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保護你

段白焰愣了愣,腦子轟地一聲炸了。

他轉過去, 見她睜着眼睛,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兩顆眼珠黑白分明, 小夜燈暖橙色的燈光照進去,在她眼底漾開一片水光。

“你……”他舔舔唇,看見自己投射在牆上的人影,悄無聲息地長出一對長長的尖牙, 大尾巴在床邊掃來掃去, “想讓我留下來嗎?”

姜竹瀝不假思索,搖搖頭。

段白焰:“……”

她窩在被子裏,小小的、軟軟的一團。

他居高臨下望着她,心裏邪惡的小人又開始蠢蠢欲動。反正這是在他家, 什麽事都可以他說了算,哪怕他有什麽不太妥當的舉動, 她又反抗不了……

“你吃藥了嗎?”

下一秒, 她小聲問。

段白焰微怔, 旖旎心思一瞬間全部散盡。

“……很燙。”她聲音小小的,有意無意地指尖在他掌心碰了碰。

段白焰突然感到恍惚。

大概是他剛剛給她塗玫瑰發油,也或許是他剛剛抱她起身……總之,熱氣落到她身上,被她察覺到了。

她都這樣了……

還在分神想,他發燒的事。

Advertisement

“我沒事。”他為自己剛剛一閃而過的禽獸想法而感到愧疚, “你如果不放心, 我就不走了。”

姜竹瀝慢吞吞地抽回手, 轉過身,整個人都縮回被窩。

她像只溫吞的土撥鼠,背對着他,一點一點地向珊瑚絨棉被裏縮,直到連頭頂都不露出來。

段白焰:“……”

心塞。

不過算了……他想了想,來日方長。現在就算真的……咳,那個什麽了,他也總有一種,趁人之危的感覺。

連他都想不起來,他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個這麽善良,這麽有良知的人。

走之前,段白焰俯身,把櫃子裏那只愚蠢的大白拖出來,放到她身邊。

姜竹瀝埋在被子裏,眼前突然落下一只巨大的白色玩偶。她微怔,然後伸出一只手,軟綿綿地攬住它。

段白焰站起身,她默不作聲地屏住呼吸,許久,聽見房門阖上的聲音。

她蜷成團,等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聽見落鎖的聲音。

姜竹瀝微微一愣。

——他沒有鎖門?

她難以置信,将被子掀開一個角,赤着腳走下床。

段白焰嫌其他房間采光不夠好,将他自己的卧室讓給了她,平時他喜歡光着腳到處走,卧室裏鋪着厚厚的毛毯,暖洋洋的,不穿襪子也不會冷。

她走到門前,試探着擰了擰門鎖,門輕輕一推,推開一條縫。

姜竹瀝不明白。

他不怕自己再逃跑嗎?

想了想,她慢吞吞地走到窗前,動動窗戶。

推推推……

推不動。

她有點納悶:“……”

擡起頭,看到窗玻璃與窗棂接縫的地方,有一層細密的、半透明的白色膠狀物。

……是一層厚厚的膠水。

***

段白焰這晚睡得不太好。

他的神經剛剛稍微放松,就立即發起高燒。即使退燒藥和感冒藥都有安眠的效用,可他仍然渾渾噩噩,腦子裏有個聲音在拼命地叫,去看看她,去看看她。

他恨不得每隔幾分鐘,就掙紮着站起來,偷偷去隔壁房間檢查一下她還在不在。

可她睡得很安穩。

他離開之後,她把那只大白也撈進了被窩裏,兩只手抱在玩偶的腰上。四舍五入,段白焰理解成,她今晚是抱着他睡的。

他開心極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陳塘就臭着臉敲開了他家的門。

段白焰不想放他進來,冷着臉趕他:“你來幹什麽?”

