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節
城裏很安靜,遠遠似有似無的人語傳來,每個字都像帶着薄薄翅膀,無聲飛過耳際,然後升騰在細細光線中。好似跳舞。他低頭不管不顧,信步而游,走着走着,忽然胸口給人輕輕戳了戳。
擡頭看,是一棵極為挺拔的榕樹,底下氣根須縷糾結,蓬蓬然敞開來,想紅磨坊中康康舞女踢罷大腿之後下臺,必然也是這樣拉自己裙子的。
戳山狗的東西,是這榕樹最小那根樹葉,可見人家雖然生氣,行動上還是很克制。至于如何知道一棵樹在生氣,在撒哈拉之眼,首先要去看它樹幹上貼的卡通代言符號。看到史努比狗頭,表明此樹今日心情大好,可以上前去套套交情,要是對方是棵果樹,打點秋風也不算過分,只要它答應你了,到收獲季節的某一天,就可以期待一大把香蕉或梨子破空飛來,先把你們家窗玻璃打個粉碎,再穩穩當當落在地板上,散發出殷勤問候的清香。如果看到加菲貓,說明它今天想偷偷懶,睡睡覺,請你不要施肥澆水,更不要拿勵志磁帶來放,非要人家一串荔枝結八十顆,而且每五顆一個品種,務必将挂綠,糯米磁,槐枝,黑葉一次性拿下,完全不管人家荔枝也有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階級鴻溝不可逾越。這些其實都不打緊,撒哈拉的人最怕看到的一個标志其實是綠巨人。只要這個大頭胖子一出來,立刻全城戒嚴,誰都不上街,因為這代表這棵樹心情狂躁,很想打人,無論是平時羞答答的垂楊柳還是寬厚為懷的松樹,一不小心就會給你一個熊抱,要是沒人來救命的話,抱着抱着你就死了。本來在別的地方發現一兩棵殺人樹也不希奇,哪怕真的惹不起,大家躲着走就好了,決不至于要搞到停産停工。可是在撒哈拉之眼,這是行不通的,你永遠不會知道,那棵正因為失戀而抓狂到十三級的法國梧桐下一分鐘會出現在哪裏,如同你永遠不會知道,門口那棵美麗木棉,前天身邊站的是一棵英俊橡樹,為什麽隔天就換成了一棵歪脖子槐。它們自由自在,到處亂走。
此時和山狗打招呼的榕樹,顯然正在溜達中,可是它被山狗踩了腳---精确的說,踩到了氣根。所以本來貼的是蠟筆小新,意為四處看美女,突然間就變成了地獄小子,有點生氣。
山狗向它行了一個舉手禮,無精打采道:“榕榕你好,去哪裏?你慢走,拜拜。”一面轉個身,又慢吞吞往另一個方向而去。不防衣服被扯住,不由嘆口氣,說道:“改天給你按摩樹根啦,我今天心情不好。”結果他遇到的是一棵八婆樹,一聽他心情不好,枝葉翩翩起舞,就把他纏了個結實,擺出霸王硬上弓的姿态,非要聽他傾吐衷腸。
此時山狗,處于一種相當尴尬的場景當中,本來有人聽心事很好,分享分擔,值得再三回味,問題在于這是一棵樹啊,無論它多麽善解人意,體貼入微,總不至于失過戀吧?沒有失過戀的,無論是人是樹,都統統屬于初級入門聽衆,不值得托付兩滴熱淚,一片冰心。
以此為解詞,山狗試圖說服榕樹把他放放開,結果卻猛然看見七條氣根一下子高高舉起,在空中彎成蝦米狀,意思是“失戀了不起啊,我還七失呢”。哪七失?一,二, 三,四,五,六,七,七失!(向麥兜致敬)好,算你狠!
