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節

這個問題實在致命,大家只好互相看着。

幸好山狗沒有追究,回過神來便指指自己沉重的腦袋,遲疑的問:“我?失憶?”

這個問題沒有答案。而三條蚯蚓永遠戲谑的眼光忽然變得溫柔。連他們都變得溫柔,可見事态相當嚴重。山狗想了想,突然把頭一低,那條含羞草顫啊顫啊往銀灰那一點:“那你現在就看看,我腦子裏有什麽?”

夜半無聊,權當消遣,大家真的湊過去,三只小腦袋湊成一堆,屏息靜氣蹲了半天,在六只眼睛灼熱的期盼中,嫩綠含羞草葉子忽然間兩片叢開,漸而透出微微光芒,隐約有波紋流淌其上,繼而四散,消失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的弧。俄爾,碧綠頭一甩,問:“你前兩天把我們的鹹酥花生種拿走了?”山狗讪笑兩聲,桃紅接着問:“你拿去做啥。”銀灰嘿嘿兩聲:“肯定是吃啦,不過不瞞你說,那是石化品種,吃了要便秘的。”

山狗不顧當前的姿勢乃是屁股向後平沙落雁,當即一拍大腿:“哎呀,我說怎麽四五天沒動靜呢!”桃紅閑閑笑了一聲:“沒關系,回頭到醫務室去報個道,準備開刀。不瞞你說,那玩意設計成這樣就是防你的。”

繼續,沒一會兒,銀灰又吼了出來:“龜背居三號的倪媽和風上軒的老三頭在辦公室親熱?你怎麽看到的。”山狗想了半天,說:“哦,那碼事啊,我剛好在那棟樓外放你們給我的間諜風信子啊,它飛上去試機器,亂拍一氣拍到的。嘿嘿,你們真應該看看倪媽那個表情。”桃紅蚯蚓如其名,素來對緋聞最有興趣,立刻打個響指預定:“回頭一定要帶給我看啊,記得了。”

大家群起紮馬步,紮了半個多小時,腦子裏流水一樣,東西不少,不過價值都不高,動不動還出現山狗長時間打盹的定格畫面,跟某些歐洲藝術片一樣,看得大家抽筋斷氣,不要說和潛意識半點關系沒有,連表意識存不存在都是個問題。饒是山狗體格出衆,不知不覺中腿還是累得巨麻,他自己不曉得事态進展如何,只好嘟囔着不斷問:“看到什麽新的沒?黑暗的?傷心的?恐怖的?放心,我挺得住。”偏生蚯蚓們好似變了啞巴,任他如何追究,一個字都不吭。直到他實在不耐煩了,猛然把腰一直,站了起來,随即帶出三條蚯蚓大聲號叫:“別別別,蹲下蹲下,蹲。”湧上去強行把他壓住,山狗大為緊張:“怎麽了?怎麽了?我腦子漏水嗎?”話沒完,額頭上被賞了好幾個“蚯蚓擺尾甩”,拍得他眼睛一黑一黑的,只聽到碧綠氣鼓鼓的說:“等那麽久好不容易等到,你就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山狗冰雪聰明,頓時大悟:“是不是我上個禮拜去卡薩布蘭卡看的那場TABLE DANCE?那位舞娘身材不錯吧。”他越說人家越氣,丢下他一窩蜂跑了出去,山狗顫顫悠悠在後面追着喊:“喂,喂,你們不是要幫我找記憶嗎?”

銀灰沒好氣的聲音遠遠傳來:“等多七天,我們再走。”

轉過焰之桃樹,眼前會出現一條大路,理論上,它筆直通向撒哈拉之眼的生門。在緊急時候,可以無須行經大門,直接離開本城。倘若有人真的相信建築設計圖紙上的這一條注釋,閉上眼來,放心大膽一直走啊走,最後的下場就是一交摔到一個老大的水坑裏,把全身的鈣摔得流失一半。不過,當他忍着全身粉碎性骨折的疼痛躺在坑裏,擡眼一看的時候,對于美與奇跡的驚嘆就會暫時占領他全部的注意力,騰不出一分鐘惦記自己下半輩子要永遠在輪椅上折騰這一事實。

一個水坑。這是非常粗魯的說法。如果我們非要酸溜溜才算歌頌美好,則有詩可引:

