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非常愛你(補全)

“竹瀝……?”

他撥開草叢, 微微俯着身,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靠近。

天黑好像只是一瞬間,昏昧交界的地帶,他的眼睛逐漸适應昏暗的光線。

他低聲呼喚着, 下一秒, 看到那個抱着膝蓋蜷成團的人影慢慢擡起頭,向他望過來。

她與他對視,目光穿破空氣, 平靜得沒有波瀾。

段白焰微怔, 被巨大的狂喜擊中。

他腳步不穩,幾乎是撲過去的。努力按捺情緒,他半跪到她面前, 扶住她的肩膀:“你昨晚……昨晚去哪了?”

姜竹瀝看着他, 沒有說話。

“你,你是來找我的嗎?”段白焰嗓子發幹, 努力放緩聲音, 怕自己嗓音太啞, 會吓到她, “你有沒有吃飯?你在這裏坐了多久?為什麽不進門?”

他沒有問她為什麽要走。

甚至于,在找她的過程裏, 他無數次地想過, 等他見到她, 一定要把所有的事都問清楚。為什麽什麽都不告訴她, 為什麽連與他的聯系也想斬斷。

可是等他真的見到她,他什麽都不想做了。

世界上最重要的事都沒有眼下的事重要,他想她也許會餓,他擔心她會怕冷。

可姜竹瀝仍然沒有開口。

她的眼神很安靜,段白焰慢慢覺出不對來。

他叫了她那麽多聲,她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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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段白焰心裏一突,聲音顫抖着,說出的話都開始不受控制,“你現在能認出我是誰嗎?”

這一句,姜竹瀝好像聽懂了。

她若有所覺,緩慢地眨眨眼。

“我就是……就是,”他喉結滾動,緊張地說,“你高中時擺在書桌上的那個木相框裏的那個,那個混蛋。”

天邊最後一道黃昏的餘光也收斂殆盡,天色徹底黑下來。銀針般的雨飄在空氣中,兩個人的衣服都被浸得全濕了。

姜竹瀝沒有說話,段白焰還想再問,頭頂一片陰影籠罩下來,将雨霧隔絕在外。

他擡起頭。

看見熊恪站在家門口的臺階上,居高臨下,撐着一把死亡大黑傘,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段白焰:“……”

他看懂了熊恪老幹部譴責的眼神,他一定不懂,明明離家門只有兩步路,為什麽兩個人非得在雨裏談人生。

“你……”段白焰收回目光,心疼地擦掉姜竹瀝下巴上滴滴答答的雨水,兩只手攀在她肩膀上。他非常猶豫,試探着問,“你願意跟我回家嗎?”

“就是,就是旁邊這個建築。”像是怕她理解不了,他緊張地指指房門,“我們進去,然後裏頭,就是,有那種很大的棉花填充物……它、它能讓你很暖和。”

在陳塘的說法裏,她應該是再一次被動地陷進了四年前那個“被傷害”的機制。

姜竹瀝骨子裏感性,可她被壓抑太久,表現出來的反而是克制與冷靜。她不斷地向自我強調“我應該忘記那些不開心的事,我應該向前看”,可是她的傷口從來沒有愈合過,她靠逃避在心理上暫時忘記了那些傷害,但身體一直替她記得。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也許這才是她的身體永遠下意識拒絕他的緣由。

她身體裏有一個觸發開關,像潘多拉那個罪惡的盒子,一旦打開,就會鋪天蓋地、毫無抵抗能力地被負面情緒淹沒。

段白焰摸不準這個開關的具體位置,但是他想,或許明含、她的父母、還有他,都是催化劑。

姜竹瀝仍然沒有開口。

她身上一點熱氣都沒有,他半跪在她面前,語氣近乎祈求:“……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或者,”下一秒,他腦海中靈光一現,突然想到其它選項,“我送你回程西西家?”

姜竹瀝垂下眼,抖落睫毛上的水汽。她的下巴還放在膝蓋上,凍得瑟瑟發抖,像一只委屈的、濕漉漉的小動物。

段白焰幾乎要絕望了。

下一秒,聽見她小小聲地道:“……會給西西添麻煩。”

段白焰想,如果程西西現在在這裏,一定會尖叫,說她冤枉她。

“不會的。”他安撫她,“大家都很喜歡你,大家都在找你。”

她掙紮:“……大家一定覺得我很麻煩。”

姜竹瀝的腦袋昏昏沉沉的。

她現在坐在這裏,腦子裏一片空白。

昨天她出門之後去了哪、在哪過了夜,今天上午回家收拾東西時明叔叔對她說了什麽、下午去買花時她給了花店多少錢,她一件都想不起來。

但她對這種感覺非常熟悉,這是她初到波士頓時的狀态,那時她能正常地跟人交流、吃飯上課,一個人順利地找到房子、解決水電費,可她無法思考。

她不敢回憶任何一件事,怕一不小心,就被惡龍拖進深淵。

唯一一個清醒的、确切的念頭是——

現在的自己一定很不讨人喜歡,她要找個地方躲起來。

可她為什麽會無意識地走回來,她也不知道。

她似乎記得這是段白焰的家,但是她不太确定,自己有沒有跟他說過再見。

所以下一秒,她擡起頭,肯定地道:“我想起來了,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為什麽?”他用拇指撥開貼在她臉上的濕頭發,溫聲問,“為什麽要向我道別?”