陳塘翻白眼:“三堂會審。”

段白焰:“……”

他不得不勉為其難地坐下來,跟竹瀝這位師兄談人生。

陳塘對姜竹瀝的過去了如指掌,先入為主地對段白焰沒有好感。何況她回國之後,段白焰做的仍然都是些減分的事,他對他毫無信心,态度非常明确:“我要帶走竹瀝。”

段白焰現在看見他就心煩,松鼠姑娘是塊到嘴的肉,他失了智也不會放她走。

所以他坐在沙發上,語調慢悠悠,連眼皮都沒有撩一下:“做夢。”

陳塘被他氣笑:“你是不是覺得,現在的姜竹瀝溫柔可愛,可以任人拿捏,一副怎麽都不會還手的乖巧樣子,跟你最開始現象中的戀人是一個樣子?”

段白焰不知道,姜竹瀝這幅樣子是不是符合他最早想象的完美情人。

但陳塘這種語氣,讓他很不舒服。

“啪”地放下茶杯,他決定結束這段對話:“滾出我家。”

竹瀝還沒睡醒……

他想。

在她睡醒之前,他要給她準備一份早餐。

“竹瀝現在的狀态,是暫時的。”陳塘振聲,“可如果你一直是這副樣子,等她情緒恢複過來,你們仍然會分手。”

段白焰不爽:“我哪副樣子?”

“期待她變成你想象裏,那個順從的,不會反抗的,能任你擺布、被你照顧的——戀人。”

段白焰身形一頓。

姜竹瀝當初對陳塘講自己的過往,沒有說任何段白焰的壞話。她把自己從中抽離出來,盡量客觀地講經歷過的事實,在陳塘的分析裏,段白焰應該是一個擁有近乎變态的掌控欲的人。

他期待自己的戀人能夠順從,可對于姜竹瀝來說……

“對于她來說,‘親密’本身,就是一種傷害。”

段白焰停下腳步,轉過來。

陳塘得以繼續:“可能你也注意到了,在竹瀝前二十年的人生裏,父親的角色始終是缺位的。而在姜媽媽的潛意識中,她與已故前夫的關系早已破裂,可她又矛盾地不想承認這個事實——所以她以愛和照顧的名義控制自己的孩子,企圖借此在心理上複位早就不存在的家庭關系。”

“但這本質上,其實是把她前夫的一部分家庭責任,轉嫁到了竹瀝身上。”他解釋,“所以才會出現——‘你怎麽能不聽媽媽的話?媽媽這麽辛苦,媽媽都是為了你’、‘你一定要成為有出息的人,才能不辜負媽媽這些年的努力’。”

那些話并不完全客觀,但小孩子沒有判斷能力,日積月累,信以為真。于是她從“逃避親密關系帶來的壓力”,一點一點地,慢慢開始轉向“逃避親密關系”。

“這說不通。”段白焰打斷他,“竹瀝可以正常地跟我戀愛。”

也可以愉悅地跟他上床。

“因為她有一套強大的自我保護機制。”陳塘哼道,“是這套機制給她自信,讓她敢接近你。但她本質沒有變過,一旦遇到真正的傷害,一定會立刻逃跑。”

段白焰微微皺眉。

這個說法對得上,因為她四年前是這樣,四年後也是這樣。

他若有所思:“所以這次的情況也是……?”

“她的保護機制……”他仔細想了想,有些難以置信,“讓她變傻了?”

陳塘:“……放屁。”

他翻白眼:“她不是變傻,她可以正常跟人交流。”

段白焰略略回憶,覺得也是。他說什麽,她都是能聽懂的。

陳塘解釋:“她只是把自己的反應‘滞後’了。”

不管接收到好的還是壞的消息,都先在腦子裏放一下慢鏡頭。這樣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都不會造成傷害性沖擊,也不會讓她情緒起伏太大。

“所以就算你現在沖上去罵她或者打她一頓,她都不會有太大反應。”陳塘抱着手,“她身體裏那個‘及時反饋’的按鈕,被燒壞了。”

段白焰:“……我吃多了嗎,我為什麽要罵她打她。”

她那麽可愛,他想把所有精力和時間都用來疼愛她。

“不過,”他微微眯起眼,狐疑,“你大清早跑過來跟我逼逼這麽多,到底想說什麽?”

