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還是說說姚曉芙的案子吧,在我處理過的未成年女孩兒被老師性/侵的案件中,這絕不是最悲慘,最離奇,最吸引社會關注的一樁,整個案件由開始到結束,沒有一環跳出過我的預料。姚曉芙和多數受害人一樣,遭遇侵害後被一種羞恥感和愧疚感圍繞,她陷入了一種自責的情緒,我看了她的日記,也咨詢了她的心理醫生,有一段時間,她以“老師喜歡我”,“對老師來說,我是特別的”這種概念自我催眠,她在給自己找一個出口,讓痛苦不再成為痛苦,讓傷害不再能對她,對“姚曉芙”這個人構成傷害。她的心理醫生告訴我,姚曉芙已經有人格分裂的先兆了。
姚曉芙也沒有保留任何物證,曾海對她下手的地方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自己的車上,除了姚曉芙的記憶,無法找到任何紀錄佐證,艾杉杉的證詞更非天衣無縫,和艾杉杉聊的時候,我已經能想到曾海會怎麽為自己辯解了。學生被老師批評了幾句,有些嬌氣,就哭了,這有什麽好追究的呢?學生犯了錯,說也說不得,他這個老師他是不知道該怎麽當下去了。
我決定從另外一個角度切入,據我在這類案件方面的經驗,我懷疑曾海不止對姚曉芙一個人下過手,可能有已經畢業的學生,或者還在校的學生或多或少都遭遇過他語言上、肢體上的騷擾,我打算從學生那裏打聽些消息,要是能找到更多的受害人,對案件絕對有利。這主意我沒和艾杉杉提過,他的證人身份一直以來都處于保密的狀态,我不想因為這起案件影響他的學業,可他對姚曉芙的案子很上心,一次我又找他敲定晚自習那天發生的一些細節時,艾杉杉竟然主動提出要幫我在同學裏找找線索。他說他自己上網看了不少新聞,這種案子通常不止一個受害人。他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我擔心他被學校為難,沒同意,可隔天他就給我發來信息,說是聽說已經畢業的一個學姐好像有過類似的遭遇,叫岑嫣。
可不等我聯系上岑嫣,麻煩就來了,我住的快捷酒店晚上被人撬了門,還好我素來警覺性高,進了房間就會在門後放一把椅子卡住門,撬門的人推門的時候把我驚醒了,我立即報了警。第二天我就換了住處,第二天我也接到了三中包校長的電話,包校長在電話裏客客氣氣,說要請我去江河酒樓吃一頓地道的玉松宴席,我去了,帶上了錄音筆,把報警電話設成了快捷鍵,備份了手機、電腦裏的所有資料和文件,一份存在移動硬盤裏鎖在酒店保險櫃,一份發給了同事。臨出門前,我交待酒店前臺,要是我晚上十點沒能回來,就幫我報警,讓警察去江河酒樓。出了酒店,我左思右想,又折回去,把沈映的電話也給了前臺。
在江河酒樓的飯局上,我不僅見到了包校長,還見到了高二的年教導主任王主任,曾海也在席,看到我,他先敬了我三杯,我沒要酒,喝自己帶的礦泉水,冷盤撤下,熱菜上了幾道,包校長就把包間的門鎖上了。我接觸過太多這樣的學校領導了,要麽先禮後兵,要麽軟硬兼施,無非為了同一個目的:不要曝光學校,不要曝光老師。要是我不肯,一意孤行,他們當面并不會有所表示,但我回去就得小心了,果不其然,這頓飯吃完,我在江河酒樓門口等出租,一輛面包車停在我面前,門嘩啦打開,下來三個帶口罩,帶鴨舌帽的壯漢,連抓帶揪把我逮上了車,他們手腳利落,一個用膠帶貼住我的嘴,一個在我腦袋上套上黑布袋子,我的手也被反綁到了身後,他們在車上就對我大打出手,車開了好久才停,車門再嘩地一聲響,我被扔下了車,又是頓毒打。我盡可能地護住腦袋,這群人也不說話,打完了,他們還搜我的身,把我的口袋全掏空了。我知道,我的手機,錄音筆,錢包,酒店房卡全被他們搜走了。
