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最後一步棋】

氣象報靠,一波臺風在外海即将成形,結構完整。

是夜,無風,無雨,星子明亮,萬籁俱安。

這樣的夜,仿如暴風雨前的寧靜。

餘善謀站在頂樓女兒牆邊,俯瞰腳下萬家燈火。

“準備好了嗎?”

與他并肩而立的男子,默然半晌。“只欠東風。”

“我明白。”這道東風,他來借。“你的位置,不能出手。”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只要出了手,便有跡可循,一旦落下半點痕跡,就是全盤皆輸。一路辛苦走到這一步,這個風險,他們還不能冒。

所以,由他來。

真要查,最多也盡能查到他這裏為止。

這本就是他一直來存在的意義,所有會髒了手、不能見容于世的事,不須業主沾身,任何後果,他一力承擔。

趙之寒側過身,正眼望住他。“什麽條件?”

不錯,很幹脆。餘善謀回視他,直接亮底牌,“第一,把日升營造給之荷。”

趙之寒淡淡颔首,并沒有太意外。這些時日以來,他逐步替趙之荷把路鋪得穩穩妥妥,明眼人哪裏會瞧不出幾分,縱使自己今天不點頭,他必然也有後招,日升早?會是趙之荷囊中物。

“小事。”順水推舟,費不了什麽勁,讓老頭把日升吐出來給女兒當嫁妝,半點也不為過。

“第二,我要你承諾,善待之荷。”這才是重點,小小的日升營造,不比一個趙之寒靠譜。

趙之寒挑眉,至今總算徹徹底底悟了。這男人會幫他,從頭到尾,要的就是這個吧?

日升營造,他掙得來;趙之荷,也一直都在他掌中,他要的,從來就不是那一面是替她砌一堵擋風牆,保障她的未來。

“好。”這一點,他也承諾。“只要我在趙家的一天,她就不會受委屈。”

“那麽,成交。”

“就這樣?”他自己的條件呢?

餘善謀睨他,這口氣是嫌他價碼開得少了?“如果你不介意被多敲竹杠,容我再追加一條——多疼疼她。你們其實很像,只要你試着對她好,她也會回報你一個貼心的好妹妹,要疼她入心很容易的。”

當然,他也知道,要求一個人的庇護,不難;要求一個人的真心,卻無法。除非自己發自內心,想要對一個人好,否則所有被要求而來的,都是假意虛情,他一開始也沒想說這些,之荷不會想要虛假的關愛。

趙之寒笑嗤。“既然這麽容易,你在她身邊那麽久,又得到了什麽?”

“那不一樣。你們本來就是親人,只要彼此有心建立親情又有何難?”但他不同,他要的是愛情,愛情不是彼此有心,就能培養得出來,更多時候,是有心給也給不了。

她已經很有心了,他感受得到,她一直試圖在對他好,能給的已竭盡所能地給,他不會再要求更多。

“總之,該如何對待之荷,你好好掂量,不能免俗的,還是要先禮後兵一下,你知道我的底線在哪,希望我們不會有對上的一天。多一個親人,總好過多一個敵人,對吧?”