姜竹瀝沒有答案,神情一下子茫然起來:“如果,如果不打招呼就走了的話……也許會被擔心。”

她狀似認真地想了想,說:“被人擔心,就會被人讨厭。”

段白焰失笑:“這是什麽道理?”

姜竹瀝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但她一直記得一個場景。

初中時班上有個女生不小心摔斷了腿,她奉班主任的要求,每隔幾天就組織一些不同的同學,去醫院看望她。

姑娘們帶着花束和零食,表面上言笑晏晏,出了門就把那個斷腿女生回饋的小零食扔在垃圾桶裏,懊惱又嫌棄地抱怨:“唉,煩死了,她的腿斷不斷關我什麽事,我作業都沒做完,還要來看她。”

——煩死了,我其實不想關心她的,她怎麽樣,跟我又有什麽關系啊?

姜竹瀝愣愣地站在走廊上,那時候就在心裏暗暗發誓,如果她受傷了,一定不要被人知道,一定不要給人造成負擔。

“不是這樣。”段白焰見她久久不說話,安撫性地抱住她的肩膀,從熊恪的就角度看過去,他好像已經把她抱在了懷裏。他低聲勸慰,“他們是因為喜歡你,才擔心你的。”

姜竹瀝微微擡起頭,眼睛睜得圓滾滾,一副将懂未懂的樣子。

“我也是。”

微頓,他嘆息。

“但……也許不止。”

風聲呼嘯,別墅區裏很安靜,雨還在下,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

昏黃的燈光下,她看到他線條流暢的下巴,口中呼出熱氣,眼神前所未有地溫柔。

“應該說——”

他看着她,一字一頓,“我非常愛你。”

***

段白焰成功地将意識不清的姜竹瀝抱回了家。

他按捺着雀躍的心情,一一給朋友們回電話,告訴他們找到姜竹瀝了,讓他們不要再擔心。

陳塘在電話那頭咆哮:“誰告訴你第一個找到她的人就可以養她了!啊?!你那麽多前科!屢教不改!這次的鍋有一半都能讓你來背吧!你憑什麽又把她帶回你家!你跟我們商量過嗎!你這個……”

段白焰冷漠無情地挂斷了電話。

他放下手機,有些忐忑地搓搓手,推開卧室門:“竹瀝,你換好衣服了嗎?”

他給了她很長的時間,擔心她沒辦法自己換衣服,幾次想進去檢查,幾次忍住了。

姜竹瀝埋在被褥裏,小口小口地抽氣。

半晌,才發出微弱的鼻音:“嗯。”

段白焰皺起眉頭。

他敏感地感到不對,走過去,想将她從被子裏挖出來:“你是不是受傷了?”

他本來只是想讓她先把濕衣服換下來,沒想到她直接跑到床上……藏了起來。

姜竹瀝拽着被子,拼命搖頭。

她越是這樣,段白焰心裏越沒底。

她剛剛坐在外面,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長袖和牛仔長褲。可那場雨下得太不是時候,她又坐在花壇邊,整個人從頭濕到腳,像從泥裏爬出來的一樣。

進門時,他只顧着幫她清理身上的泥土,卻忘了問她是不是有外傷。

“你,”段白焰舔舔唇,“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說話?”

姜竹瀝縮在被窩裏,半晌,悶聲道:“我沒有。”

“那你先起來。”他俯身,摸摸她仍然潮濕的頭發,“去洗個澡,然後吃一點東西再睡,好不好?”

“……”

姜竹瀝沒有說話。

段白焰手足無措。

按照他往常的行為模式,他應該不管不顧地把她撈出來,剝掉她的睡衣,把她抱進浴室。

可他現在……

不敢再、再作了。

姜竹瀝半天沒有動彈,過了很久,才小聲說:“……會弄髒你的浴室。”

段白焰意識到,其實他現在根本就勸不動她。

所以他十分溫柔地說:“我的浴室本來就不幹淨。”

姜竹瀝:“……”

說完,他躬下身,長臂穿過她緊貼床單的肩膀。

他給她的是冬季睡衣,毛茸茸的黃澄澄的,還帶着一條細細的長頸鹿尾巴。

她死死攥着被子不撒手,可也沒有再抗拒他,于是他将她連人帶被子都抱了起來。

段白焰心滿意足,像抱着一只暖洋洋的松鼠。他抱着她,壞心眼地想要抖抖抖:“你輕了很多。”

姜竹瀝悶聲:“胡說。”

段白焰樂壞了。

竟然還會怼他。

那也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嘛。

***

浴室裏熱氣蒸騰,段白焰把姜竹瀝放在凳子上,放好了水用手試過溫度,才小心翼翼地将她剝開。

這麽一剝,才發現,她真的受了傷。

她皮膚很白,腿上胳膊上,到處是剮蹭的痕跡。有幾處皮被蹭掉了,露出裏面的肉,另有幾處已經結了痂。

段白焰心疼壞了:“你是不是在哪兒摔了一跤?”