“姜竹瀝病了。”陳塘深吸一口氣,“你照顧不好她,就不要把她留在身邊,算我求求你。”

段白焰陷入沉默。

“我過去就對你沒什麽好感,說實話,直到現在也是。”陳塘語氣淡淡,“姜竹瀝是那種無論如何,哪怕有一天她快要死在外面了,都不會傷害別人的人。可你跟她正好相反,你不僅攻擊自己,也攻擊她。”

一急起來,六親不認。

段白焰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

“跟你比起來,姜竹瀝好像很軟弱。”陳塘垂眼,默了默,“但是,其實就算你現在不管她,就這麽放着晾着,她自己也會好的。總有一天她會重新站起來,因為她必須一個人生活下去。”

“在波士頓的時候,也是這樣。”

姜竹瀝學習能力很強,哪怕出了國,成績依然佼佼。

那時她已經拿到學位,可他途徑辦公室,竟然聽見她在難過地向教授道別:“對不起,也許我沒辦法成為一個很好的咨詢師。”

那時她在接觸一位常年遭受家庭暴力的女人,對方被血腥的夢境困擾,她努力地幫她消化負面情緒。久而久之,她沒有經歷過的事也開始出現在她的夢境裏,開始頻繁地向督導尋求幫助。

陳塘那時候就明白,她想說的是,“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期待。”

可他也是那時候就想告訴她,你沒有對不起誰啊。

段白焰站在原地,又開始感到難過。

那四年他沒有陪在她身邊,他們過得都不好。可重逢之後,他又花了太多時間去糾結,他們究竟誰愛對方多一些。

“你把自己想象得太強大,又把她想象得太軟弱。”陳塘停了停,“你們都覺得,逃避是一件壞事,逃避是軟弱的象征。可是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姜竹瀝明明一直在跟自己搏鬥,從來沒有放棄過。”

段白焰不想再聽下去了。

他想上樓抱抱他的松鼠姑娘。

“所以我覺得,你根本就不了解她。”陳塘說,“甚至很可能……即使我這樣說了,你仍然無法理解她。”

他還是想帶她走。

段白焰氣笑了:“那你呢,你現在帶走她,又能照顧她多久?”

“因為你也曾經是一個咨詢師,所以你對自己非常有自信,認為她一定會好起來。可是如果沒有呢?”他頓了頓,“如果她一直沒有好起來,你能陪她多久?幾個星期,幾個月,耗盡耐心,最多一年吧?”

陳塘沒想到他會這麽問,飛快地思索一下,竟然被難倒了。

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和姜竹瀝說穿了也只是朋友,再好的朋友,也負擔不了另一個人的後半生。

“你說得對,我什麽都不知道。”段白焰微頓,肯定地道,“但我可以陪着她——她需要人陪,不是嗎?”

停了停,他聲音變得低沉:“我把後半輩子給她……也沒有關系。”

她不希望他期待她,他可以愛現在的她;她不希望他控制她,他可以讓她更自由一點點。

他覺得他一直在改變,她一定是能看到的。

陳塘還想說什麽,下巴一擡,眼睛突然亮起來:“喏,竹瀝下來了。”

迎着光,他勾起唇角,“你讓她自己選,要跟誰住在一起。”

***

姜竹瀝是被餓醒的。

她其實已經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也沒有碰過水,幸好還未完全入冬,不然她的嘴唇也會開裂。

她想下樓找點兒吃的——如果沒有,她就自己做。

可是剛剛走到樓下,就接到一個難題。

陳塘問她:“你想跟誰住在一起?”

姜竹瀝看看他,再看看段白焰,愣了半天,突然害怕起來。

她好像陷入一種兩難境地,在面臨一場夫妻離婚之後孩子去向的選擇。明明爸媽都不想要這樣的拖油瓶,還要礙于社會壓力,虛僞地問,你想跟誰呀。

她站着愣了半天,嗫嚅:“我……”

“你師兄沒睡醒,剛剛問錯了,我重新問一遍。”段白焰看見她猶疑的神情,趕緊拉住她,“竹瀝,你想跟我住在一起嗎?”