意思就是:她好,天下太平。她若不好,我就不好。我不好,你日子也別想太安穩。要是落到這局面,結果,會是兩敗俱傷。

說完該說的,他轉身下樓,回到那個有她的所在。

旋動房門,柔暖黃光下,她安穩熟睡,他放緩動作鑽進被中,輕巧地将她摟入懷中,被夜風凍涼的身體很快溫暖起來。

就一晚。往後,怕是也不會再有機會,如這一刻,肆意地擁抱、親近她。

頰畔輕貼,蹭了蹭她發心,淺淺的嘆息,咽回腹中。

數日後,趙氏企業之名,上了各大報的社會新聞頭條——起因是年度主打的重點建案發生意外,工地坍方造成十九人輕重傷。

公司內部,自是先炸了一圈,建案負責人趙之骅首當其沖,被拎出來要檢讨、給交代。

這廂是信誓旦旦,擔保絕無職責疏失。工地嘛,一些個碰碰撞撞的意外,在所難免……然而,保證言猶在耳,無所不扒的記者,隔日再一爆——建案結構安全,不符法規。

再隔日,又一爆——以高級防火建材為主打,卻拿次級建材魚目混珠。

再再隔日又爆承包商、建材商的黑道背景,及其往年不法圍标之慣用手法……

一日又一日,連環爆。

到最後,所有指标,全流向同一方向。

董事會大為震怒,所有趙之骅經手過的案子,一年一年往回查,其中飽私囊、牟取之暴利,竟大到算不出個數來。

然而,對內要如何檢讨,已是後話,對外,尚有企業該承擔的社會責任,樁樁工程弊案,已嚴重影響社會觀感、重創企業形象,公司內部人仰馬翻,沒一個得以安生。

趙之寒臨危授命,坐鎮公司主持大局,降低殺傷力。趙之荷第一時間扛下撫恤傷者的責任,每日往返公司與醫院,一時間也沒能與餘善謀談上話。

直到事發之後的一個禮拜,她由外頭回來,見他房裏還透着光,緩步上前,他端坐在桌前,練書法。

餘善舞說,他心緒紊亂時,就會寫書法,練沉靜、練穩定。

于是她便專程跑了一趟專賣店,替他買文房四寶,在這之前,她沒有看他用過,一度以為他會寫書法是诓她的。

他練得極專注,滿篇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一筆一畫沒有停過,她在門外站了許久,他都沒發現。

這不是專注,是放空,是麻木,讓自己無知無覺,無思無想。

她驀然領悟。

“是你,對嗎?”直到這一刻,她終于确定了,那懸在心上一個禮拜的疑問。

她猜測過,是他?還是趙之寒?甚至抱着一絲“只是意外”這種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僥幸心态……

筆下一頓,墨漬在紙間暈開。

他回眸,幽幽瞳光深不見底。“是我。”

那第一塊骨牌,是他親手推倒的。

他們手上握有多少籌碼,就如這幾天連環爆的骨牌效應,要想一塊接一塊毫無失誤地倒下,那第一張骨牌,必須精準拿捏力道,不能不倒。

工地意外,可大可小,若不傷及人命,趙之骅手法高明一點,是可以圓滑地處理過去。

他已經變得如此可怕了,将人命捏在手中,精準地計算要掐多大的力道,才能達成他想要的效果。

十九條人命。

他卻沒有估算到,會波及這麽多人,但這不是理由,但凡事故,又哪能精準掌握會傷多少人、傷多重?他下這一着棋時,就應該要清楚這點。

趙之荷對上他漠然無緒的容色,平穩的嗓不起波瀾,如實陳述:“我可以有別的辦法,但沒有一個比這個效果更立竿見影,一招斃命。”

他必須狠,用最狠的招,讓趙之骅一次就倒下來,再無翻身餘地。

“你……”她喉間幹澀,艱難地吐聲:“後悔嗎?”

“不曾。”從一開始,就不曾想過。一旦深入去想,他什麽事都做不了。

他仰眸,望住她震愕難言的面容。“這就是我,是我一直以來在做的事。”為了達成目的,他的手段可以是她想像不來的狠,她看懂了嗎?

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的世界太純淨美好,而他,早已一身污穢。

她不自覺跄退了一步,撞到門扳,而後——轉身倉惶退離。

看懂了,然後,逃得更遠。

意料中的事。他輕笑,收回目光,重新執筆蘸墨,木然地揮毫。

餘善謀在公司的最後一個月,從旁協助趙之寒主持大局,将殺傷力減至最低。

趙之骅挖的這個坑太大,填土埋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要第一時間危機處理做得好,後續總能慢慢調理元氣。

趙之寒的格局不僅止于此,利用這一波局勢将腳步站穩,即便日後趙之航歸來,也未必能動搖他的地位。

“真不留下?”

最後一天上班時,趙之寒又問了他一次。

“留下做什麽?”所有能做的,他都做了,這裏,已經沒有他的位置。

“只要你想,還怕謀不出立足之地?”趙之荷那一手的爛牌,他都有辦法憑一己之力扭轉局勢,為她辟出一條康莊太道,自己豈會無處容身?