沒奈何,山狗只好在它溫暖的樹抱裏扭了兩下身子,簡略的把經過講了一遍,說到蚯蚓們一走,他就此孤形只影,而且少了土地養育專家,他賴以謀生的菜生意不曉得可否為繼,一時辛酸,眼淚都要落下來了。榕樹善解人意,也跟着他搖頭嘆息:無名風穿過樹葉,嘩啦啦的響。好象不滿足止步于表面上的同情,忽然将山狗往大樹枝上一放,大步流星跑起來。山狗猜不透它要做什麽,哇哇大叫:“你做啥,喂,我暈車呀,慢點慢點。”
他兀自喊,榕樹跑得飛快,轉眼就來到了撒哈拉之眼的西頭,西頭是住宅區,亂七八糟的建了很多宿舍樓,每棟樣子都很古怪,有的是烏龜殼形狀,進門要通過一條挖得很深的地道,殼背上每塊甲紋都是一扇窗戶。有的是帆船狀,只有一個小小的支腳固定在地上,其他部分都在空中豎着,風吹大一點,真的會左右飄搖。住這裏面的人很少,因為住戶搬家前都要經過很長時間的定點跳傘訓練,但凡合格的,一萬米落點誤差必須在五十厘米以內。即使如此,大家上廁所的時候都會很小心的關上窗,以免粑粑拉到一半,有個屁股在自己頭上着陸。此外不規則幾何形的,四面通風形的,原始洞穴形的,後時代垃圾箱形的,無奇不有,使人目不暇接。不過,無論形态上有多大的區別,所有建築具備一個共同點:外觀呈現出半透明琥珀色,膠凝澄明。摸上去帶着微溫,以及微弱的彈性。使用世界上任何一種常規建築材料都無法得到這樣的效果,因為它來自牽牛花。
榕樹在西區停下來的時候,一項新的建築工程正在進行。許多根長長的金屬條,約莫手指粗細,在平地上搭成一個奇怪的支架。其中一根的底部,纏繞着一條牽牛花藤蔓,正一氣不停的攀緣而上,期間不斷它的枝葉不斷分裂,猶如細胞繁殖般一樣快速有效,眨眼間從一股變成無數,密密麻麻,翻騰膨脹,仿佛洶湧綠潮,在空間中無聲澎湃,成色如翡翠,熱烈而純粹。終于牽牛花爬到了這根金屬棍的頂端,悄悄停息了一刻,猛然間一大蓬藤葉向四圍翻滾盛放,同時數條綠漆漆藤蔓峻急如長鞭,銳聲呼嘯,輕盈躍過好遠,立刻纏上其他的金屬棍,互相牽連糾纏,将自己的勢力範圍成倍的擴大。當所有金屬棍子都被淹沒在綠藤之中的時候,奇跡出現了。
琥珀色的汁液,從藤條上瑩瑩滲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直到那光澤把本體的綠色都掩蓋,後者悄然隐去,留下一面純淨美麗的牆。當所有牽牛花都消失在視野中的時候,留在原來空地上的,是一個玲珑可愛的,精巧的鳥巢公寓,中間作為支架的金屬棍尚清晰可見,給這建築帶來了一種後工業化的冰冷質感。山狗撓撓頭,納悶的說:“你帶我來看建房子幹嗎。”一邊說一邊看見榕樹腳邊的地上冒出一枝小小的綠芽,忙又喊了一嗓:“牛花花,這是給誰蓋的呀?”那綠芽發出非常嫩弱的聲音,答道:“說有個新研究員要來啊,名叫鳳凰,我就給她建了只鳥窩,漂亮吧。”山狗點頭稱是,然後說:“你幾時也給我建個新的吧,我住我那個狗骨頭住煩了,老是要從中間爬去另一頭上廁所。”牽牛花搖擺了兩下,很爽快的說:“沒問題,你寫個申請去,地皮批準一下來我就動工。”說完一點葉子,跟條毛毛蟲一樣,一伸一縮的就爬走了。榕樹和山狗一起對它揮手---揮葉子。
揮了半天,那位毛毛蟲牌牽牛花走得忒慢,山狗手都揮酸了還沒爬出一米遠,你還不能催它,催急了它一頭栽倒大喘氣,你說一株牽牛花也得哮喘,蚯蚓這基因植入也太随便了,事先連病理檢查都不做做!
