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節
豬哥~~~~~~
那張熟悉的臉在腦子裏徐徐浮現,山狗立馬一個激靈,眼睛就睜了開來。眼前是撒哈拉湛藍而深遠的夜空。他盯住頭頂上那顆最大的星星努力思考了兩分鐘,終于想起剛才是在做夢,而做夢以前,好象有什麽東西敲過自己的腦袋。
到底是誰敲的,這不算什麽懸案,因為肇事者—銀灰蚯蚓就站在一邊,變成一個小男孩子,正哼着歌東張西望,摳耳朵眼兒,手裏還掂着一根木棍。發現他醒過來了,立刻喊了一嗓子:“別動,別動。”山狗正想問什麽別動,猛然覺得頭上有東西涼涼的,還在蠕動,登時一陣寒氣從背心上冒起,直着聲就喊:“喂,你們 幹啥呢,幹啥呢。”
桃紅蚯蚓在他頭後面很不滿意:“剛才誰給的那一棍子?也忒溫柔了吧,這才暈幾分鐘啊,我都沒把活幹完。”
銀灰蚯蚓争辯:“你知道他腦子本來就不好使的嘛,萬一下重手打傻了怎麽辦?我們養他嗎?他吃得可多了。”
碧綠蚯蚓啧啧贊同,就是就是。
山狗一聽很是不滿,咦,我吃得多你們有什麽不滿意的?平時去食堂打飯也沒見你們掌勺。正想就此抗議,那涼涼的感覺卻提醒他,此時重點而緊急的問題,和食量沒啥關系,真正有關系的是,你們這些家夥在我腦袋上幹什麽。
聽他問得口氣那麽嚴肅,蚯蚓們也不好再遮遮掩掩,就聽得桃紅蚯蚓很委婉的應道:“也沒什麽,我們就是往你腦子裏種了點東西。”
山狗一口氣沒轉過來,幾乎死在當場。往人腦子裏種東西?雖然說在下智力的确不高,上次去體檢醫生還說我頭部嚴重缺氧,長此以往,指日可待開出老年癡呆這個大獎,即使如此,也不至于就鈍化到可以往裏面播種插秧吧?難道過一些時候,我要頂一腦袋枝枝葉葉到處走?那還要看你們種的是什麽,萬一種的是結果子的,秋收時候我還哪都去不了了,天天待在家裏等果子熟,看有沒有人行行好,路過我門前的時候順手幫我摘幾個,減輕減輕負擔。另外,這裏面容積有限,澆水施肥該怎麽辦?
三條蚯蚓聽他羅羅嗦嗦,大約是想起了當初在沙漠裏被他大聲公一戰搞定的傷心事,乃齊齊嘆了口氣,銀灰自言自語道:“他媽的,心腸軟害死人,早知道拿秤砣砸。”
就這當兒,桃紅把尾巴一摔,手上飛快的舞動幾下,一拍,說:“好,收工了,縫合部分馬虎一點,以後下雨下雪記得帶帽子,不然會進水。”
頭上的進風感覺果然随着蚯蚓的跳開而消失,山狗一個魚躍,動作幹淨利索,矯健有力,結果躍到一半被三條蚯蚓一窩蜂上來按住,銀灰正在化人形都顧不得了,剩着條尾巴在地上啪嗒,死死抓住他的肩膀,往地上按。山狗沒好氣:“幹嗎?我要叫非禮了。”碧綠低聲下氣的叫他:“別,別,你腦子剛動過大手腳,別亂動,慢點來。”
帶着真正滿腦子的霧水,山狗慢慢慢慢起身,跟被人下了定身法一樣,每在物理長度和高度上移動一定距離,就往蚯蚓那邊看看,看它們的手腳躍躍欲試的程度如何,如果動靜不大,說明可以繼續,如果猛然刮起一陣迷你平地風,證明它們又要撲上來了,就得趕緊打住。就這樣花了半小時,站起身來以後,山狗立刻就在對面的溫控中心玻璃牆壁上看到了自己的新模樣。
從前,有個人名字叫吹牛大王,他以櫻桃核為子彈,射中過一只麋鹿的腦袋,第二年春天,一個叫做櫻桃鹿的全新物種誕生在世上。這只麋鹿的命運最後如何,不得而知,不過沒事為它祈禱的時候,我們就希望它千萬不要到中國來,否則它最可能遭遇的下場,就是被人抓住,做成一道叫做“原只鹿頭炖櫻桃”的絕妙好菜。
