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的胖男人,穿着一身橙色的連體服一路飛奔。男人被赤練蛇咬傷了。背景音裏七嘴八舌:讓開,都讓讓!快,快!!都讓讓!小心,小心啊!

我實在擔心小艾,但又不想打攪他工作,給他發了好幾條信息,一條詢問他有沒有事的,一條讓他如果在忙的話就不用回複了,又一條,我斟酌了很久才發出去,我寫道:有沒有想過換份工作做做?

信息發出後兩個小時我都沒收到任何回信,我犯起了愁,小艾不回複——我知道他可能真的很忙,可我又疑心會不會是他不想搭理我,我怕他反感我,我算他的什麽人,我有什麽資格對他的職業規劃,對他的人生選擇指指點點?但是我确實很害怕他出事,多少新聞都寫過救援隊救人不成反遇難的故事。第二天小艾終于回複了我,他回的是:我沒事,不用擔心。

我松了口氣,試着約他吃飯,沒能約成,小艾太難約了。他說他出門不方便,只有各種各樣的聚會才能找到機會搭便車。我相信了他。

不久,又是那間酒店,又是那間城市夜景套房,又是某某人的生日,我在那裏久違地見到了小艾。

我和沈映一塊兒去的,那個某某沈映也認識,那時,我因為借住在沈映家,經常和他混在一起,雖然沈映不常回家,一天二十四小時,我估計他二十小時都在事務所的會議室裏度過,至于另外四個小時,他把它們平均地分攤給吃早飯的地方,吃午飯的地方,吃晚飯的地方和他家裏的浴室。我在家閑得無聊就會去找他,幫他複印複印文件,一塊兒吃頓飯,我和他見面的頻率比他和大衛見面的頻率還要高。

大衛經常要去美國出差,沈映一個人在國內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不少案件的當事人又有時差,以至于他幾乎沒有任何私人時間,我完全理解他一有空就去酒吧,頻繁地參加亂七八糟的派對,人都有生理需求,他的作息讓他沒有精力去維持一段長久穩定的關系,他只好在聚會裏找一找滿足。

我們到的時候派對已經進入了一個瘋狂的階段,屋裏的人九成都醉了,有人穿着內褲跑來跑去,天上衛生紙亂飛,音樂聲不高,吊燈下面挂了個迪斯科舞球,燈光一閃一閃的,我懷疑牆邊的幾個人在這種燈光下癫痫發作了,一刻不停地搖擺着身體。桌上,沙發上,吧臺上,随便一伸手就能拿到一杯酒或者一根煙,或者摸到一具光溜溜的肉體。

小艾在裏間的房間裏和人做愛,他被兩個男人夾在中間,抱着親,腿間垂下來一根細細的線,他的屁股抖動着。我從門口望過去,他的腹部鼓鼓脹脹的。

我喊了小艾一聲,小艾看了看我,沖我招招手,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我,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張開了嘴呻吟,接着,緩緩躺倒在了床上,他把腿張開,一個男人拉住那根細線,一串跳蛋從小艾的屁股裏被扯了出來,一些說不清的液體跟着湧出。男人們怪笑起來,把跳蛋塞進小艾嘴裏,小艾咬住了其中一顆。我往前走了一小步,沈映把我拉了出去。他攬着我,一拍我,比了個眼色,仿佛在說:別太在意。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手握成了拳頭,我的呼吸聲很重,我的心跳也很快,我在生氣。沈映帶我往陽臺走,透過落地玻璃窗的反光,我看到自己的臉,那是一張被憤怒支配了的臉孔。

我和沈映去了陽臺,他關好窗,點了兩根煙,遞給我一根。他不說話,靜靜抽煙。我說:“你說你見過他幾次,那他每次都這樣嗎?”

沈映撓撓鼻尖,說:“好像确實沒幾次穿着衣服。”他拱了拱我,“別太往心裏去,說不定他和老虎伍茲有一個毛病。”

我轉過身,望着夜晚的玉松,我望到的是一層又一層的黑色,像一張又一張在夜裏浮動的黑紗,那些霓虹,那些燈火,都是紗巾後頭飄浮的光點,是朦朦的。

我問沈映:“他沒有男朋友吧?他沒有交過固定的男朋友吧?”

沈映說:“這我就不知道了。”

他又說:“不然你可以試試問他要不要和你談戀愛,說不定他有了男朋友就好了。”他想了會兒,自己補救,“也很難講……”

他看我,我也看他,他聳了聳肩:“可能現在流行及時行樂主義。”

我笑了笑,低頭看馬路,路上沒幾個人,牙簽似的人拖着筷子似的影子往不同的方向走着。我說:“談戀愛,學長你這個說法有點老土。”

“行吧,那搞對象。”

我笑出聲音,和沈映道:“也許他習慣縱欲了,只是習慣,他沒真正愛過人,他還不知道愛是怎麽回事,是什麽樣的,所以就找不同的肉體關系來填補愛情的缺失。”

我為什麽會在那間套房的陽臺上,那場喧鬧聚會的外面,那樣冷,那樣潮濕的一個夜晚和沈映分析,讨論小艾的愛情觀?

