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不會離開
然而樓上, 兩個人的拉鋸戰還沒有結束。
段白焰的小情話并沒能完全撫慰到姜竹瀝, 這一次她非常固執。
藥盒放到段白焰手裏, 他很抗拒,還想再商量一下:“能不能不吃……?”
姜竹瀝想, 如果她現在有力氣, 一定立刻跳起來跟他打一架。
“不能。”松鼠姑娘蜷在角落裏,用力裹着被子,只露出一雙眼睛, 兇巴巴地命令, “拿來。”
“那你起來,”他最後一點僥幸心理也蕩然無存, 嘆氣道, “先吃點別的東西。”
說着,他拿起床頭的電話, 打給客房服務。
須臾,餐廳推上來一輛餐車。
“我不會離開你的。”開門之前, 他摸摸她有些發燙的額頭。
姜竹瀝默不作聲,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
她看着他過去給服務員開門, 玻璃屏風後慢慢燃起一團小小的火光, 餐車越近,火光越亮。姜竹瀝心頭一跳,有預感似的, 眼睛一眨不眨地, 看着他拐過屏風。
身形高大的青年, 襯衫袖子挽到小臂,不急不緩地推着一個三層的生日蛋糕,慢慢走到她床前。火光晃動,光芒由下而上,襯得他的臉龐清俊得不像話。
姜竹瀝眨眨眼,沒有動彈。
服務員沒進門,就被他打發走了。他将餐車推到床前,伸手抱她起來,聲音低沉而認真:“生日快樂,竹瀝。”
她身上軟綿綿、熱乎乎,像被人抽了骨頭似的,軟趴趴地窩在他懷裏。
姜竹瀝沒有開口。
他索性也坐到床上,将她整個人放在自己懷裏,用胸膛撐住她,把餐車拉到眼前。
她一副病恹恹的樣子,段白焰愧疚極了,把餐刀放進她手中,握住她的手:“還拿得動餐刀嗎,嗯?”
姜竹瀝嗓子疼,不想說話。
不過她确實餓了,擡起眼睫,見餐車上放着一個巨大的三層蛋糕,造型很簡單,奶白色打底,香槟色的花邊從上至下滾成小小的瀑布,衆星捧月地拱出最中間的翻糖小人,是一對情侶,小姑娘白白嫩嫩,圍着紅圍巾,氣呼呼的埋着頭,高大的青年立在她面前,神情無奈地伸手拍她的腦袋。兩個人腳邊落滿落葉,一只小刺猬在腳邊打滾。
很容易就能辨認出來,是照着他們倆的模子做的。
姜竹瀝看了一會兒,覺得真是醜陋極了。
她把自己的手從他掌心抽出來,揉揉眼,再把手塞回他的掌心。
然後她指指翻糖人偶:“我要吃那個。”
“好。”
窗外寒風呼嘯,屋內溫暖幹燥。
他伸手切蛋糕,姜竹瀝靠在他懷裏,火光晃動,有些恍惚。
其實她不太記得自己的生日了,以前沒人幫她過,後來出了國,人生地不熟,親人朋友都不在身邊,又覺得沒有過生日的必要。
這個日子對她來說從沒什麽特殊性,也不值得紀念,可偏偏被他記住了。
她剛剛才揉過眼,現在又開始發熱。
段白焰幫她把翻糖小人取下來,順手切了很大一塊蛋糕,最上面那層是芒果夾心,內瓤流動,果香四溢。
餐車下面還放着別的食物,他多取了一盅湯,一并放到她面前:“先把湯喝了,嗯?”
姜竹瀝小耗子似的伸出鼻子嗅嗅,排骨山藥,是她可以接受的湯種。
所以她哼哼唧唧地撿起勺子,決定喝完。
“小心一點。”段白焰幫她把垂落的長發撸到肩後,“可能會燙。”
姜竹瀝還是不理他。
她喝湯很專心也很謹慎,小口小口的,一點聲音都不發出來,只朝着他露出白皙小巧的下巴。
段白焰看了一會兒,才突然想起來:“二十五歲了,你要不要許個願?”