一面堅持揮,山狗一面想自己為什麽會跑到這裏來揮手玩,終于反應過來了,問榕樹:“榕榕,你到底把我弄來幹嗎?”那位樹兄弟也有點二百五,樹葉子一陣嘩嘩亂響,忽然大喊一聲:“牛花花,站住!”拔氣根就追。聲音嗡嗡嗡嗡的,震得山狗眼前金星亂冒。
原來榕樹聽了山狗一席傷心言,對他非常同情,覺得自己當了一把人家的綠顏,一定要盡份力為朋友分憂。它想的辦法非常直接明了,就是晚上乘那幾條蚯蚓不注意,摸進溫控中心去把那些倫敦煙火全部拔掉。物證一旦毀滅,山狗大可以一口咬定,自己今天一天都在宿舍裏睡覺,不要說倫敦煙火,連煙灰都沒看到一顆。實施這個方案最大的痛腳,來自溫控中心的建築材質。它到底用什麽東西建成,大家都說得不是好清楚,唯一明白的是,以其質地之堅,連中子彈都要費一會工夫才打得進去。唯一的克星是牛花花分泌的反向溶解液,花上一兩個小時的工夫,可以溶出一個小洞來,到時候山狗再運起縮骨功,悄悄咪咪溜進去。山狗聽了這幾句話,頓時肅然起敬,對榕樹道:“兄弟,你不怕呀?要是那幾條蚯蚓知道是你出的主意,會把你種到沙漠裏去,還要定住,你一下子就挂了。”榕樹當狗頭軍師之初,顯然從沒想過還有兵敗被殺的可能性,楞了一下,然後說:“管他娘。”
既然人家都豁出去了,當事人還不豁,顯得相當沒出息。山狗于是擦了把眼淚,挺起胸膛,大義凜然的說:“好,我去,我去把那些天殺的倫敦煙火一把火燒了!”榕樹吓一跳,一個過樹摔,把他丢了出去,一下就把山狗摔醒了。燒倫敦煙火,不如去淹死一條魚罷。水很鹹的時候,希望還是蠻大的,大過燒壞傳說中的“火之花。”
晚上,山狗跑到城市食堂去吃飯,內衣口袋裏藏了個小瓶,裝的正是撒哈拉之眼中城市規劃與建設現任總設計師,總工程師,總監理,以及唯一泥水匠--牛花花---給他的一點反向溶解液。這玩意看上去澄清透明,和H2O耶模耶樣,但是牛花花卻千叮萬囑,說絕對絕對不要滴到任何有機物或無機物的表面,山狗是個很有科學精神的人,忍不住就刨根問底,說萬一滴上去了怎麽辦?牛花花嚴肅的說,上一年它自己不小心滴了一點在沙漠裏,結果今年有消息傳來,說複活節島上巨人石像出現了大規模的溶陷現象,而且一直持續,原因不明。說起來呢,複活節島就剛剛好正對撒哈拉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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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了不起?老實說山狗是有點懷疑的。不過他親眼目睹了牛花花分泌溶解液的過程,其折騰程度堪比一個體重八十斤的女人一次生出六胞胎來。真是費了牛鼻子勁啊。完了從自己身上摘下一個小小的花蕾接了,遞給山狗的時候,它很虛弱的盤在地上說:“這個,過山百草得味,可以成靈芝,過海群魚得沾,可以成蛟龍,現在給你,你拿去搞破壞,真是的。”山狗後來越想越不對,硬是回頭敲了牛花花一個鑿栗:“你西游記看多了吧,那是人家白龍馬尿尿才有的功能!”牛花花沉默了一下,嘀咕道:“我一會去把你的狗骨頭公寓化掉~~~~”。
今天晚飯的菜還不錯,山狗卻吃得心不在焉,食堂中川流不息的人,人手一個飯盒,說說笑笑。但凡經過他身邊的,都停下來和他寒暄兩句,不過這些人的社交技巧普遍比較低下,千篇一律只會說:“吃飯啊?吃什麽呢?哦,慢慢吃啊。”一開始山狗還在應答外附送眼神接觸十秒與燦爛微笑一個, 後來腮幫子實在應付不了咀嚼和微笑同時帶來的沉重收縮任務,強烈的發起酸來。因此山狗改變了政策,只顧自己低頭吃,眼角餘光一瞟到有人在自己身邊停下,就順口說:“吃飯,吃排骨,好,回見。”
然後,他聽到了一聲銀鈴般的微笑。
按照通俗小說的橋段,這個時候,山狗兄弟的心髒應該在一瞬間停止跳動,有種叫緣分的莫須有的東西破空而來,以時速二百公裏的巨大沖擊一頭撞在他胸膛上。從此後,他要過上被愛情奴役的生活。
但是,根據過去三十多年的生活經驗,山狗非常清楚的知道,這種好事是絕對不會落到自己身上的。引用好友豬哥的一句話:
