那個賭,就是在彼時打下的。雖然大家算是一邊的,不過蚯蚓們努力工作之餘,覺得自己受制于人,都拜山狗所賜,所以照舊每天搞出一些古怪東西來整山狗。比如說将蛇草磨成粉,細細撒在他住的帳篷裏外,無色無形,人類毫無感覺,但是卻可以把方圓十裏地所有的沙蛇都引過來,聚在裏面疊羅漢。有時候山狗也累了一天回去睡覺,看都不看就往床上一躺,然後不出一秒種,就發現自己被一團柔軟的東西猛烈的彈了一下,眼前先是一黑,然後滿天星光,原來被踢出了帳篷頂。它們還熱衷于對工作組從沙漠外運回來的蔬菜動手腳,一是水樣化,看上去鮮嫩可口的包心菜,黃瓜條,随你煎炒涼拌,都只能飽飽眼福,只要一夾到嘴裏,上下牙齒剛要碰頭,鍘下物即刻變成了一灘無色無味的水,要是咬得快了點,一聲“喀拉”傳來,吃的人那頭部就開始劇烈顫動,跟發惡寒一樣。二是畫板效應,那些偶爾不會化水的蔬菜,只要吃了,皮膚就會變成相應的顏色。所以撒哈拉之眼的籌建中心是真正的國際化,五彩缤紛的人們攜手走過,絕對不存在膚色歧視。要知道茄瓜紫和油菜紅之間,會有什麽歷史仇恨可言呢。

這樣日複一日,大家都有點吃不消,于是開始輪流去找山狗談心,催促他自殺謝罪,讓大家有點安生日子過。他一想這不成啊,你們不是老虎,我也不是阿育王,憑什麽你們吃頓飯就要把我犧牲掉。最後跑去和蚯蚓們商量道:“這樣吧,知道你們厲害,可以培植和改造各種各樣的植物,我們來打個賭,要是你們可以種出倫敦煙火,我就放你們走,要殺要剮都幫你們頂住。”蚯蚓們聽到倫敦煙火四個字,先是吃了一驚,然後對望一眼,猛然大起雄心,轉身把三條小尾巴從工作服中翹出來和山狗拉手指,誓言要畢其功于一役,教訓教訓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人類。

轉眼七年。

俗世中的蚯蚓,

培植出了上帝親自栽種在天庭的倫敦煙火。

它們終于要走了。

眼前漫天滿地的黃花餘影,山狗晃晃悠悠盲盲目目,往前一路直走。正午,沙漠中的陽光極度溫柔,經過十三層抑溫與紫外線與淨化處理之後,不過是一種視覺上的慰籍。如此安撫有時極其軟弱,有如催淚。真奇怪,在做了數十年硬漢之後,山狗發現自己越來越變成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大概是到這裏以後,每年冬至都沒吃羊肉煲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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