适才被人在頭上大變戲法,這個故事就模模糊糊在山狗印象中閃過一閃,心理學上,這叫做危險預警,提醒自己,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自殺不夠殺,一定要挺住。
可惜,人有失足,馬有失蹄,心理預警不夠勁,效果比沒有還糟糕,在山狗終于瞻仰到自己大好頭顱此刻尊容的那一刻,他整個下巴自動脫了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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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變成了一個花瓶。
茂盛黑發之上,香水百合之斑斓,火鶴花之熱烈,迷你墨竹之清雅,情人草之柔媚,錯落有致,疏影橫斜,顏色相銜,端的是高手所為,遠遠望去,令人為之心曠神怡。完全顧不得理會其下四肢百骸,尚能活動,決非合格的插花容器。
如果只有這盆插花,山狗的反應就不應該那麽大,因為這一切都沒有超過櫻桃鹿所代表的想象力高度,可是,就因為中間多了一根含羞草,無端端的,就毀掉了他的下巴。
說起含羞草,故事有一匹布那麽長。撒哈拉之眼建設之初接收不到電視信號,任何信號轉接器,任何高性能的電視機,都統統無濟于事,大家在實驗室或工地上勞動了一天,一飲一食粗陋,工裝不夠時尚,科研人員裏恐龍青蛙成災,都可以将就将就,回到宿舍居然還要對着四牆發呆,則是可忍,孰不可忍,沒過幾天就鼓噪起來,紛紛辭工不做,要回自己家去看電視連續劇。眼看為山九紉,一下就毀在幾部肥皂劇上,HSC當局實在不甘心,就跑去找美國太空總署,要人家想辦法裝個超強功能的軍用轉播衛星到撒哈拉上空來,支持大家每天可以看到八點半黃金大檔。這麽為員工着想的貼心要求,最後以HSC負責人得到一頭口水而告終。眼看撒哈拉要散夥,幾條蚯蚓們一個不小心,卻創造出了一種全新的娛樂方式,力挽狂瀾。
它們培植出了一種全部都有八片葉子的含羞草,向八個方向作四十五度傾斜,每片葉子都可以接收方圓十米內的腦電波,并且通過相對方向的葉子傳播出去,進入到範圍內的他人腦海,還原成圖象和感覺。換言之,當你走近一棵含羞草,眼前可能會猛然間冒出一個懸崖,而且自己好象也正在飛身墜下,不了解的人立刻會被吓到發暈十四章,以為自己精神錯亂,出現幻覺。而事實上呢,只是對面有個人正經過,一邊回憶着昨天晚上做的那個怪夢罷了。
這個功能普及之後,大家吃完晚飯,娛樂項目就有了很大的進步。首先,大家可以去找一個公認有趣的人,強迫他坐在一排含羞草旁邊,閉上眼睛想故事,無須文字傳神,無須導演明星,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另一邊就坐了無數的人,手裏還拿着各種零食,水果,一邊吃,一邊毫不費眼睛的看故事。此間起起伏伏,會傳來驚嘆聲,笑聲,嘆息聲,痛罵聲,七情上臉,同樂同悲,真有無限黑皮在內。倘若對情節不大滿意,還可以起哄重來,考慮膠片和人工的費用,任何電影,其版本都是一個起,兩個止,決不至于無窮,因此含羞草為大家帶來的這種無限再創作觀劇,實在是影視史上最曠世的發明。