姜竹瀝擡頭看看被切得殘缺不全的蛋糕,再看看他。
段白焰一下子哽住:“……沒事,不過生日也能許願,願望天天都能許。”
不管過不過生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天天都能幫你實現願望。
姜竹瀝默了默。
“今天下午的時候……”她十分猶豫,拿着勺子的手停了停,小聲問,“你是去煮面了嗎?”
她發燒燒得混混沌沌,腦子裏仍然有點兒印象,下午似乎有段時間,他沒有在房間裏。
段白焰不太想承認,應得不情不願:“……嗯。”
她卻轉過來,眼睛亮晶晶,不依不饒地問:“長壽面?”
“……對。”
後來她一直沒有起床,他等了三個小時,面已經不能吃了。
姜竹瀝垂下眼,思索一陣,勾住他的小指。
她不說話,他看着她,突然有些忐忑,怕她又哇地哭起來:“你想吃嗎?我再去給你煮一碗?”
然而下一秒,她小聲說:“謝謝你。”
段白焰微怔,旋即就覺得,心都要化了。
“這樣的話,那個……”他喉結滾動,眼神不着痕跡地轉到床頭,“你能不能就不……”
姜竹瀝的刀毫不留情地落到翻糖小人上,砍斷他摸她的手。
段白焰:“……”
她吸吸鼻子,一口咬掉小人的頭:“不能。”
他沉默片刻,後知後覺地,摸摸自己的頭。
姜竹瀝坐在床上,喝掉一盅湯,吃了一塊芒果奶油蛋糕,段白焰那個翻糖小人也進了她的肚子。
她心滿意足,想抱着肚子打個滾。
他指指剩下的那個翻糖:“那個不吃了嗎?”
她小聲:“我飽了。”
他點點頭,把松鼠姑娘的翻糖小人撿起來,親一親,再放回去。
姜竹瀝歪頭看他,有點想笑。
他肩膀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只是血跡凝結在襯衫上,看起來有些吓人。
她突然心軟:“能打電話,叫客房服務送點兒外用消炎藥嗎?”
“應該送過了。”說着,他探身摸摸餐車的底層。
他的助理非常懂得看人眼色,剛剛撞見屋裏那一幕,出門之後,他不僅讓服務生在餐車裏藏了消炎藥和棉簽,還多放了一小瓶維生素C。
段白焰垂眼:“你幫我塗?”
姜竹瀝哼:“你自己塗,我要吃藥。”
他剛剛放松的眉頭,又微微皺起來。
可他也阻攔不了,她動作很利落,兌了溫水,摳下藥片,飛快地咽下去。
段白焰看着她咽下去,擰開小瓶子往手心倒兩片維C,一起遞給她,神情仍然非常愧疚:“……對不起。”
“你不要再道歉了。”姜竹瀝聲音又軟又小,這回終于輪到她冷漠無情,“你知道嗎,我在波士頓的時候,曾經接觸過一個被家暴的女人。”
段白焰默不作聲,聽她說。
“他的丈夫是個人渣,無論是跟朋友有了不愉快,家裏出了什麽事,還是工作裏被上司罵了……一有不如意,他就打她。最嚴重的時候,他抓着她的頭往牆上撞,罵她婊子。”她雙手握着水杯,蜷在他懷裏,“可是每次罵完打完,一到第二天,他的态度就會變得非常好,捏腰捶腿甩自己耳光,道歉時真誠得恨不得跪下。”
段白焰喉結滾動。
這個他知道,在心理學上,這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補償效用。
姜竹瀝頓了頓:“但是一旦她原諒他了,下一次,他還是照舊。”
“我明白了。”不等她說完,段白焰頹然地道,“我是個渣男,你可以不原諒我。”
姜竹瀝覺得這場教育非常成功,她滿意地放下水杯,打算縮回被窩。
“但是,”段白焰垂下眼,聲音平直,透着點兒不易察覺的緊張,“如果你不舒服的話……一定要,要告訴我。”
他知道緊急避孕藥的危害有多大,所以從一開始,他就不想讓她吃。他存着僥幸心理,沒想到她在這件事情上會這麽固執。
是他預估錯了時間。
她仍然沒有完全準備好。
姜竹瀝不說話,蜷在被子裏看着他。
她睡了一整天,現在精神好得不得了,縮在被子裏blingbling地朝他眨眼睛,眼底好像落着小星星。
段白焰忍不住,也躺到他身邊。
幾十層的高樓,北風在窗外呼嘯。而他在屋內抱着她,全身上下暖洋洋。
關燈之前,他聽她小聲問:“你知道,我十五歲的生日願望是什麽嗎?”