這不是我第一次被打,我才畢業的時候,接的第一起案子,一個五歲的女孩兒被幼兒園院長性侵,我直接被人從家裏綁走,有人打了我的後腦勺一下,我就昏了過去,等我恢複意識,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躺在醫院裏了,我媽坐在我床邊,濕着眼眶按床邊的電鈴,哽咽着問我,要不要換一份工作。
那次我斷了兩根肋骨,右眼差點瞎了,輕微腦震蕩,放在家裏的收集來的資料全不見了,電腦被人砸了,硬盤被人拆了,證人全都反口,女孩兒的家長帶着女孩兒搬了家。我再沒能聯系上他們。
那三個壯漢的一頓打,我知道,我還死不了,我人還是清醒的,我還有意識,我想盡辦法把頭上的黑布袋子給弄了下來。我周圍都是山,天很黑,我打着滾摸到一棵樹,扶着樹幹站了起來,腳下也沒有路,都是草叢,我不知道要走去哪裏,能走去哪裏,只好邊走邊張望,一望到有燈火的地方就加快了步伐,我一路走,一路看,竟然讓我找到了一條公路上,我繼續走,試着攔車子,可沒人願意停一下,我走得很累了,想喝水,想吃止痛藥,就在我坐在路邊喘不上氣的時候,一輛轎車停了下來,車窗放下來,我一看,是沈映。
我笑了出來,嘴角疼得厲害,沈映一打量我,搖搖頭,也笑了。我上了沈映的車,我們去了最近的派出所報案。等到錄完口供,簽了字,天已經亮了,我借沈映的手機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打給姚曉芙的小姨,她小姨聽到是我,一口氣說了一大通,他們找了我好久,一直聯系不上我,昨晚姚曉芙家被人潑了豬血,還有人在他們門前燒紙錢,姚曉芙受了驚吓,住進了潭橋醫院。我又打電話給艾杉杉,手機沒人接,我打去他家裏,他外婆接的電話,讓我以後都不要再找他了,她還想外孫平平安安地讀完高中。
我挂了電話,沈映在邊上和我說:“酒店打電話給我,說,關明智先生托我轉達一條口信,要是十點以後他還沒回酒店,請您務必去江河酒樓,現在是十點十五分了,關先生還沒回酒店。”
他又說:“我還以為是詐騙電話,等我去了酒樓,就有個人來和我說你被綁架,要我交贖金。”
我一笑嘴角就痛,嘶嘶地抽涼氣,沈映點了根煙,遞給我,說:“上次我女朋友來玉松找我,死了,這次我學弟找我,要是也出事,那往後沒人肯來玉松找我了,我想,詐騙就詐騙吧,我順便搗毀一下這個詐騙組織吧,為社會做點貢獻,為律所做做宣傳。”
我臉更痛了,沈映說:“那群打你的人是老手了,很會躲監控,沒能追查到。”
我說:“我想先去看看姚曉芙。”
沈映載我去了潭橋。他在醫院外面等我,我進了醫院,找到住院部,才想和護士打聽姚曉芙在哪間病房,一擡眼,看到了艾杉杉。艾杉杉也看到了我,顯然吃了一驚,東張西望了陣,沖我一比眼色,鬼鬼祟祟地鑽進了樓梯間。我跟着找過去,艾杉杉又是一頓查看,神色詭秘地和我指指樓上。我們上了天臺,他關好門,這才和我打招呼。
我問他:“你今天不用上課?今天周一啊。”
艾杉杉道:“校長不讓我去上課,讓我不要在學校傳播流言,還說再這樣就永遠不用來上課了,我外婆急死了,拉着我外公去找自己的那些老同事疏通關系了,我從家裏溜出來的。”艾杉杉撇撇嘴,不以為然,“我本來也不想去學校了。”
我問他:“你怎麽知道姚曉芙在這裏?”
“我不是來找姚曉芙的啊,”艾杉杉道,“我來等我哥的,出門前我給他打了個電話,電話裏說也說不清楚,他今天來醫院給媽拿藥,我就說那在這裏見一面好了。”他往圍欄走去,眺望着,說,“剛才看到姚曉芙的媽媽,我就跟着她到了住院部。”
我有點糊塗了:“等會兒,你不和你哥住一起?你哥住單位宿舍?那你媽媽……”
艾杉杉說:“我哥不和我住一起啊,我平時住學校,周末回家,我和外公外婆一起住。”艾杉杉說,“我哥要照顧我媽,我媽在深山老林養病呢。”
“深山老林?”