他搖搖頭。“那不是我要的,我另有生涯規劃。”汲汲營營的日子,他真的過累了。

看出他去意甚堅,趙之寒也沒再多言。

他在公司才短短一年,衆人從掂量評估,到無法小觑,甚至助他鬥倒了趙之骅,這樣的膽識與謀略,若有心在趙氏深耕,還怕取不走一磚一瓦?然而走時,卻是揮揮衣袖,什麽也沒帶走。

他用這一年,替趙之荷要來日升營造、要來一個護着她的兄長、要來一段安穩自由的未來,而自己,什麽也沒要。

至少有一點,他不曾欺騙所有人——自始至終,他真正想要的,只有一個趙之荷。

目送那道身影走遠,趙之寒放下百葉窗。

小妹啊,你要是有他一半的聰明,就該知道,你最穩的那堵擋風牆,不是我,是他。

收拾好私人物品,在去茶水間的走道上遇到趙之荷。

“中午,要一起吃飯嗎?”一個沖動,便提出邀約。

好久以前,似乎也提過一回,差不多是他到公司不久的事了吧?被她拒絕了,從此以後,便不自讨沒趣。最後一天,他真的想跟她好好道個別,走完這最後一段路。

趙之荷為難地看他一眼。“我約了客戶。”

“晚上呢?”

她頓了頓言又止。“最近不行……那不是借口,是真的忙。”

還是被拒絕了,這樣也算有始有終吧。

“嗯,那沒關系,你去忙吧。”

她連忙補上一句:“晚上回家……”一頓,想起她這段時時間,回到家都很晚了,他們這陣子幾乎連話都沒能說上幾句。

他笑了笑,順勢接話,沒讓她再詞窮下去。“真的沒關至,不用在意。”

趙之荷見他笑意淺淺,确定他真的沒放在心上,這才安心轉身走開。

“之荷!”他揚聲喊道,在她回眸時,輕輕道出一句:“再見。”

再見,我最美麗高傲、絕豔脫俗的芙蓉花,我的守護,只能到這裏了,但願我給的養分,足以讓你一生綻放,獨冠群芳。

趙之荷沒多想,瞥了他一眼,便舉步離去。

直到纖影消失在走道轉角,他這才收回目光,轉身離開。

日後,她的身後不會再有他,而她,已能挺直腰身,傲然往前走,無須再頻頻回顧。

下班前,趙之荷回公司拿資料,晚上約了保險公司談理賠。

拿完資料,想起餘善謀上午的邀約,又多走了兩步繞路過去,也許問問他,如果談完時間還早,要不要去吃個消夜什麽的……

他辦公室裏,空無一人。

她困惑地退了出來,剛好遇到回來的助理。“餘顧問人呢?”

“去人事部辦手續,應該辦完就走了吧。”

“走?”

“對呀,今天是聘約的最後一天,該交接的事項,這幾天差不多都交接完了。”一年來不曾遲到不曾早退,辦完離職手續,提前個半小時離開,應該沒這麽罪大惡極吧?助理不懂她幹麽一臉吃驚。

趙之荷一聽,拔腿便往人事部跑。

她忘了!她完全沒去注意他合約的任聘是到哪一天,這陣子忙,沒關注到這件事,他也不曾提及。

她一直以為,他會留下來,就算當初說過,約不再續聘,但、但至少為了她——

到人事部一問,他已辦妥離職手續,先離開了。

心口,像被挖空了一大塊,空落落的。

怎會以為,他會為了她留下來?這根本是連考慮都不需要的事,才會問都不問她。

她掏出手機,一度在撥電話和傳訊息間猶豫,最後選擇了傳訊,以免現下的情緒,讓自己表現得太興師問罪。

你離職了?

過沒多久,另一頭傳來淡淡的一個字——嗯。

就這樣?!

她想起,他稍早那聲“再見”,原來,真的是再見。

兩個字,就交代完了,好簡單,好容易。

腦海閃過有好多話,打了又删,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詞彙,最後只遲疑地送出一句:晚上還回來嗎?