“嗯?”
“我那時候希望有一個人,能在半夜接我的電話。”她聲音很輕,“淩晨兩點也好,淩晨三點也好——雖然這種想法很自私也有點兒幼稚,但是希望有人願意在半夜理我、問問我發生了什麽事,哪怕假的也好,虛僞地安慰我一下,而不是直接挂掉我的電話。”
他微怔,然後誤會了她的意思,有些心疼地親親她的眼角:“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姜竹瀝趴在他懷裏,側耳聽他的心跳,沒有再開口。
第二天,她回程西西家取東西。段白焰送她到門口,主動給她留空間,讓她再跟小閨蜜敘敘舊。
“我就知道你們會複合。”程西西捕捉到她脖子裏暧昧的吻痕,興奮極了,發出嘎嘎嘎嘎的笑聲,“你們結婚時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去給你當伴娘!”
姜竹瀝耳根泛紅,将領子向上拉一拉。
然而事實上,她更在意前半句話:“什麽叫……‘早就知道’?”
程西西幫她把箱子搬出來,低頭笑:“之前陳塘天天來騷擾我,好像你們一複合,天就會塌似的。”
“但我覺得,他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并不了解段白焰。事實上,段白焰的每一次成長,都與你有關。”
姜竹瀝微怔。
“段白焰啊,他和姜竹瀝一樣,放任他們自己生長,他們是長不大的。”程西西笑,“他們兩個,都需要別人催化。”
就像他需要被她依賴——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勝負或控制欲,他從來不是有自信的人,他希望她能相信他。
偏偏是她的軟弱,讓他看到這種依附的方向與可能性,于是他決定放下自私與自閉,去成為一棵樹。
——成為一株高大的,蓬勃的,能保護她的植物。
姜竹瀝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提着手提袋,慢慢走下樓。
剛走下去幾級樓梯,就看到靠在把手上的段白焰。
聖誕節之後,明裏市的溫度斷崖式下跌,他穿了件單色的大衣,身形颀長,背對着過道。走廊外天空陰翳,冷風飄蕩。
她輕聲叫:“小白。”
熱氣在空氣中一卷,變成一道霜。
他立刻轉過來。
程西西家住在五樓,他原本站在樓下,等幾分鐘就忍不住了,又不方便直接沖上去,只好跑到四樓來等她。
“我來。”他走過去,想要接過她的紙箱和手提袋。
她把手提袋遞過去了,自己抱着箱子:“這個我拿吧。”
他“嗯”了一聲,又問:“你冷不冷?”
她埋着頭,沒有說話。
走下去幾級樓梯,很久很久,她答非所問,揉揉鼻子:“剛剛西西告訴我,化學老師去世了。”
段白焰愣了愣:“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前幾天。”
好像就是在昨天,他還提着果籃和她一起去看望老師,而他信誓旦旦地說,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
段白焰眼眶發熱。
他握住她的手,正想要開口,目光向下一掃,突然看到白色的手提袋裏,書籍和雜物堆積,底下一個白色的球狀露出一角,竟然是一架被燒壞的藤球燈。
段白焰微怔,愣了很久,才想起來,她昨晚向他所說的那件事——
他曾經某天半夜,收到過姜竹瀝的電話。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久到他差點就想不起來,他在她哭過之後,送了她一個這樣的藤球燈。
他心情複雜,又柔軟得要命。
逼仄的樓道裏,他提着紙袋,擡手拍拍她的頭,聲音很輕很輕:“我很愛你。”
姜竹瀝腳步一頓。
走到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落下來。
他牽着她走下最後一級臺階,擡頭間,整個世界已經銀裝素裹。
有一個瞬間,他突然感到恍惚,仿佛是時光替他補上了所有裂縫,這十年的光陰白雲蒼狗,他們在時間裏失去的,好像最後又都通過時間,一一還回來了。
天地蒼茫,她擡起頭,輕聲說:“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