“瓊嶺赤練峰的赤練寨啊,我哥一個月才上來一次,他很忙的。”艾杉杉又說:“從這裏開車過去大概得兩個小時吧。去前山近一點,一個半小時。”
“你想讓你哥……去和學校談談?”我問他。
艾杉杉自己也說不清:“我就想見見他,我……”他一看我,忽然瞪大了眼睛,“關律師,你被人打了啊?”
我也瞪眼睛,哭笑不得:“你才發現?”
艾杉杉抓耳撓腮,不太好意思地說:“不然你去問護士要個創口貼?還是拿酒精棉花擦擦?”他吐了吐舌頭,“我還想你怎麽見我還畫這麽重的眼妝。”
我捂着嘴角,笑不出來了。艾杉杉趴在了欄杆上,看着樓下,咕哝道:“我們校長以前混黑社會的吧?”
我拍了拍他:“我先去看看姚曉芙,你哥來了,你讓他等會兒,我想和他聊聊。”我看着他,又說,“無論事情怎麽發展,這個案子到底會怎麽樣,你願意為姚曉芙站出來,是很勇敢的。”
艾杉杉也看着我,他和小艾長得不太像,他的眉眼是柔和的,眼神天生帶着些無辜,他身上沒有任何一絲攻擊性,從他身上經常能看到猶豫,彷徨和茫然。我不知道小艾有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一段時期,有着那樣一雙銳利的眼睛的小艾彷徨起來會是什麽樣呢?
我對艾杉杉說:“但是你也要知道,這個世界,不是所有熱誠都會得到同樣的熱誠,不是所有反抗都有結果,你做得已經很好了,不要想太多,有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那時我已經隐隐有種預感,姚曉芙的案子會走向無疾而終。我不希望艾杉杉太自責,那天晚上,在曾海的辦公室前,沒有更用力地敲門,沒有立即去找別的什麽老師求助,沒有拉住姚曉芙,問她為什麽哭,不是他的錯。
艾杉杉點了點頭,我們約在醫院門口再碰頭,我就去找姚曉芙了。
姚曉芙在床上昏睡,她的父母陪在床邊,看到我,她父親就把我拉了出去,我們去了住院部外說話。他派了根煙給我,我拿着煙,沒點。姚父點煙,抽煙,好一陣,他說:“關律師,不然,就算了吧……”
他趕忙說:“您的旅費我們會給的,還有您……”他瞅着我,不等他說下去,我接道:“我沒事,這點傷沒事。”
他避開了我的視線,抽煙,說:“曾老師寫了封道歉信,學校也給了承諾。”
我問他:“曉芙本人是什麽意願?”
姚父一時激動,煙在手裏亂晃,盯着一片草地說:“她連人都認不清了,關律師……她才十六……十六啊!”
我遇到過太多這樣的家庭了,我完全理解他們的放棄,他們的退縮,但我還是想争取一下,我說:“曉芙不是第一個,也可能不是最後一個,我完全理解您的決定,只是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我們能繼續……”
我沒說下去,姚父沉默着,我沒再強求了,和他握了握手,就走了。艾杉杉和小艾已經在醫院門口了,小艾在抽煙,艾杉杉看到我,招招手,說:“我去對面超市買點東西。”
他跑開了,我走到小艾跟前,他看了我一眼,碰了下我的臉:“你沒事吧?”
“也不是第一次被打了,沒事。”
“沒去醫院看看?”
“真的沒事,”我問小艾,“杉杉都和你說了吧?”
“他問我,要是他高中沒畢業跟我回去種地養豬,我會打他嗎。”
我馬上說:“不用擔心這個了,他不用出庭也不用作證指證誰了。”
“不告了嗎?”
“不告了。”
小艾眨眨眼睛:“那你豈不是白跑一趟?”
“賺了頓打。”我說。
小艾笑了,他問我:“那你要回去了嗎?你從上海來的吧?”
“大衛告訴你的?”