即使太陽從西邊出來,太平洋的水變成火焰,
即使辟塵愛上了狄南美,而我跑去自殺,
都千萬不要相信路邊那個看着你笑的女孩子是對你一見鐘情,
你應該趕快檢查自己的褲子拉練。
受過這樣的心理承受力強化訓練之後,山狗對這甜美的聲音雖然立刻大有好感,但也能夠做到處變不驚的擡起頭來,好象自己不是處男那樣,從容的去端詳那個站在自己身邊的人。
女人。
鳥人。
不,山狗沒有罵人。
那真的是一個美麗的,華貴的,安詳的,鳥人。
鳳凰。
她自我介紹道。我是鳳凰。
她有一張精致如雕刻的臉。帶着雲石那樣淡而勻的白。狹長秀美的眼睛,閃爍熱烈光彩,那光輝猶如高空一萬米處的純淨藍天,與人間一毫無涉。脖子以下,她穿了件中國式的對襟小衣,背上不知道為什麽微微突出一塊。再往下,兩只鳥爪~~~~~
山狗對着自己的臉來了個雙風灌耳,眼睛還是無法從那雙如假包換的鳥爪上移開,失望簡直變成一個石膏面具,啪的一聲就貼到他臉上。作為一個身經百戰,什麽怪東西都看過的前獵人,他的反應本不該那麽大的。可是他三十幾歲了,孤家寡人一個,加上在撒哈拉之眼娛樂項目少,天天都看言情電視連續劇,幾年看下來,在思春方面,他的心理期待現在完全回到了十六歲,而且是小姑娘式的十六歲。
楞了很久,他終于擠出了一句話:“你的聲音很好聽。”
鳳凰爽朗的笑出聲來,真如脆梨一般,亮生生的。入耳無限的熨帖舒服,象你被蚊子咬了,咬在心上,然後有只手輕輕的撓在了癢癢上。她順勢坐低在山狗對面的位子上,說:“我以前聲音不是這樣的,不過今天早上報到的時候,路上遇到一只小蚯蚓,給了我一瓶川貝枇杷膏,奇怪,我喝一口聲音就變了。”
川貝枇杷膏?除了平喘化痰之外,原來還可以換人家聲帶的。山狗知道那些蚯蚓雖然八卦,卻很少會主動去管人家閑事,為什麽如此主動,值得一問。結果無巧不巧,那口藥的效力似乎已經過了,鳳凰一張口,已經是舊聲音,而這聲音到底是什麽質地,山狗并沒有聽得太仔細,因為在第一個字脫離鳳凰口邊,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他面前那張本來固定得上好的餐桌猛然拔地而起,像一艘火箭一樣直沖屋頂,咚的一聲巨響,與天花板親了一嘴,然後摔落地上,變成八片。與此同時,所有在餐廳中吃着飯的人都飛了起來,連山狗在內,大家對這突如其來的自由顯然不是很習慣,撞來撞去,拉拉扯扯,很快各自頭上就多了幾個包,衣服都爛掉不少。同時,沙拉和蒜香面包愉快的在空中結伴而行,擦過山狗嘴邊的時候躲閃不夠快速,被他咬了一口,其他無數菜肴米飯,連同廚房設備,還有服務員,都一起跑到了地板以上,天花板以下,場面之熱鬧,實在前所未有。
一分鐘之後,輕盈的魔力消失了,一連串的噼裏啪啦,乒乒乓乓,一切落回實地。偌大一個食堂當中,只有鳳凰和山狗是直立的。前者倒是一直都站在地上沒動過,後者則是屬于學習能力特別突出的人物,即使是學飛,也很快掌握了無保護安全着陸的高深技巧。他雙腳一沾地面,立刻就吼起來:“怎麽回事。”
鳳凰掩着自己的嘴,臉上滿是尴尬之色,聽他問,連忙從口袋裏摸出有一小瓶糖漿狀的東西,喝了一口,然後小心翼翼的,低低聲的咳了咳嗽,發現自己的聲音又變成了最初的清脆狀态,于是大喘了口氣,說:“想不到藥力過那麽快,忘記跟你說了,我的聲音可以讓四周一百米以內的東西暫時失重。”
山狗一聽,挽了挽袖子,二話不說,上前把鳳凰的腦袋一把抱住,搶過那小瓶川貝枇杷膏,往她嘴裏就灌,不顧四周人側目,也不顧鳳凰的白眼可以把視網膜都翻出來,硬是一口氣灌完了。然後跑去兌了點水進瓶子,回來繼續灌。一邊灌他一邊想,我的天,要是那三條蚯蚓走掉了,那我過兩天,不是要搬到大氣層之外去住?那裏可連電視都沒得看啊。
受了這個刺激,山狗要去搞掉倫敦煙火,将蚯蚓留下的願望更加強烈,行動也就更加堅決徹底。他回到自己宿舍,從鋪天蓋地的破爛家當中找出一身夜行衣來穿上,蹲在地上看了兩集“情深深,雨蒙蒙”,擦鼻涕眼淚用完了最後一卷手紙之後,終于等到天足夠黑,可以出門去做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