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月中旬的北城入了深秋,夜裏一場涼雨過後,城郊一帶滿地橫七豎八的樹葉與枝桠。

淩晨兩點,遠離市中心的杏林灣收費站冷冷清清,不見車輛通行。從收費亭往外望,目之所及只有平直的公路,方正的指示牌,陰森森隐沒在灰黑中的護坡,和昏黃不帶閃的路燈。

作為一盞燈,怎麽能不會閃呢?徐翹坐在收費亭裏恹恹地想。

托腮看着這些冰涼的死物,她的眼神漸漸失焦,面前場景忽然一換,變成了市區流光溢彩的玉錦坊。

這個點的玉錦坊才剛蘇醒不久,三岔口霓虹閃爍,燈紅酒綠,主街人潮熙攘,川流不息。

刺鼻的尾氣很快把徐翹拉回現實。

她嘆了口氣,關閉車道,朝休息區踢踏踢踏地走去,到洗手間附近,被一位和她一樣穿西裝制服,長發低盤的女孩叫住。

“徐翹,你這一晚上都跑幾趟廁所了呀,小心又挨罵!”施婳被風吹得瑟瑟發抖,環抱着胸迎了上來。

徐翹倒是個不怕凍的,漫不經心與人擦肩而過:“貓狗都能實現排洩自由,還不許人有三急嗎?”

“哎,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施婳回頭追上去,見她板着臉,自顧自猜測,“今天這夜班是馮飒飒讓你替的吧?我說你也太好欺負了,她啊,就是仗着家裏有錢,天天排擠我們這些新來的!”

“家裏有錢?”徐翹在女衛門前停了下來。

“對呀,你沒看她天天開着輛敞跑來上班嗎?聽說她家裏是做大生意的,來這兒當收費員只是為了體驗生活呢。”

“那她可真是好慘。”徐翹的眼底浮現出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凄怆,正要推隔間的門,看見上面一點疑似油污的反光,指尖驀地頓住。

她閉了閉眼,扭頭離開。

“你不是三急嗎?”施婳跟上她,注意到她臉上還沒收斂的嫌棄,“哦,這裏的廁所是有點寒碜。”

寒碜的豈止是廁所?徐翹恨恨一腳踢向路肩,疼得“嘶”一聲,煩躁地在原地跺了跺,忍耐着走了兩步,鞋跟又被排水溝蓋板的縫隙一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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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頭望了眼這雙樸素老氣的方頭黑皮鞋,突然蹲下捂住了臉,眼淚毫無征兆地沿着指縫淌了開來。

“崴疼了嗎?”施婳跟着蹲下去。

“這是什麽鬼地方……”徐翹置若罔聞地嗚着,“我不想待在這兒了,我要回家……”

哦,原來是委屈哭的。

施婳心說也難怪。收費員這行确實不好做,成天龜縮在不到兩平米的牢籠裏不說,還隔三差五日夜颠倒,偏偏身處服務業,再困也得頂着黑眼圈職業假笑。

施婳記得,徐翹第一天來,就因為笑不到位,被要求叼着筷子重新訓練“八顆牙微笑”,好不容易通過,剛回崗,又因為吃飯慢騰騰,錯過交班時間罰了款。

還有一回,徐翹不耐煩地怼了一位跟她問路的司機,結果當然頂嘴一時爽,投訴火葬場,最後被班組長摁着後腦勺跟人道歉。

徐翹聲淚俱下,剛好吐槽到這事:“一流着哈喇子的土鼈男,遞通行卡的時候還摸我手,哪來的臉問到我心裏的路怎麽走?我當然告訴他,有本事上天找去了!”

“這事的确是那司機胡攪蠻纏,班長還是講道理的,後來不也安慰你說,月底給你頒發個委屈服務獎嘛!”

這所謂的委屈服務獎,就是安撫人心的一百塊錢補貼。

徐翹淚涔涔地擡起頭,看起來更傷心了:“我的委屈只值一百塊錢嗎?”

這梨花帶雨的模樣,比剛下過的那場秋雨還凄凄楚楚,饒是施婳一個女孩子都要感嘆一句我見猶憐,恨不得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哄她。

可惜施婳沒錢。

所以半分鐘後,她在洗手間裏給哭成蔫白菜的徐翹洗臉。

看着眼前嬌弱到仿佛連一根手指都擡不動的人,施婳感慨:“我看馮飒飒那自吹自擂的,哪像有錢人了,真要說像倒是你……”

徐翹這會兒反應有點遲鈍,紅殷殷的水杏眼疑惑地眨了兩下。

“我是說,你才比較像那種來體察民生疾苦的白富美嘛!”

看看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

看看這卸完妝素顏狀态下吹彈可破的肌膚!

看看人家被伺候的時候,渾身滋滋直冒的矜貴氣!

“那你還挺有眼光。”徐翹破涕為笑地從衣兜掏出了手機,“你先回去,我打個電話。”

“你怎麽在崗還偷偷帶手機啊?”

“你都說是偷偷的了。”

徐翹不以為意地戳着手機屏幕,鑲在機身邊緣的一圈彩鑽光芒四射得直逼人眼,以至于施婳突然産生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閃得這麽嚣張該不會是真鑽吧……

施婳離開盥洗臺後,徐翹的電話通了。

聽筒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的男聲:“徐小姐?”