陳塘補充:“同類選項還有我,程西西,和倪歌。”

段白焰用眼神刮他。

三個選項,就他一個男的,多大的臉?

“我……”姜竹瀝不喜歡被人這樣殷切地盯着看,她渾身難受,良久,小聲地道,“我想一個人住。”

段白焰握着她的手臂,心涼下去半截。

姜竹瀝出逃事件之後,他給她準備了一張四季酒店的房卡,放在她貼身的小錢包裏。這樣萬一她哪天又想不開逃跑,也不至于露宿街頭。

可他沒想到,這張房卡竟然會這麽快派上用場。

“一個人住,太不安全了。”陳塘不贊同,“在朋友們之間挑一個吧,或者說——竹瀝,你是在擔心什麽嗎?”

段白焰眉頭微皺,心裏很不舒服。

陳塘身處其中沒有感覺,可他也在逼姜竹瀝。他在做一件,過去的段白焰做過的事。

“我只是覺得,如果跟你們住在一起……”姜竹瀝聲音很小,從頭到尾,她其實只擔心這個,“會給你們添麻煩。”

“不會啊。”陳塘迅速接話,“我一下班就可以來陪你玩。”

姜竹瀝還沒開口。

“那我還是更有優勢一點。”段白焰從善如流,“我是沒有工作的,我在家啃老。”

陳塘:“……”

他奇了:“你能不能要點臉?”

段白焰眼神涼涼:“實話實說。”

他今年的工作已經全部做完了,沒有新的拍攝計劃。

不過,他現在非常後悔,早上不該把陳塘放進門……他應該放狗咬他才對。

“……”陳塘默了默,“師妹,你來選吧。”

段白焰忐忑地看着她。

平心而論,他對兩個人中途缺失的那四年毫無自信。他擔心陳塘真的是更了解她的那個人,也擔心,她更加依賴陳塘。

姜竹瀝站在原地,糾結了很久。

半天,她慢吞吞的,蝸牛似的擡起一只手,手指勾上段白焰卷起的袖子邊。

段白焰一愣,腦海裏蹭地爆起一串煙花。他心都要化了,想立刻把她抱起來舉高高。

姜竹瀝現在像條金魚,思考能力只能維持七秒。

不管真假,她暫時信了段白焰的鬼話,滿臉抱歉地向陳塘解釋:“他,他沒有錢啊。”

“師兄。”在陳塘嫌棄又幻滅的眼神裏,她非常認真、又非常肯定地說,“我得養他。”

***

有人說要養他,段白焰心花怒放。

然而沒有工作是假的,沒有事也是假的。

他一直在等良辰吉日,跟夏蔚決一死戰。

沒幾天就要到聖誕節了,姜竹瀝在餐廳的工作越來越忙,難得有個周末,她窩在家裏看電影。段白焰自己有一個家庭影院,他的R18小禁片多如牛毛,姜竹瀝看得津津有味。

打着出門幫她買爆米花的借口,段白焰開車回了趟高中。

前兩天他忙着找姜竹瀝,找回來之後忙着安撫她的情緒,沒怎麽管外面的事。但他的助理并沒有因此就自動休假了,律師函和他本人雙向施壓,很快驚動了在外地出差的校長。

教務主任不記得,但校長不可能忘記姜竹瀝。一中每屆學生兩千多號人,能被他親授校友旗的頂多三個,就算再過十年,他也會對那幾個學生有印象。

他沒想到自己出差一趟出了這麽大的事,可他難得提攜一個後輩,不想為了這件事就發落教務處裏的那位胡琴小姐,話裏話外恩威并施,有點兒息事寧人的意思:“搶修完服務器,帖子也都已經删了。我看這件事後續也沒人再鬧,就讓各個班主任管管他們的學生,都別信風言風語,也別在學校論壇裏亂跟風,就算解決了吧。”