他笑着告訴我:“那天你自己說的,你說你是律師,你從上海來玉松,你還問我玉松的冬天下不下雪,還問我要電話號碼,我給了你,你都忘了吧。”
我不記得了,我那天真的喝了很多,喝太多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一時窘迫,不好意思看小艾,只能到處亂看,想趕緊換個話題,我看到沈映停在路邊的車,指着說:“大衛也是律師,他的合夥人還是我學長,要不是他,我今天都沒法從荒郊野嶺回來。”
小艾應了聲:“那你該好好謝謝他。”
我還在沒話找話講:“你認識嗎?沈映。”
“見過幾次。”小艾低頭抽煙,看着自己的腳,幾根頭發垂下來擋住了他的側臉。我想撥開它們,我想看看他的耳朵,他的脖子。我想再看看。
我問小艾:“那能再給我一次你的電話嗎?”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改天找你和杉杉一起吃飯,想謝謝他,他很有勇氣。”
小艾問我:“有筆嗎?寫下來吧,省得你又忘記。”
我忙跑去敲沈映的車窗,他看看我,又看看小艾,問我:“你朋友?要梢他一段嗎?”
我着急拍車門:“學長,趕快借支筆!”
沈映找了支筆給我,我一回頭,小艾已經走到我邊上了,我又問沈映要紙,小艾卻抓過我的手,直接在我的手心裏寫他的號碼。
筆尖接觸我的手心,一時癢,一時又毫無感覺,我聽到小艾的呼吸,一時很清晰,一時又隐進了風裏,我着急想再聽聽,可能因此不自覺地和小艾挨得太近了,他挑起眼角看了看我,我忙往後縮,我看到艾杉杉喝着可樂往回走過來了,清了清嗓子,說:“和杉杉說,別想太多。”
小艾點了點頭,我又說:“要送送你們嗎?”
小艾寫完了,把筆遞進車裏,沈映接過筆,也問:“小關的朋友吧?要去哪裏嗎?”
小艾擺擺手,關照我:“記得去看醫生。”
他轉頭就去找艾杉杉了。
我上了車,沈映發動引擎,卻不開車,就對着我笑。我摸摸鼻梁,問他:“你沒見過小艾?他和大衛好像很熟。”
“有點印象,見過幾次。”沈映把車開出了停車位,說,“你喜歡這一型?”
轎車駛過小艾身邊,他在和艾杉杉說着什麽,我從後視鏡裏看他,又扭過頭看他,艾杉杉低着頭,往我們這裏望了一眼,小艾拍拍他,他的頭低得更低。
沈映播爵士樂來聽,音量調得不高,和我說:“要不要考慮留在玉松?”
我笑笑:“他也不住在玉松啊。”
沈映看我:“這你都知道?不住玉松,那住哪裏?”
“山上。”我一指前面隐約可見的連綿山脈,“什麽赤練寨。”
沈映笑着說:“哦,那就在我的別墅附近。”
我這才知道他年前在山裏修了間別墅。他說:“下次給你創造創造機會。”
我說:“那麻煩學長現在就帶我去買個手機吧。”我把手給沈映看,小艾寫的一串數字很端正,也很工整。
我一摸口袋,幹笑了兩聲:“可能還要麻煩學長借點錢給我。”
沈映說:“說真的,你不妨考慮下,我們事務所也想拓寬下這方面的業務,為社會服務嘛。”他說,“你要是同意,別說借錢了,房子都借給你住。”
13689767989,小艾的號碼。我到現在還記得。
那天晚些時候,我從市立第一醫院急診部出來,臉上多了幾塊膠布,手腕上纏上了繃帶,腋下還多了副拐杖。沈映在停車場等我,他就站在他的車邊上,手裏拿着盒麥當勞薯條,邊吃邊看我,我走近了,他看得更誇張,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說:“我也覺得沒這麽嚴重。”我把拐杖靠在一邊,說,“拐杖是有點過了。”
沈映問我:“要給你找個記者曝光一下嗎?”
我說:“家長已經放棄了,沒必要了,就這樣吧。”
沈映說:“家長放棄了,你也就放棄了?”
“尊重他們的決定,”我說,“這類案件,辦案的過程無非是一次又次揭受害人的瘡疤,有人能挺住,也有人挺不住。”
沈映聞言,對我打了個手勢,打開副駕駛座車門,拿了部手機出來,遞給我。我才打算驚訝他辦事效率之高,我看急診的功夫就幫我把手機買好了,結果一摁手機,我苦笑出來:“學長,你真是神通廣大。”
這手機是我被人搜走了的手機。沈映又指指副駕駛座,我一看,我的筆記本電腦也躺在那兒呢,就在一只麥當勞外賣紙袋邊上。
沈映說:“大衛女朋友家裏有點教育局方面的關系。”
我愣住:“大衛有女朋友?”