“是。”姜竹瀝有印象,她在某個地方滑倒了。

他一邊開櫃子幫她找紫藥水,一邊低聲問:“在哪裏啊?”

姜竹瀝乖巧地坐着,認真地想啊想。

“……想不起來了。”

她裹着浴袍坐在那兒,兩腿并攏,像一個乖巧的小學生。段白焰有點兒難受,問她:“你想先洗澡,還是先上藥?”

問完,又意識到這問題蠢得不像話,如果先上藥再碰水,很可能會蹭掉藥水。

可他剛想開口,就又聽她說:“想先上藥。”

“唔……先洗澡好不好?”段白焰舔舔唇,耐心地跟她商量,“洗完澡再上藥,你上完藥就可以去睡覺了。但如果先上藥,等會兒再碰水,可能會把藥蹭掉。”

她好像沒太明白,重新陷入思考。

“我怕紫藥水會蜇。”他将聲音放緩,“如果上兩次藥,你會疼兩次。”

這次她聽懂了,乖乖點頭:“好。”

段白焰心裏一喜。

他們是能講道理的,她也能聽懂他在說什麽,只要他願意跟她交流、向她解釋。

但這個澡依舊洗得非常艱難。

段白焰仍然穿着衣服,可她已經脫光了。

他努力轉移注意力,不讓自己的注意力太過集中,小心翼翼地讓水流避開她的傷口。

可他的小夥伴比他誠實,姜竹瀝坐在浴缸裏背對着他,感覺背部碰到什麽異常的東西,幾次三番,戳在她背上。她困惑地轉過來,微微一怔,然後視線向下,默默地盯住他……的下半身。

段白焰狼狽極了。

“我,我沒有企圖。”他極力辯解,“也沒有打算趁人之危。”

姜竹瀝一點都不信。

她默默地下沉,将下巴以下全都埋進飄着泡沫的水中。

段白焰:“……”

擋、擋住也沒用啊。

……他、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想象力:)

***

好不容易折騰着洗完澡,他幫她吹幹頭發,開始做另一件更加艱難的事。

蹲在姜竹瀝面前,段白焰捧着她的腿,一臉凝重。

……他從來沒有給人上過藥。

也許熊恪或家裏的阿姨會比較熟練,可他實在不想将這件事假手他人。

所以他觀察了很久很久。

久到姜竹瀝覺得自己的傷口可能都已經自己愈合了,才聽他沉重地問:“我,我開始了?”

姜竹瀝疲憊地想。

快點吧……她都快睡着了。

要不是怕傷他自尊心,她早就自己來了。

段白焰用藥水浸濕棉簽,如臨大敵地,小心翼翼地抹了一點點藥,到她膝蓋上。

藥水太涼,可浴室內溫度很高,姜竹瀝腳趾微頓,忍不住朝後縮了縮。

段白焰驚慌失措:“疼……疼嗎?”

姜竹瀝:“……不,不疼。”

“可能有點蜇。”段白焰深深皺眉,“我輕一點。”

姜竹瀝點點頭。

然而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裏,她再一次見識到了段白焰這個人的……矛盾。

以前每次他在床上說“我輕一點”,都必然帶有哄誘的性質,因為他根本不懂什麽叫“輕點”。可他幫她上藥時,卻是真的……

非常,非常,非常輕。

他恨不得塗一點點藥水,就用嘴吹一吹。說是在對待珍寶都還不夠,她覺得,他在照顧一個玻璃人。

等他上完藥,姜竹瀝已經開始恍惚,懷疑外面的天色也許早已日上三竿。

段白焰将她抱回床上。

姜竹瀝昏昏欲睡,他趁機輕輕捏了捏她的胃,裏面确實沒有東西,可他又不忍心再叫醒她。

他在心裏迅速過了一遍早餐食譜,思忖明天應該叫廚房給她做什麽粥。

可緊接着他又想到,她自己明明也很會做飯,可現在卻在這裏可憐巴巴地餓着肚子,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

段白焰心裏又開始冒酸水。

他擰暗床頭燈,俯身幫她掖好杯子,輕輕拍拍她的額頭:“晚安。”

姜竹瀝閉着眼,像是已經睡着了,睫毛被床頭燈溫柔的光線襯得長而卷,下巴細瘦白皙。

段白焰心裏生出股暖意,他輕手輕腳地轉過身,剛想出門。

她突然擡起手,無意識似的——

勾住他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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