段白焰當然不同意。

“修了這麽久,估計質量不怎麽樣吧?那我也去找個人黑了學校的論壇服務器,屠版刷屏造謠校長和教導主任關系暧昧,等個一年半載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把帖子删了,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他語氣涼涼,“估計等我玩兒夠了,您那破爛服務器都修不好。”

他這話說得很不客氣,校長啞口無言。

當天下午,學校論壇裏就置頂了校長親述的道歉信。

段白焰在教務處晃悠幾圈,确認教務主任換了人,而那位胡琴小姐去了一中鳥不拉屎的分部、估計十年之內都不會再被調回來,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他抱着一大桶爆米花——本來想買兩桶,可一想到吃同一桶,她大概率會在拿爆米花時碰到他的手,他就不想分兩桶了。

推開家門,他換了衣服洗了手,一手抱着它,一手拎着另一兜零食,慢吞吞地朝影院靠近。

走到門口,屏幕裏正傳出少女難耐的呻吟與哭泣聲。

段白焰:“……”

他走進去,見姜竹瀝正乖巧地坐在屏幕前看得出神。黑暗裏,她的眼睛被熒屏照亮,像燃着兩團小小的火焰,連他進來了都沒有注意到。

“小孩子家家的……”他納悶得不行,“怎麽一天到晚看這種東西?”

姜竹瀝轉過來,眨眨眼,看見他手上巨大的爆米花桶:“你去了好久。”

“嗯。”他在她身邊坐下,随口胡扯,“現種的玉米,我看着他們剝殼爆的。”

姜竹瀝:“……”

段白焰把她撈起來,放到自己懷裏:“這裏比較暖和,坐這裏好不好?”

她沒有拒絕。

他抱着她,心安理得地擡頭看屏幕。

她在看《未麻的部屋》,是今敏的代表作,講一個偶像歌星轉型做演員後,無法告別自己的上一個身份,承受壓力與焦慮,又因為違背真實意願出演了尺度極大的戲碼、還拍攝了裸露的寫真,開始精神分裂,生活變得混亂不堪的故事。

段白焰不置可否:“唔……”

姜竹瀝在她家住了幾天,精神狀況沒有更糟糕,可也沒有出現明顯好轉。他怕切斷她的社會關系會讓情況變壞,所以沒有阻止她繼續上班,好在同事們都沒幾個關心她網絡上的事,仍然非常友善。

他把她的微博卸載之後,她一直恹恹的,也沒再裝回來。

然而即使隔絕了糟糕的信息,他依然想讓她看點兒積極樂觀的東西。

段白焰嘴唇碰碰她的額頭,低聲囑咐:“以後少看今敏。”

“可是很多人都說,”她從他懷裏擡起頭,似乎有些疑惑,“你的風格像今敏。”

段白焰無語凝噎:“……”

他與今敏最大的相同之處,在于喜歡用交疊的夢境與現實去表現人類敏感的神經,來達成精神層面的探讨。但他的表達比今敏冷酷多了,今敏有思考有救贖,他沒有。

所以也有很多影評人認為,他是一個不完整、不成熟的創作者。今敏仍然是一個神話,一座難以超越的雄峰。

沉默良久。

姜竹瀝靠在他手臂上,小聲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病了?因為覺得我病了,所以才這樣對待我?”

把她當成一個孩子,或是一個脆弱的寶寶。

他立即否認:“不是。”

“但我确實有一點難受。”

段白焰一下子緊張起來:“哪裏?”

“這裏。”她指指腦袋,“不知道為什麽,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了。”

這是正常情況。

他失笑:“那就不想了。”

過了會兒,她又低聲:“我看到,你把窗戶粘起來了。”

段白焰心裏一突。

“你怕我自殺嗎?”