沈映聳了聳肩,我沒好細問下去,手伸進車裏,把外賣紙袋拿了出來。紙袋裏是空的,裏面只有一張發票,四包番茄醬,我瞅着那發票,沈映買了兩包薯條,兩只甜筒,我又一看他,他把薯條盒子遞給了我,人往車前走開,往駕駛座繞去。薯條盒裏空空如也。
沈映坐上車,招呼我說:“垃圾桶就在邊上,幫我扔了吧,麻煩學弟啦。”
我好氣又好笑,去扔了外賣袋,沈映把後備箱打開了,我把拐杖放進去,上了車。我沒期望電腦和手機裏留下什麽可用的東西,果然不出我所料,硬盤被人格式化了,手機裏和姚曉芙家人來往的紀錄都被人清空了,我忍不住嘆了聲氣。沈映拿紙巾擦手,擦嘴,和我說:“剛才一個李主任還有你媽打電話過來,我沒接。”
李主任是我們援助小組的辦公室主任,應該是來詢問案子進度的。
沈映又說:“說不定過幾天家長回心轉意了。”
我比了個圓圈,這種可能性基本為零。
沈映看着我:“你不着急回去吧?你這樣回去,你媽看了不得着急,再一陣吧,起碼養好傷再回去吧。”他還道,”酒店我看是別住了,住我那裏,你看怎麽樣?二十四小時保安,進門要電子門卡,進電梯也要門卡,大門電子鎖加指紋鎖,絕對安全。”
我看到了手心裏小艾寫下的電話號碼,我笑笑,沒回答。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
我承認沈映的在玉松再待一陣這個提議讓我有些心動,誠如他所言,帶着一身傷回家,我媽肯定要犯愁,另外,還是和我媽有關,我三十了,還沒和她出櫃,或許她已經看出了些蛛絲馬跡,但是我不說,她就進入了一種自我麻痹的狀态,從去年開始她更是積極地為我安排相親,我不去,她就在家裏和我冷戰,我去了,她就問我為什麽不請小姑娘看電影,為什麽不把小姑娘帶回家吃飯,對小姑娘是不是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我找借口搪塞,我說這個身高不夠,那個學歷不高,她就給我找身高足夠的,學歷證書多得能堆成小山的,我不停用工作填補自己的空餘時間,她索性跑去我單位,找李主任說情,讓他少給我安排點工作,還拿着報紙上某某律師過勞猝死的新聞對着李主任痛哭流涕。我來玉松辦案子,多少帶着些逃避的心理,雖然案子辦得不順利,還挨了打,但是玉松的氣候,飲食,環境,我一下就适應了,沈映又說可以去他們事務所工作,還願意借地方給我住,我知道他可能只是随口一說,但當時,在那個沈映搭救了我這個和他不過數面之緣的學弟的時間點上,我對他産生了一種感激之情,難免更信任他,也更願意依賴他。
我也看到了別人都看到的一個穩重,随和,容易相處,樂于助人的沈映。
而且我還遇到了小艾。我确實不想那麽快離開玉松。
沈映請我去粵菜館吃了晚飯,石斑魚兩吃,做魚片粥和豆豉清蒸,他還要了碗雲吞面,順便買了些急凍的店家自制的鮮蝦雲吞。
飯後,沈映說:“帶你去個地方,放松一下。”
我說:“我今天這個形象不适合去喝酒,去泡吧吧?”