這個發明投放使用了不久,它最大,也是最致命的缺陷就暴露了出來。那就是,有趣的人第一不夠多,第二,很容易被玩死。當最後連山狗都被拉去想故事的時候,整個撒哈啦的人,一生中所有的浪漫,幽默,溫情,甜蜜,諸如此類的感情元素,都幾乎被消耗殆盡,個個變成了行屍走肉。除了工作啥都不幹,除了發呆啥也不想,只要手上活兒一完,就地坐下,就可以練上最高深的內功心法,心外無物,心中更無物,境界精純,一日千裏。後來,大家都不再需要交通工具,統一在城裏使用輕功,登萍度水走室外,八步趕蟬走室內,下樓一律壁虎游牆,游着游着還聊天:“你這雙鞋不錯,摩擦小。”“你那雙也好啊,穩當。”
含羞草一戰,為時三個月,折損撒哈拉之眼中全體人員腦細胞無數,不但如此,而且間中操作失誤,還會順便侵入其他記憶體,洩露無數機密,造成同事相忌,夫妻相殘,人間悲劇,此起彼伏,足見隐私安全對于保護人類正常社會發展的重要性,簡直可以和火的發明相提并論。後來,含羞草成為特級禁物,只能在三條蚯蚓的直接監視範圍下少量種植,以為标本。
挾此往事之威,足以震懾山狗,這一刻瞧着自己頭上的搖曳生輝,簡直欲哭無淚。不曉得是不是過兩天自己就要變成一個被吸光了甜水的椰子,空有碩大一個腦袋殼殼。這權且不論,其他那些花花草草又是怎麽回事?輔助信號轉化器?高清?真彩?射線過濾層?我待你們這些家夥不薄,為什麽要這樣整我?
桃紅蚯蚓一聽,立刻大搖其頭,對他這種擔心表示強烈反對:“哪裏哪裏,完全是裝飾。怎麽樣,我的插花技術有長進吧,這個造型是我的出山作呢。”
想山狗在撒哈拉雖不是什麽大人物,平時家走出去溜達溜達,和他打招呼的人也不少,偶爾穿件精神衣裳,也總是可以得到一點及時的反饋,比如說,山狗,你不如去跳TABLE DANCE吧,卡薩布蘭卡新開了個酒吧正招人,或者,咦,你這黑衣服顏色好正點,什麽料子?上來摸一把,然後恍然:“哦,剛下了趟煤井啊。”
如今頭上頂這一盆千嬌百媚出去,不曉得那些人的嘴臉如何。倘若說得太刻薄,不如把自殺方案現在就想好吧。他轉完這念頭,看三條蚯蚓在一邊笑得賊西西,當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可憐頭重,又不敢胡亂動,只好發發虛狠道:“哼,笑那麽開心,我知道你們的花花公子都藏在哪裏的,回頭看我一把火去燒掉。”
碧綠笑臉一收,非常納悶的問:“為什麽?”
山狗濁氣滿胸,翻了翻白眼,軟弱的答:“你說呢。”回頭顧影,自己這明顯就是一變了種的菠蘿,眼淚瞬間已經沖上了眼角。
碧綠猶自不爽:“我說?我們會聚畢生功力,搞了三年才搞出這個東西來幫你,還我說,我說你要給我好多閣樓才行。”
銀灰忙過來,把碧綠一拉,輕聲說:“哎,他不是都忘記了嗎,別生氣,慢慢來,閣樓會有的,巴比娃娃會有的。”
山狗小心翼翼,挺直腰板站在那裏聽它們說完這番對白,終于忍不住雙手扶住頭,嚷嚷起來:“什麽跟什麽啊。”
桃紅好整以暇,一游一游的走過來,圍着山狗繞了兩圈,胃口吊到八尺高上下,眼看再不交代山狗要咬舌頭了,這才開口說道:“這個含羞草的功能,已經被我們改了。”
山狗苦起臉:“改成啥了?裝了分級設備?露點就删?”