一氣無冬夏,三秋永注春,

炎波如鼎沸,熱浪似湯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蕩俗塵,

涓涓珠淚泛,滾滾玉團津。

潤滑原非釀,清平還自溫。

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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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你聰明的,也許已經看出來,這樣的詩我肯定是寫不出來的,能寫那個,名字叫吳承恩。西游記第七十二回,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所唱頌的對象,乃是一個露天溫泉泉眼。

而在撒哈啦之眼八卦城中,生門一角,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澡堂。無論遠近,都能夠看到那一泓如碧玉的清波蕩漾,水中心影像迷離,似有無數奇花異草沉浸入底,競相争豔,如同萬花筒般流轉。水上蒸騰,微微溫熱,含蘊清甜香氣,前調肉蔻玉蘭,使人熏,中調迷疊香,愛離草,使人靜,後調海天藍桂,薄荷,使人醒。泉眼四角,各有綽約綠蘿,四株對植斜抱,大葉流翠,密似風屏,是天然的更衣所在。綠蘿中心的植幹上就密密纏了葡萄藤,越過水塘四角,相連相接,織成一張疏疏落落的網,有串串紫色果實垂下,香甜撲鼻,正堪入口。

三條奪門而去的小蚯蚓,眼下就一起泡在這個澡堂中,碧綠不錯眼的看着遠遠處溫控中心,已經兩個小時了,山狗還沒走出來。不由得嘆氣:“喂,他不會真的在想自己是誰這麽深奧的問題吧?他應該知道自己的腦容量不足以承負那麽大量的思考進程啊。”

桃紅甩甩尾巴:“不會啦,他一定在想倫敦煙火是不是真的可以起火,試着去點香煙。”

銀灰嗤笑一聲:“我已經在那些花的所有花蕊中裝上微型壓力炸藥,他要是真的去試,一定會得到非常滿意的效果。”

話音未落,連串悶響已經傳來,效果如同在垃圾桶裏放鞭炮。過得一陣,山狗便鬼鬼祟祟閃上大道,一溜煙往西區住宅群跑去了,他的身後,飄揚着火藥的味道,以及零星衣物的碎片~~~~~

碧綠搖搖頭:“他真是~~~~怎麽連迎春花都不認得,騙他騙得我好內疚。”

一陣沉默籠罩整個水塘,良久,銀灰幽幽說:“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以前~~~~。”

如果回憶是一格格相連的膠片,而我們有能力将之逐一查看,如用碟機自如欣賞一部心愛的戲,快進,慢放,單步,反複。這世上許多關于承諾與尋找的故事,是不是就沒有機會發生。

回溯在蚯蚓的菲林庫裏,越過重重異物,一直到達七年前,盛夏,裏約熱內盧。

神之檢閱。

傳說中,神創世之初日夜繁忙,許多擁有靈魂的物種,沒有來得及得到固定的外形,就已經被投放入世,它們在蒼茫天地中跋涉尋覓屬于自己的軀體,日夜祈禱,等候神的驚醒,再次眷顧。無數世紀過去,一再失望,因此也使他們決意成為自己救世主,創造真正适合本族的存在形态。非人的世界,由此而來。為了不至于被猶自忙碌的神将他們徹底忘記或忽略,每三十三年,所有的非人物種,最神奇的,最美麗的,最詭秘的,最稀少的,無分貴賤強弱,全部湧入人間界,彙集世界某地,盛裝出行,招搖過市,精心展示各個種族在三十三年中潛心修煉所得成果,結合盛大游行,輝煌表演,自由交易,歷時三天,號稱:神之檢閱。

獵人聯盟成立之初,曾經對這一聚會發動過攻擊。其結果是當時所有應征成為獵人的成員都殉職,總部地址被毀,成為一處無可挽救的廢墟,一直到一百年後,仍然會對無意闖入者釋放劇毒攻擊分子,殺人于無形。唯一逃生者是後來亞洲獵人聯盟的理事長,所得到的紀念品,是一個殘廢的屁股----被老鼠天師咬了一個缺缺。經過這幾乎全軍覆滅的慘痛教訓之後,于九十九年前開始,獵人聯盟公告天下,承諾于盛會期間将收束手下,退避到方圓一百裏之外,決不主動生事。相應的,非人內部也達成共識,第一不惡意騷擾人類的正常生活,第二,內部同在一條食物鏈上的各個物種亦暫停相互攻擊,和平共處,狂歡三日。