沈映挑挑眉毛,故作神秘。半個多小時後,我們來到了一幢隐藏在一片松樹林後的古堡外形的建築前。沈映把車停好,帶我進了那古堡,一進門,我們就被兩個戴面具,穿燕尾服的高個男人攔在了一簾帷幔前,沈映同其中一個耳語了兩句,那人隐進了帷幔裏,不一會兒,他回來了,拿了兩個半面面具和兩身鬥篷給我們,沈映戴上面具,穿好鬥篷,我也戴上面具,穿上了鬥篷,那兩個男人拉開帷幔。那帷幔後頭是兩條左右對稱,盤旋而上的木頭樓梯,樓梯下方,正中間設有一扇木頭門,門看上去很重,也很厚,門前放了張公告牌:複古假面舞會。
我看看沈映,他帶我直接上了二樓。
二樓走廊兩邊全是房間,我感覺自己像來到了歐洲的某處度假勝地,又或者是療養中心,四周安靜極了,根本聽不到舞曲,聽不到音樂的聲音。
沈映在一扇繪有雄獅圖案的門前停下了。他推開了門。
門後的房間布置得确實像酒店,厚重的窗簾布,柔軟的地毯,花俏的牆紙,木頭床,天鵝絨沙發,帶穗子的刺繡靠枕,牆上挂着油畫,窗邊擺着圓桌,圓桌上還有插着玫瑰花的玻璃花瓶。那床墊墊得高高的床尾放有一張踮腳的小圓凳。
三個戴面具的男人在床上糾纏在一起。其中兩個戴的是同我們一樣的半面面具,還有一個,他戴的是一面能罩住整張臉的面具,那面具上的花紋像花,又像被硫酸腐蝕了的金屬表面。
那整張臉都被遮住的男人頭發很長,膚色偏黑,他坐在一個男人身上,前後搖動着,他的陰莖也跟着一搖一晃,他勃起了,龜頭不時頂到身下男人的小腹,另外一個男人也沒閑着,摸他的胳膊,吮他的乳頭,他也摸他,手伸進他的陰毛裏,抓着他的性器揉搓。肉體在碰撞,男人在呻吟,或輕或重的喘氣聲此起彼伏,我還試圖弄清那戴整臉面具的男人的面具上到底是什麽花紋,他的面具忽然被愛撫着他的男人摘了下來,他們貼近了接吻。
我聽到沈映在我耳邊說:“我朋友說他今天在這裏玩,不要說學長不給你創造機會。”
一時間我腦袋裏嗡嗡作響,一片混亂。那被人插着,被人吻着的人就是小艾。我看到了他,他也正用眼角的餘光掃過我。我戴着面具,但是我感覺他認出了我。我想,他一定認得是我。
沈映在身後推了我一把,我跌到了床上,手碰到了小艾的手臂,那被小艾騎着的男人拉起我的手按在小艾胸口。小艾的心跳得好快,身上都是汗,我抽出手,回頭找沈映,他坐到了沙發上去,點香煙,又有人從門外進來了,也戴着面具,披了身睡袍,是個女人,她徑直走到了沈映身邊,沈映給她也點了根煙,他們抽煙、說笑,女人往床這裏看過來,嘴角輕輕勾起,沈映卻只是看着女人,他好像對床上發生的一切毫不關心,渾不在意。
我摸到了小艾的脖子,他的喉結上下滑動着,我摸到他的下巴,他看着我,他看得我只剩下一種想法,一個念頭,它在我身體裏燃燒,它控制了我的手腳,我的一舉一動。
我把手伸進了小艾的嘴裏,和他接吻的男人沒法吻下去了,他來抓我,粗重的呼吸逼近我,溫熱的氣息靠近我,我撇開他,我把小艾推到了床上,我摸到他的汗水,他的嘴唇,他嘴角黏黏糊糊的口水,我捧住他的臉親他。
小艾脫我的褲子,熟練地引導我,期間那兩個還在床上的男人又來拉扯他,我把他們都推開了,我抱住小艾,把他扣在身下,那兩個男人後來怎麽走開的?我記不清了,他們從我的記憶裏淡出了,好像是被沈映喊走了,也可能是他們自覺無趣,自發地去了沈映那兒,我再一次回頭看沈映的時候,他已經被好多男人和女人圍在了沙發中間,有人在他邊上做愛,有人跪着舔他的陰莖,他一只手摸着一個男人的頭發,另一只手去撫別人的大腿,他看了我一眼,我回過頭,應該是出于害羞和窘迫,我沒再看過他。我投入地和小艾做愛。
