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夜寒雨過後,北城氣溫驟降。道旁國槐落了一地的黃葉,只剩光禿禿的枝桠在料峭中迎風打顫。稀薄的陽光落在樹尖上,非但不添暖意,反将這滿目蕭瑟襯托得愈加冷清荒涼。

仿佛是為與這季節更疊的天時應景,今晨八點,蘭臣百貨向梵翠珠寶發布了一封公函,決定與梵翠珠寶終止合作,并要求其一個月內撤空所有在蘭臣的專櫃。

清退品牌這種事,在蘭臣輕易不會發生。畢竟蘭臣百貨的定位是“高奢”,有資格入駐的品牌本就大多站在行業塔尖,這麽做無異于打人臉面。

何況蘭臣正卯足勁進軍文化市場,甚至計劃在這天下午舉辦夢之島項目的內部研讨會,開會前幾個鐘頭,毫無征兆地對一家兩年前擠破頭才堪堪夠到塔尖,勉強入蘭臣的珠寶品牌動手,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就像抄起家夥打Boss之前特意分神去捏死一只螞蟻——除了祭天,好像找不到第二種解釋。

正午時分,蘭臣總部直插雲天的寫字大樓下,齊柏林剎停在門廊中央。

在附近守株待兔一上午的男人以百米賽跑的速度沖了上去,初冬的天,滿背脊的大汗淋漓:“小程總,小程總!我是趙總的秘書,能不能耽誤您幾分鐘……”

話音戛然而止。四名保安齊齊上前,虛虛伸手一擋,将人攔在羅馬柱前五米遠的地方。

程浪從後座下來,轉過身腳步一頓。

男人眼中陡然升起希望,下一刻卻見他只是理了理西裝門襟,然後目不斜視地走進了旋轉門。

四名保安退回到崗位上。

男人孤零零站在原地,絕望地垂下頭去,片刻後,看到一雙锃光瓦亮的皮鞋出現在眼下。

他驚喜擡頭,認出高瑞,不敢兜圈,直奔主題:“高特助,趙總正在從外省趕回來的路上,您能不能通融通融,安排他和小程總見上一面?”

“小程總今天行程已滿,”高瑞微笑,“有什麽話,現在跟我說也一樣。”

“是這樣,關于今早的公函,趙總說,如果小程總是因為對趙小姐前幾天的不當言行有所不滿……”

“王秘書,小程總從未有過這樣狹隘的想法,終止合作的決定與此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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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為什麽突然……”

“原因趙總應該非常清楚,畢竟虛報業績這樣的嚴重違約行為,不會不經過趙總拍板。”

王秘書滞了滞,目光閃爍間,頭先搖起來:“不……”

“如果不是掌握确切證據,蘭臣不會發布公函。按照合約條款,梵翠違約在先,即便在合約期內,蘭臣也有權單方面終止合作,何況雙方合約原本将在下月到期,小程總以停止續約的說法對外表态,是給趙總留了最後一分薄面。小程總在商場上向來奉行好聚好散,希望趙總也認同這樣的合作理念。”

高瑞說完,朝他點頭以示告辭,走進大樓後,疲憊地捏了捏鼻梁骨,吐出一口怨氣。

回到六十二樓,看程浪精神奕奕地站在窗邊那只名貴的掐絲琺琅雕花籠前,正在逗新寵金絲雀,高瑞心裏的怨念又疊一層buff。

昨天講完徐翹的事後,見程浪不管心裏動不動,反正表面不為所動,高瑞就給他吹了吹耳邊風,說——徐小姐最近又是被您錯怪,又是為您受傷,您怎麽着也得給些補償吧?就算您對她沒那意思了,責任總要負起來,要不豈不有損您在外樹立的形象,顯得您很渣?

結果這“渣”字可能用得重了些,風不小心吹太大——程浪說行吧,把梵翠的專櫃撤了吧。

高瑞一聽,這事不是不可行。

程浪先前剛回國視察調研時,就曾判斷集團百貨業的經營狀況出現了中空趨勢。後來李年達悄悄獻來一份財務暗賬,果真顯示蘭臣百貨近兩年的業績存在作假嫌疑。

兩年前,集團恰好開始規劃夢之島項目。這無疑是有人為順利推進新項目粉飾太平,把集團在百貨業的嚴重虧損抹平了。

而除了程浪的堂哥程均,誰也沒有這樣只手遮天的能力。

也就是說,是蘭臣高層放水默許了某些專櫃虛報業績的行為。

既然如此,程浪原本并不打算過分追究品牌方。畢竟根爛在上邊,底下也就法不責衆了。

但反過來講,真要追究,這些榜上有名的品牌方當然也逃脫不了責任。

只是這事本來不用那麽着急,但程浪這人,向來一石能打二鳥就不打一鳥。跟趙家撕破臉,只為個女人,看着不夠劃算,那就殺雞儆猴,給今天下午的夢之島項目研讨會熬一碗開胃的餐前雞湯,為駁掉這個四千億規模的作死項目以及後續整頓集團加一道碼。

于是講故事一時爽,收拾爛攤子火葬場,高瑞緊趕慢趕地戰了一個通宵,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

他走到程浪身後說:“小程總,打發掉梵翠的人了。”

程浪的目光從那只正對着玻璃幕牆孤芳自賞的金絲雀身上收回:“打發外人倒是容易。”