在那三天,你可以看到----如果你确實看得到的話----參努和光行一起喝醉了酒,在午夜的星空下飛馳,他們會一起回到史前,參觀古生物存在的實況,參努會教光行如何變化眼睛的顏色,然後光行全身都會被上色,只有眼睛還是透明無暇。你會看到,無數金色風鳥在空中游戲,将雲霧霞彩聚合又分散,拼貼成各種各樣大氣磅礴,驚世駭俗的圖畫, 還有,九色羽人成群結隊的在路上走過去,華麗翅膀所散發的光焰,可以将人的呼吸硬生生壓回到胸膛裏,也可以隔着肋骨,将心髒烤熟。那是連神都要為之迷醉的三天。

而嗜糖蚯蚓族,每一屆聚會中,都擔當着為第二天的表演環節設計舞臺的任務。

三十三年前那一次,輪到了桃紅,碧綠,和銀灰當值。

聚會開始前七天,它們選擇裏約熱內盧的貧民窟地區中心街道,在那裏種下了一棵巴西鐵樹。這棵樹的樹幹長得非常之快,平均每小時十五米,一直長了五天,然後開始在一千米處的頂端抽葉,唯一的一片葉,直徑一公裏,微微向內凹下,蚯蚓們請金色風鳥從世界各地收集相對潔淨的雨雲,集中在這片葉子上空降雨,由此得到一眼美麗的湖。他們改良了珍貴的十六瓣子夜蓮,使之在湖中無根盛放,紫瓣金蕊,熠熠生輝,從而形成了舞臺的基座。圍繞這蓮之舞臺,許多水草浮出水面,相互糾結,上面托起一粒粒去芯的綠衣蓮子,中間可以坐人,是為觀衆席。

那一年,為聚會表演的是蝶之族類,承擔奏樂任務的是八音竹節蟲,合壁出場,妙絕天下,令濟濟非人如癡如醉。誰知在絲竹正酣之際,忽然空中爆發出一聲大喝,舉座為之一驚,擡頭去看,就看到有個人像顆流星一樣飛速墜落下來,觀衆席裏有兩只飛天蜥蜴當機立斷,立刻騰空而起前去截斷,結果對方來勢實在太快,最後還是咚的一聲,全身心砸上了舞臺。可憐當時臺上總共有九千只人頭蝶身的花尾美人蝶,根據各自顏色的不同,立體組合成盛裝人物,正無比投入的演出全本舞蹈劇“蝴蝶夫人。”被搞到轟的一聲,飛了漫天漫地,頓時亂成一團。

三條小蚯蚓身為舞臺總監,一直駐守在蓮花一角,騷亂初起,空中一掠眼,已經覺得面熟,顧不了許多,情急之下,抛出收納葫蘆索,搶在衆多非人票友上前一家踩一腳之前,将那人裹在葫蘆裏拖了回來。

那位突如其來的空中飛人不是別人,正是山狗。

他為什麽會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以那樣一個方式跑出來,一直都是一個謎,即使問他自己,也得不到那個謎底。因為他當時暈了過去,醒過來什麽都不記得。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怎麽睡在你們這裏了?”而且一骨碌爬起來以後,非常自然而然的,跟着蚯蚓們回了撒哈拉之眼,從他的表現看,好象他自始至終,就一直呆在那鬼地方賣菜。事實上,蚯蚓們記得,除了在撒哈拉之眼建立初期,山狗來當過一段時期的監工之外,他再也沒有出現過。之所以敢說得那麽篤定,是因為山狗是被它們當時布下的天長地久豬籠草陣圍到幾乎全身虛脫,不得已送回總部去搶救的。

然後,七年過去了。

必須在短時間內離開此地的蚯蚓,決心要找出山狗失憶的原因。尤其是,為什麽一起經歷過的事情,他有的能記得,有的卻不記得,那些刻意被遺忘的片段,到底是什麽。作為冷血動物的一種,它們的同情心并沒有在突然之間爆棚,如此為山狗大費周章,是因為

“我們答應了豬哥的,一定要照顧這個倒黴蛋。”

這句話說出來,桃紅跟着又嘆了口氣:“為什麽,為什麽我們居然會愚蠢到去許諾?”

銀灰懶懶将尾巴一甩,濺了自己老大一片水花,說道:“因為豬哥去偷了我們族裏的長老令嘛,嗨,未必你以為在這破地方住久了,我們也變得跟人類一樣笨到講仁義道德嗎?”

桃紅想想果然,提到往事,不由得神往起來:“當年豬哥可真會玩啊,帶着我們去空間站看太空站MM,哇,實在正點,正點。”

碧綠泡在水裏吹了半天泡泡,這時候冒出來:“喂,豬哥現在在哪裏?”