我高中時明白了自己只對同性感興趣,我交過幾個男朋友,我沒有參與過任何混亂的性派對,我相信肉體關系必須發生在擁有了一定的感情基礎後,但是和小艾——我才見了他三次,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喜好,不知道他的過去,不知道他的現在,我對他可以說一無所知,可能那天,在那間房間裏,由于心理和環境上的各種誘因:工作不順利,母親的唠叨,那湧動在空氣裏的愛欲的氣味,那所有人都投入在肉欲中的氣氛,好像我不參加就是多麽不合群,就是多麽孤僻,我不得不抓住小艾,不得不發洩,我試圖在小艾身上尋找到短暫的解脫和快樂。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我回到被沈映推到那張床上,回到那面具被人從小艾臉上摘下來的那一刻。
我會……
我還是會把手伸進小艾的嘴裏,還是會拉開別的人,還是會擁抱他,擁有他,進入他的身體,撫摸着他汗濕的頭發,咬他總也合不上,不是在接吻,就是張開着,放肆地叫喊的嘴唇。
快一點。
用力一點。
再多一點,給我,給我。
我把小艾抓起來,從後面抱住他插了沒幾下,他就射精了,他自己擦幹淨了陰莖,自己舔幹淨床上的精液,他看我還勃起着,摟住我的脖子,擡起腰自己坐到我身上,把我的陰莖又整根吃進了他的屁股裏。他親我的眼皮,吮我的耳垂,上上下下活動,一切都非常自然,非常流暢,一切都太自然,太流暢了,就像一種流程,一種習慣,誰教他的呢?誰培養出來的呢?他仿佛一臺在性愛裏沒有任何守則需要遵守,只被設定為享樂,沒有任何節制的機器。
夜晚漫長,陸陸續續又有別的人來靠近大床,我試着把小艾圈住,可是他會主動去給別人手淫,別人讓他舔,他也不拒絕,他也還照顧着我的欲望,我插着他,他自己動,他會回頭看我,我讨厭那些靠近他的人,我想帶小艾去別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拉着他下了床,可是哪裏都有人,浴室沒有門鎖,随便都能有人闖進來,我不知道哪來這麽多需要洩欲的人,那裏到底是什麽地方?開的到底是哪門子舞會?
後來是沈映遞給我一根皮帶,他說,你可以把他的手綁起來。
我把小艾的手綁了起來,綁在他身前,這樣他就不能亂摸別人;我和他接吻,這樣他就不能吻別人,嘴巴再不能派別的用處;我插着他,把他壓在牆上幹,這樣就沒人可以從他身後再抱住他。
于是,小艾就只能在我耳邊喘息,只能用腿盤住我的腰,只能求我給他更多,填滿多,射在他身上,射給他。
第二天,我一覺睡醒,我還在那間房間裏,在床上,小艾坐在我身側,地上和沙發上躺着幾個人,都沒穿衣服,小艾捧着個塑料碗吃着什麽,我看過去,他在吃雲吞,舀起一顆,呼呼地往雲吞上吹氣,陽光照進來,熱氣飄飄散開,他咬了一小口,小心地吃。他意識到我在看他了,回過頭沖我笑。
我問小艾:“你等會兒怎麽回去?你弟弟說你住在山上。”
小艾說:“搭車吧,沒有車就走回去。”
“走回去?那得走多久?”
小艾問我:“那你怎麽回去?”
我沒看到沈映,我也不想再麻煩他,就說:“我叫車吧,我送送你?”
小艾說:“你錢包不是被人搶了嗎?有錢叫車嗎?”
我在地上找褲子,找到了手機,說:“支付寶,微信,現在出租車都能刷的吧。”
小艾笑着說:“你往玉松方向,我往瓊嶺,兩個方向。”
我急忙問他:“那我以後能約你出來嗎,吃飯,或者……看電影……打球,随便……随便你想做什麽。你平時都喜歡幹些什麽啊?”
他笑得更起勁。
我決定留在玉松一段時間。我想等傷好了,等雨季過了,和小艾去爬山。
小艾并不難聯系上,我給他發短信他都會回,打電話他也會接,要是一通電話他錯過了,過一陣我就會收到他的短信告知我他剛才在忙,不是帶着母親去了山裏散步就是因為出外勤。搜救隊在濕季還是要巡山,濕季爬野山的人更多,也更容易遇險,有一回我在玉松的本地新聞裏看到三個驢友冒雨進山,被困洞穴,搜救隊展開緊急救援,又是動員直升飛機又是把所有當班的不當班的搜救隊員全喊上了山,組織營救。在隊員們配備的攝像鏡頭拍下的畫面裏,我看到了小艾,他背着一個嗷嗷叫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