它搖搖手:“非也非也,雖說和你們笨蛋人類混得久了,我們也不至于沒創意到這個程度,事實上,這棵含羞草,現在可以直接進入你的潛意識,将你的前生後世都釣出來。”
盡管以山狗之聰,只要願意,可以從這裏聽到贊比亞鄉下農民現在講夢話的聲音,他還是毅然對自己的聽力投了不信任票,抖起來喊了一嗓子:“啥?”
桃紅曉得他不見黃河心不死的脾氣,幹脆湊上去對着他耳朵運起蚯蚓招雷大法,吼道:“看你的潛意識,潛意識知道是什麽嗎,就是你腦子裏有,但是沒人知道,連你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
山狗瞪着這三條生平以無事生非為己任的混蛋蚯蚓,過了半天,委屈的問:“為什麽你們又搞我?前天借來買汽水的錢我都還了呀。”
銀灰上前摸摸他手表示安慰,說道:“我們不是害你呀,因為你失憶很久了,我們想在走之前,幫你把記憶找回來。”
失憶。
你失過憶沒有?
想起這個詞的時候,會不會有一種微冷的感覺爬過脊背,
回不了的家,記不起的臉。
害不害怕?
不過,要是那個人本來就無家可歸,無人可念呢?
一腦空白,重尋天地。
多有趣。
或者,如果也有一株那樣的含羞草種在你腦海深處,可否窺探到你所深藏的狂想,想逃離眼下的一切,去更遠的地方,見更多的人,乘大篷車上游歷,無人掣肘的地方歌唱。
既然問十個人,你幸福嗎?
有九個人反問,幸福是什麽?
剩下那個人遲遲疑疑的說,幸福吧。
抛低現今,去到別處,也許會有我們等待過的幸福?
因而中夜無聲時心底有瘋狂吶喊-----神啊,請讓我們失憶?
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山狗楞在那裏。
他試圖去想自己的往事。一歲的生日,蛋糕上有玫瑰,被爸爸認為太過女孩子氣,因此兩歲的蛋糕裝飾就變成了地對空導彈,射程所向,乃是栓在蛋糕邊的兩個氣球,上書紐約,巴格達,絕對是野心勃勃的幼兒教育典範。五歲和同學打架,頭上打出了兩個肉包,回家被媽媽嘲笑,在肉包上貼了許多創可貼,圖案是鮮紅鮮紅的無錫泥娃娃,走出去令班上女孩子全部笑到斷氣。十八歲沒考上大學,不過通過了獵人聯盟的入職培訓,從此走上一條整人和被整的不歸路~~~~
記憶清晰,比DVD9的版本還好。失憶?你們失心瘋吧?
蚯蚓們沒作聲,好一段,銀灰懶懶的說:“你出去問問其他人啦,誰會記得自己一歲和兩歲時候生日蛋糕的花紋。”
山狗洋洋得意:“我就記得,嘿嘿,天賦異禀,不可強求啊。”
他抖起來不過五秒,立刻覺得有什麽事情極為不妙。第一,他的外號曾經是草履蟲,記憶力從來不是他的強項。當年獵人過關考,但凡涉及到書面項目,一律由豬哥想盡辦法給小抄,抄的時候一次沒法搞定整句,還要一個字一個字拷貝,從監考官那個位置看過去,分明是在雞啄米。第二,既然現實情況如此慘淡,為什麽連從小到大吃過多少根冰棍這種雞毛蒜皮,都好象有本帳簿刻在他腦子裏一樣,數量規格地點,一應俱全,無微不至?莫非記憶系統和眼睛一樣,有遠視和近視這一說?
還是,他過去的記憶根本不存在,所能想起來的,都來自之後的灌輸?每當他回憶,其實不過是在翻一本其他人寫好的書。
在獵人聯盟呆得久了,山狗對于一切古怪事情的接受能力,絕對超出普通水平,即使馬上有人過來通知他世界明天滅亡,他也屁都不會多放一個,立刻回紐約總部去搶一部飛行器移民火星。
但是,如果他根本不是他自己,這一切該如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