這一次,那頭似是也遲疑了,好一會才回她:不了。

怔怔然看着回傳的那兩個字,不知急什麽,迫切倉促地打下:

你的東西還在我那裏,自己回來收。

過後,她收到的回應是——那,你忙完撥個電話給我。

一句話,界定分明,她看懂了。

她是主,他是客,主人不在,不請自入是逾越。

他不會再回來了。

她壓抑不斷湧上來的心慌,力持鎮定地先赴約,把她該做的事情做完。

與保險公司談完理賠細節,婉拒對方的晚餐邀約,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來。

八點剛過。

現在應那個晚餐之約,還來不來得及?他等不等她?

一進家門,她微喘地撥出電話,只響三聲,另一端便傳來他溫溫的嗓。

“到家了?”

“……嗯”她頓了頓。“你……吃了嗎?”

“吃了。我現在過去?”

“好。”

他沒讓她等太久,約莫十分鐘,門鈴聲響起。

雖有鑰匙,也不會擅自入內,這就是那個知分雨、懂進退的餘善謀。

他對外人一向如此,而她現在,也是那個要客套、守禮數的外人了。

一如他的感情,從最初的勇于承認、坦然自在到含蓄內斂、如雲遮月再到如今的無波無瀾,再尋不着一絲痕跡。

她開了門,讓他進來,彼此沒有贅言,默默地進房收拾行李。

她站在門邊,看看他将衣物一件件整齊疊放在行李箱,動作是一貫的從容、有條理。收完所有的私人物品,居然還裝不滿一個行李箱。

他在這裏住了近一年,存在感竟如此薄弱。

他來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年的時間裏,她并沒有為他添置太多東西。

這一刻,才真正實質的感受到,原來她為他付出的竟如此之少,少到一個行李箱塞不滿。

“還有那個。”她突然出聲,指向桌面上那組為他買的文房四寶——那個她有很認真挑,站在國畫專門店裏,聽老板講解了一個小時,不是文具店随便買的。

她不寫毛筆字,留着沒用。于是他順手收進行李箱。

“那些也是。”她買來讓他打發時間的閑書、還有生活雜物……一點一點清出來。

怎麽塞,也塞不滿。

完全清空了,抹去所有他存在的痕跡,餘善謀關上行李箱,走出睡了一年的房間。

“餘善謀……”

他停步,回眸等待。

“你……不想留下來嗎?”

他搖頭。“這是我們當初說好的。以一年為限,賭愛。”

他賭輸了,願賭服輸,誠如小舞所言,給她一個優雅的背影就好,不要歹戲拖棚。

她還想試圖留他。“公司總有你的位置,就算沒有,你跟我去日升,雖然這有點委屈你,但如果你暫時沒別的計劃……”

“我已經有新的生涯規劃。”

“……喔。”她吶吶地應聲,不敢問他,是不是回聯旭?去追求他那在水一方的盈盈佳人?無論如何,這個規劃裏,沒有她。

他表态得如此清楚,好像……真的沒有什麽好說了。

于是,她遞出那張準備好的支票。

他看了一下面額,兩千五百萬,日升營造一個月的平均月營利,這也是當初說好的。

餘善謀恍惚了一下,幾乎都忘了那時随口的一句話。

一年,換來了這張紙。

他默默收下,銀貨兩迄,兩不相欠。

“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樣了,未來,你自己保重,就——不說再見了。”

他拉着行李箱,穿過客廳,走出她家大門,搭電梯下樓,一路邁步前行不曾回首。

經過社區的資源回收站,他腳步頓了頓,放開手,将行李箱擱下,然後,順手将那袋從她家帶出來的半盒布丁也扔進垃圾筒。

到此為止。所有與她相關的一切,全數留在這裏,一件沾染她氣息的衣物、任何一絲絲會讓他想起她的事物……盡數割舍,然後,用全新的自己,去面對他的未來。

兩手空空,身無長物,獨自前行。

要放下,得先學會割舍,承受一時的疼痛——他能這樣告訴謝盈盈,自己也會做到。

有一天,他會徹底忘記。

有一天,他再想起她時,心房不會再泛着隐隐的疼,也許那個時候,會有另一個人出現,觸動他的心,走出真正屬于他的感情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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