我對小艾又知道些什麽呢?

我知道他早早沒有了父親,他和母親住,他有個弟弟,他不和其他任何親戚來往,他早上四點就要起來拌喂的飼料,給母親張羅早飯,打掃雞窩,六點去搜救隊報道,中午回來陪母親吃午飯,陪她散步,等她睡下他就去巡山,下大雨也要去,刮大風更要去,他幹消防隊一樣的活兒,摘蜂窩,幫管理處找貓,打蛇,他在山裏采藥,撿垃圾,能賣錢的就賣錢,他攢下來的錢都給了自己的弟弟。他高中的時候在游泳隊游過泳,參加過比賽,得過獎,他不知道浮潛是怎麽回事,他沒看過大海,沒摸過海星,他不挑食,他只有高中畢業,他好久沒進過電影院了,他記得他去看過侏羅紀公園,2還是3,一開始就是一個暴雨的夜晚,畫面很黑,什麽都看不清。

那麽多往來的短信,那麽多通電話,我就以為我知道了小艾的全部,就得出了關于他三十多年人生的一個結論:因為父母的婚姻不順利,小艾對愛情缺乏信心,他的字典裏不存在“愛”這個字眼,人和人的交往體現在他身上是扭曲的——他扭曲地選擇了在肉欲裏沉淪,越刺激越好,越荒唐越能填補他的空虛,他永遠不會滿足,因為他不知道他缺乏的是“愛“,那是在肉體關系中找不到的。

沈映問我:“所以愛情是人身體必須的要素麽,像人不能缺鈣,不能缺維生素abcd一樣?”

我看沈映:“你是工作狂,工作補充了你需要的所有元素,你的身體不需要愛情。”

沈映大笑。我問他:”你還在想餘莺莺嗎?“

我以為我也足夠了解沈映了:他十歲之前得過場怪病,十歲時治好了,他的父親在他十六歲時過世,他的母親很有商業頭腦,十分寵溺他,他愛過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卻在他們即将訂婚時死于意外。他可能太愛她了,難以釋懷,不得不用工作,用一場又一場性愛來麻醉自己。他再不能遇到讓他那樣愛的一個人,他其實很痛苦。

沈映建議我:“我覺得你可以和他本人聊聊,發短信,打電話畢竟隔着電波,你應該看着他,告訴他你的這些想法,人和人之間就是要交流才能有進一步的發展,對吧?”

他看向屋裏,我忙跟着看過去。

小艾從裏間走出來了,他身上披着件絲綢睡袍,不知是誰的,長到他的腳踝,他沒縛腰帶,衣襟敞開着,他在用一根黑色的皮筋綁頭發。大衛從外面進來了,他一進來,就引來一片歡呼,他也表現得很興奮,一進來就開香槟。

我從沈映那裏和他事務所的同事哪裏聽到了不少大衛的事,他和他女朋友,該說是未婚妻了,他們已經在籌備婚禮了,婚禮打算在沈映的別墅辦。

大衛把香槟傾倒在小艾身上,燈光被人調暗了,音樂緩緩的,小艾盤腿坐在地上,他背後,他周圍都是纏綿着,緊貼着的肉體,好多雙腳,好多雙手,踩着他,踢着他,碰着他,伸向他,撫摸他。睡袍從他的肩上滑開,燈光更暗了,音樂模模糊糊,節奏感強烈,大衛把酒淋遍了小艾全身,那些手開始揉搓他,一些臉靠近他,吮吸他。小艾還是坐着,閉着眼睛。

我覺得他不在這裏。他不屬于這裏。突然之間,我輕松了下來,也冷靜了下來,一絲釋懷滑過我的心上,我想我确實需要和小艾聊聊,關于我對他的想法,關于我想愛他,也想讓他了解愛,懂得愛,我想把他帶出他所處的怪圈,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底氣,我覺得我能做到,我覺得我可以讓他睜開眼睛,眼裏清清明明。

沈映給我打氣,在旁鼓勵我說:“關律師,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還怕拿不下來誰?”

一瓶香槟揮霍完,小艾站起來,他的睡袍掉在了地上,光着身子往浴室的方向去。我抽了一大口煙,撚滅了煙頭,我跟去了浴室。我鎖上了門。

小艾在接水漱口,他從鏡子裏看到我,問我:“有事嗎?”

我說:“有些話想和你說。”

小艾撈起地上的一件襯衣擦了擦臉,披在身上,坐在了浴缸邊,他嗅嗅鼻子,擡眼看着我,舔了舔嘴唇。我哽住了,思緒打結,舌頭不聽使喚,開不了口。

我要和小艾說什麽,我能和小艾說什麽?