他有些無措,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和他是一樣敏感的人,能從任何微小的行為裏辨別出自己想要的信息,比如“對方喜不喜歡我”,“我在對方心裏,究竟是什麽樣子”。

然而基于此,段白焰愈發躊躇,不敢随便對她下定義。

不管他說是還是不是……答案好像都是死路一條。

他頭疼極了。

“為什麽別人都可以好好生活。”然而下一秒,她平靜地問,“可我這麽脆弱?”

為什麽他們都可以那麽快樂,只有我不行?

段白焰抱着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他為了拍攝一段短片,接觸到的那群抑郁症患者。

無數個深夜與清晨,他們全身乏力,躺在床上默不作聲地流淚,困擾他們的問題始終如此:

——為什麽別人可以,只有我不行?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一個異類,我不屬于任何一個群體,沒有人能給我歸屬感。

——我是不被愛的,我是不配得到快樂的。

他曾經無法理解,可是後來,在他與姜竹瀝的數次交鋒裏,他逐漸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人的人生,天生是一杯鹽水,哪怕此後人為地加再多的水,也只能讓它稀釋,而不能讓它變成一杯糖水。

他不能好好地喜歡她,是因為他和她一樣,從來不知道該怎麽愛自己。

“我前段時間一直在想,我得努力一點,不可以一遇到問題就逃跑。”姜竹瀝見他不說話,索性把自己想說的話一次性講完,聲音仍然軟軟的,沒什麽元氣,“所以我不是想走……我就是……”

就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從小到大,沒有人告訴她怎麽應對困難,遇到問題的時候沒有人替她撐腰。她只能努力去做那個家長的好孩子、老師的好學生,竭盡所能地降低被傷害的可能性,哪怕她變成一個看起來沒有性格的人。

他不知道他們怎麽又聊到了這件事,可他想想就難受,不想再談了:“我能親親你嗎?”

姜竹瀝的眼睛立刻睜得圓滾滾:“嗯?”

他俯下身,極輕極輕地吻下來。這大概是他吻得最輕盈的一次,小心翼翼,虔誠而認真,像一片輾轉的羽毛。

她迷迷糊糊,有些恍惚。

剛想給他回應,手腕突然被一個圓形的金屬東西套住——

冰涼的,不容反抗的。

姜竹瀝一愣,臉上的血色一剎褪盡。

“不……”她急得咬了他一下,兩只手撐到他胸前,不管不顧地,奮力推開他。

她幾乎是瞬間就被推到了崩潰的邊緣,肩膀顫抖着,快要哭出來,“你答應過我的……”

段白焰兩只手臂環抱住她,依然是一副不放手的姿态,但也并沒有太用力。

她腦子裏一片混沌,心裏只剩下慌張。

“為什麽……為什麽又……”

她揮着手四處亂撓,指甲刺入他的皮膚,劃開長長的血痕。

段白焰吃痛,低低地倒抽一口氣,手落到她背上,一下一下地從腦袋開始向下順,像是在為一只血淋淋的小動物順毛。

直到她掙紮不動,軟倒在他肩膀上,睜着眼睛,無力地嗚咽。

段白焰微微嘆息,伸出雙臂,終于能抱緊她。

良久,他的聲音低低落在她耳畔:“……對不起。”

“竹瀝。”他嘆息,“你相信我一次。”

“……我現在是段白焰。”

他聲音發澀,“不再是……需要被人保護的段白焰了。”

他說,“我可以保護你。”

寂靜的房間裏,過了很久,她手指微動,這才發現,兩個人竟然沒有被綁在一起。

心裏有些訝異的姜竹瀝:“……”

她微微垂眼,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借着熒屏微弱的幽光,她終于看清了手腕上的東西。

——是一個銀色的情侶手環。

手環設計簡約大方,只在手腕繞了一圈,沒有任何多餘的墜飾和花紋,簡單地刻着兩個人的名字縮寫。

……真是太土了。

半晌,她默不作聲地往他頸窩拱了拱,把眼裏剛剛蓄起來的眼淚抹到他昂貴的襯衫上,有點嫌棄地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