銀灰無限感慨的搖搖頭:“在某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帶小孩,帶小孩,真可惜啊。”

它的感慨大約只抒發到一半,立刻被一個粗豪的聲音生生打斷:“帶小孩?豬哥?你們怎麽知道的?”

三個頭擡起來去看。咦,山狗又回來了,他随便換了身衣服,式樣面料都乏善可陳,反而引人注目的是他頭上包的一塊巨大白布,裹了好多圈,将那盆插花遮得嚴嚴實實,另外身高還憑空提了五十厘米,配合他黝黑膚色和好幾天沒刮的胡子,看上去非常像來自伊斯蘭教的恐怖分子,虧他手還插在褲袋裏,一副随時要掏出一坨土炸藥強占澡堂的樣子。

他蹲下來興致勃勃的問:“你們說豬哥呢,我好久不見他了,他在哪裏?”

桃紅盯着他突出一塊的口袋,對這個簡單的問題也思考了很久,一邊在水中慢慢游動,一邊拖拖拉拉的回答:“恩,恩,豬哥啊,豬哥,他在阿富汗吧,最近~~~~”

山狗仿佛十分迷惑:“阿富汗?你才說他在帶小孩,他結婚了嗎,帶小孩去阿富汗做啥,訓練童子軍嗎?”

這一連串話問得巨細無遺,邏輯清楚,與山狗平時行事作風,大異其趣,證明在問題的背後,一定跟随着不可忽視的陰謀,桃紅最為精靈,電光石火之間大吼一聲:“趕快跑!!”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已經高高躍起,拼盡全力向左下角的綠蘿更衣室彈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蚯蚓算也不如天算,它雖然彈跳力不俗,卻忽視了半空葡萄藤的懸挂高度,一頭撞上,雖然把葡萄藤網拉開了一個大洞,卻也當即被迫改橫跳為直落,而且就在同時,腦袋被山狗抛出來的一樣物事砸個正着,那玩意好似是顆小紅豆,不過一撞上桃紅就立刻爆開,炸出一大蓬淺紅色的粉末,随着微風四散,籠罩了方圓十米。

銀灰見機,立刻下潛到水裏,還在裏面拉自家兄弟的尾巴,要他們也下水去避避。山狗等它們全部淹下去了,這才好整以暇踱步到水邊,笑嘻嘻喊話:“別躲啦,沒用的,這是萬物催情素,溶于水,能與空氣分子結合,藥力強勁,人與動物通殺。”

萬物催情素,這名字真是賤啊。立刻就把碧綠惡心了一把,嘩啦一聲冒出頭來,惡狠狠的盯住山狗:“春藥?死山狗,你居然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來玩我們?虧你出身名門,真是辱沒前輩。”

山狗丈二金剛沒摸着頭腦:“我?名門出身?什麽名門,大清賣菜公後裔嗎?”

他覺得自己說得有趣,完全沒注意看蚯蚓的臉色,先嘿嘿笑了兩聲,然後才道:“跟你說,這是我以前從獵人聯盟倉庫裏偷來的,任何生命物體吸入一毫克以上,在三天內都會變得極度多愁善感,動辄傷春悲秋,酸得能夠把周圍的空氣變成醋,咦,已經有點醋味道了,誰?誰先挺不住的?”

結果就是碧綠,它這會兒已經不理會山狗了,兀自癡癡地注視着水中似真似幻的瑤草瓊花,長聲吟哦起來:“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似水蓮花的嬌羞~~~~。”而最先中招的桃紅也沒抗住,兩秒內就被這句詩迷得死去活來,不知道如何以語言表達自己的感動,在水裏玩起了花樣游泳,滾來滾去,浪裏紅影穿梭,煞是好看。意志力堅定的當屬銀灰,看兩個同伴如此模樣,急火攻心,轟然從水中站起來,變化了人形,正要上來找山狗算帳,猛然一眼瞥到頭邊恰恰垂下一顆吹彈可破,飽滿可愛的葡萄,心裏那麽一軟,有陣暖流滾過,忍不住嘆息道:“造物主的光榮啊,親愛的葡萄,你給我帶來多少歡樂。”深情款款和身坐到水裏,開始搖頭晃腦,吟詩作賦,贊頌葡萄的偉大。

山狗由來被它們整得麻木了,今日小報一仇,真是大快人心,在水池邊捧腹大笑起來。笑夠了回身去吃早飯,還在念叨:“小資,小資,好地道的小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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