“你哪位呀,我爸呢?”

“徐總這會兒不太方便接您的電話。”

“那你跟他說,他女兒在收費站被車撞成植物人了。”

“徐小姐……”

對方語氣為難,還想說什麽,手機就落到了正主手裏:“你這丫頭,嘴裏沒句吉利話!不好好上班,又怎麽了?”

“爸,您直說吧,是不是只要我跟那個姓程的複合,您就不逼我在這兒收費了?”

徐翹想來想去,她之所以惹惱她爸,從數鑽石數得眼花,到流落在這雞不生蛋的地方為人民服務,一定是因為前陣子,得罪了她爸含辛茹苦為她引薦的相親對象。

那位出身豪門的程先生,在跟她交往了短短一周後,向她提出了分手。

雖然對方沒說明原因,但徐翹覺得,這場悲劇的起源,應該是他約她在一夜天價的古堡酒店共度良宵,她卻不解風情地叫來八個心靈手巧的姑娘,為她做了一整晚的SPA。

唉,這些含金湯匙出生的男人,抗壓能力怎麽這麽差?

“你要真能嫁進程家,老子也不愁你的前程了!”

“意思是您同意了?”

徐爸爸有幾秒鐘沒吭聲,像是默認。

徐翹忍辱負重地說了聲“好”,結束通話後,一鼓作氣地在微信通訊錄找到了備注為“有眼無珠打牌不胡”的一號人。

可在聊天框輸入一個“程”字後卻又停住了。

叫程什麽來着?

徐翹省略稱呼,開門見山:「我要複合。」

「你五小時後到杏林灣接我。」

「不許遲到。」

大功告成,她收起手機,回到收費亭靜等勝利的曙光。

再也不用受親爹“丢了這份工作就搬空你衣帽間”的威脅,徐翹對着頭頂那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攝像頭冷冷哼了一聲。

哼完又垮下臉——可是跟一個甩了自己的男人主動求和,又比在這兒挨罵尊貴多少呢?

徐翹忽然有點後悔剛才手快了,看了眼還沒得到回複的聊天框,已經錯過撤回消息的黃金兩分鐘。

她認命地托起了腮。

哭了一場消耗太大,困意很快襲來,徐翹唉聲嘆氣地拿食指和拇指撐住眼皮,五分鐘後,上眼睑還是和下眼睑會上了師。

正是瞌睡打到小雞啄米的白熱化時刻,一個溫柔的男聲在窗外響起:“你好?”

徐翹一個激靈睜開眼,看見一輛藍黑色帕加尼停在收費亭前。

這位說着“你好”的男車主正一手搭着方向盤,一手懸在車窗外,垂落的指尖夾着一張通行卡。

“看你睡這麽香都舍不得叫你,”他笑起來,細長的眼尾勾出一道含情脈脈的弧度,“但我實在趕時間過站,不好意思啊。”

徐翹的目光緩緩掠過男人身上的溫莎領白襯衫和純灰法蘭絨西裝馬甲,還有那副窄框金絲邊眼鏡,飛快眨了兩下眼。

沒想到辭職前最後一晚,能在這鬼地方碰上品位這麽出挑的司機。

更重要的是,人不僅善解人意,長得居然還很好看。

瞧瞧,好看的人都在講禮貌,有些歪瓜裂棗卻動不動對人性騷擾!

又是感動又是憋屈,徐翹鼻子一酸,惺忪的眼再次咕嚕嚕冒起了淚花。

程浪滿臉“罪過罪過”的歉意:“怪我怪我……”說着轉頭從手套箱裏取出一張海軍藍口袋巾遞給她。

徐翹接過口袋巾,拭了下其實并沒有溢出眼淚的眼角,小聲說了句“謝謝”,調整好情緒,擡頭挺胸地背誦服務用語:“您好,請出示通行卡。”

這仿佛在朗誦史詩級巨著《我愛我的祖國》的語氣,在徐翹短暫的收費生涯中,當數前所未有的聲情并茂。

程浪臉上笑意更深,把通行卡和一張紅色紙鈔遞到她手中。

徐翹打起精神敲鍵盤,開票、找零、擡杆,最後把口袋巾遞出窗口:“祝您一路平安,再見……”

“留着吧,”他擡手虛虛一擋,腳踩下油門,“別哭了啊。”

徐翹被這發動機轟響震得一陣眩暈,趴到窗沿望着帕加尼絕塵而去的背影,死死按住了橫沖直撞的春心,深吸一口氣。

這三千萬的尾氣竟然該死的甜美。

衣兜裏傳來的震動,把她無主的六神拉回了一半。

她魂不守舍地拿出手機,看到一條來自“有眼無珠打牌不胡”的微信消息:「你哪位?」

徐翹一愣,氣清醒了,剛要炸毛,突然想到什麽,看了一眼手邊的口袋巾。

GUCCI新春的真絲款,兩百零四顆紅心印花,騷得無與倫比,暗示意味相當濃郁。

她眼也不眨地,拉黑了手機裏這位不識好歹的前男友,然後給徐爸爸發了一條短信:「不要那個姓程的了,等我給您老人家找個更加財貌雙全的女婿哦:)」

作者有話要說: ·這次給大家講一個女主視角——“你我本無緣,全靠我沒錢”的故事,男主視角——“講道理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可是我的嘴巴我的身體全都不跟我講道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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