高瑞一愣。

程浪擡擡下巴,讓他看辦公桌上的手機。

高瑞走近一瞧。好家夥,二十七通來自程烨的未接來電,還有無數條自說自話的短信。

「二哥,你這是不是做得有些過分了?趙寶星好歹是我前女友,我當初還跟人家說,明年給梵翠的專櫃擴規模呢,你不能打我臉啊!」

「好吧,徐翹也是我前前女友,如果你是為她出氣,那我也不好攔着……」

「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這沒睡到的,跟睡到的,還是不一樣嘛,我總要給枕邊人多點情面是不是?」

「二哥你理我一下啊。」

「唉,當然了,如果非要二選一,還是徐翹長得更合我心意,那要不這麽着,如果你不跟徐翹好,讓她答應跟我複合,我就不管趙家了,怎麽樣?」

“……”高瑞用地鐵大爺看手機的表情默念完這些短信,深刻理解了程浪選擇不予理會的原因。

“您打算怎麽處理?”高瑞目不忍視地問。

“人還是不能太閑。”程浪平靜道。

“嗯?”

“爺爺的游輪最近空出了檔期,把這小子送去南極繞一圈,吃喝玩樂個夠,讓他明年之前別再出現在北城。”

“我馬上讓人去辦。”高瑞為這英明決策豎起個“我看您打發自己人也挺容易”的大拇指,順勢看一眼腕表後,恢複了肅穆,“小程總,仗要開打了。”

程浪勾唇一笑,擡手輕輕撥了撥籠裏那只金絲雀的羽毛,溫和道:“太血腥的場面就不讓你見了,乖乖在這裏等我。”

說着轉過身,拎起搭在椅背的西裝穿上,一絲不茍地扣起前襟的兩顆紐扣,擡腳朝外走去。

辦公室外,總裁辦六名手持黑色文件夾的男助理夾道分立,在程浪現身時流水般簇擁而上,跟在他身後朝過道盡頭走去。

——

一直到下午四點,徐翹終于睡夠回籠覺起床洗漱,給頭皮上藥水的時候猛然間一個醍醐灌頂,回憶起中午朱黎打來的那通電話,後知後覺到,自己好像睡過了什麽重大新聞。

她趕緊拿出手機,打開微信,忽略了最上面幾條施婳發來關心她身體情況的消息,直接點開朱黎的對話框。

「勁爆勁爆!商界第一手小道消息聽不聽?」

「我跟你講,蘭臣今早給梵翠發了撤櫃公函,你家小程總親自下達的指示!不是光北城總店的專櫃,而是所有專櫃哦!」

“!”

「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這相當于清退!哎,算了,你不懂這些,這麽跟你說吧,我身邊好多巨佬都震驚了,就下巴合不攏,眼珠子突出的那種震驚,大家都在猜趙家是擋人財路還殺人父母了!」

「你老實說,這事是不是跟你這紅顏禍水有關系?」

“?”

徐翹一條條看下來,頭頂一個嘆號接一個問號地冒,愣了好半晌,心裏居然像被撒了把跳跳糖似的咚咚亂炸起來。

程浪為她沖冠一怒了?

不會吧。之前在國展中心,也沒見他多憎恨趙寶星,還溫溫柔柔地說“我脾氣還不錯,不太為難知錯就改的人”呢。

可要不是因為她,他怎麽就剛巧在這節骨眼打了趙家一巴掌?

沒道理嘛!

難道“不太為難”不是“不為難”,這個“太”字,正是為趙家命運埋下的伏筆?

徐翹正沉思,突然聽見手機鈴聲響起來。

來電顯示一個陌生的座機號碼,看着像是那種“城西的樓盤有沒有興趣了解一下啦”的推銷電話。

她這會兒滿腦子“趙寶星完蛋了”的興奮念頭,只想在房間裏活蹦亂跳地暴走,沒功夫搭理這種商業問候,摁了挂斷。

結果剛一挂斷,電話又打進來。

就這麽接連不斷地挂斷,響起,挂斷,響起,對方似乎早知道她極度擅長拉黑,所以連操作的時間都沒給她留。

徐翹氣笑,煩躁地接通電話,一股腦往外吐字:“我是個鄉下土包子我沒錢我窮得飯都吃不起只能每天在收費站打工賣命對你家樓盤商鋪寫字樓沒有一點興趣!”

電話那頭死一樣的寂靜。

一看就是被鎮住了。

徐翹正要潇灑挂斷,忽然聽見一道壓沉的男聲從聽筒傳出來:“那需要我給你叫餐嗎?”

她驚得差點打出個冷嗝,重新看了眼來電顯示,覺得不應該啊,問道:“你誰啊?”

電話那頭又靜了幾秒,然後傳來隐忍的一句:“看來徐小姐跟我确實不太熟。”

“……”

這下确認了,是程浪的聲音,還帶着那種上位者生氣時很标準的——“你很棒棒”的語氣。

徐翹原本想怼回去,可剛剛得知程浪今天做的好事,這會兒心情有點美麗,所以語氣稍微放軟了些:“誰叫你用這種奇怪的號碼打我電話啊……”

這放軟的女聲透過電磁波的美化,聽上去似乎有了幾分撒嬌的味道。

可惜此刻電話那頭的聽衆對此并不受用,淡淡道:“不奇怪的號碼也打不通徐小姐尊貴的手機。”

徐翹想起來了,昨天她把程浪拉黑了。

她清清嗓子:“哦,那你打我電話幹嗎?”

“我一小時後會路過奧德萊登,如果你在酒店,我們談談李年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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