和我在一起?

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不要再和別人上床了。

不許再和別人上床。

我決定留在玉松,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歡你。我喜歡你……你是特別的。多特別?特別在什麽地方?為什麽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移不開視線?你能告訴我,你對我做了什麽嗎?

我看着小艾,只好先說點別的,我說:“我大學的時候交過一個男朋友。後來交過兩個,都是先談戀愛,然後再……”我咳了聲,小艾看着我,打斷了我:“我沒有交過男朋友。”

“女朋友呢?”

“也沒有。”

這我倒不意外,反而還有點竊喜,這正應和了我對小艾的猜測:父母失敗的婚姻為他的感情選擇籠上了一層陰影。我信心大增,便問他:“那要不要和我試試看?”

“你是說……”他看着我,”男朋友?“

我點了點頭。小艾問我:”那我需要做什麽?“

我一時激動,緊跟地直吞口水,支支吾吾,:”你什麽都不用做,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就算我們什麽都不做,就這樣坐在一起,我就很開心了。“

”所以互相成為男朋友就是為了能開心?”

我點了點頭,又搖頭:“是為了……是因為我喜歡你,我希望你也能喜歡我,之前我和你說過的水族館,藍色峽谷,我想帶你一起去看看,我會包馄饨,我在學做你們這裏的抄手,你喜歡吃的吧?我想做給你吃。我想你高興的時候,快樂的時候,難過的時候,我都能和你一起分享,分擔。”我看着小艾:“你可以拒絕我,你要是覺得我很煩,我得寸進尺了,你就拒絕我吧,但是我覺得短時間內我沒法不喜歡你。”

小艾走到了我面前,他聞我身上的氣味,來吻我,我推開了他,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輕聲和他說:“你親我,是因為我是我,還是因為我和外面那些人沒什麽兩樣?”

我說:“男朋友,戀人,愛人,應該對彼此來說是特別的,對彼此來說,一些東西,只有他能給,一些東西,只能給他。”

小艾一拍腦袋,眼睛亮了:“你說高/潮嗎?”他說,“我懂了,你希望我以後只和你上床?”

他笑開了:“你直說不就好了?”

他完全不把性當一回事,随口可以說,張口就可以調侃。

不知怎麽,這一點,在那一刻,讓我非常惱火。

外面恰好有人敲門,我忍不住對着門口大罵:“操你媽!裏面在操屁/眼!滾!!”

小艾哈哈笑,我扭過頭不去看他,但我還是能從鏡子裏看到只穿着一件襯衣,衣不蔽體的他。我扔了條浴巾過去。小艾拿着浴巾,問我:“我們兩個現在要幹些什麽?”

“什麽都不做不行嗎?”

雖然氣氛确實尴尬。

“可以,行。”小艾說。

我屈服了,一下就屈服了,我去親小艾,我摸他,從大腿摸到大腿內側,他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對我說:“去外面吧。”

去有很多人,荒誕、荒唐,被最原始的欲望支配的外面,去不存在任何标準,沒有任何倫理規範可以限制的外面。

我一陣反胃,我說:“你知道他們都怎麽說你嗎?當別人的玩物很有趣嗎?你就不怕得病?”

小艾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走了出去。

我和小艾的聯系中斷了,準确地說,是我主動切斷了和他的聯系,使得我作出這一舉措的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我沒轍了,我沒辦法了,走投無路。我強烈地想要和小艾發展出更親密的關系——當然指的是靈魂層面上的,我們的肉體還不夠親密嗎?我關心他,逗他笑,有意無意地向他透露我對他的好感,我還對他表白了我的心跡,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麽,我從以往的感情經歷中學到的手段,獲取到的經驗只能把我帶到這兒了,再前進不了了。我遇過的那些男孩兒們,不能說他們普通、平庸,但是哪一次我和他們不是在這樣的關心,逗趣,互動中水到渠成了的呢?可能我的戀愛經驗是普通的、平庸的。小艾太特別了。他特別不把“性”當作一回事,特別不把“愛”放到心裏去,這樣的人,這樣的事跡我從別人那裏也聽到過,我甚至親眼見過,這樣的人,他們放縱自己,沉淪欲海,他們追求在瞬間迸發的激情,任由快感掌控,他們可以抱住一個人,他們可以抱住任何人,他們對任何人沒有任何不同。

這正是讓我挫敗的地方。我以為小艾對我笑,回我的短信,接我的電話就代表我是特別的。可是仔細想想,他對任何人都笑,他和任何人攀談,他和他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能纏綿悱恻,情意缱绻。

我想我最好是忘記他,他讓我煎熬,帶給我太多個輾轉難眠的夜晚了,我想,我真的需要忘記他,有什麽感情是不能替代的?愛情,愛……我換一個人來愛,我找一個別的人來愛不就行了?這種大腦形成的幻覺,激素造成的神經過敏反應,血壓不穩定引起的心跳加速的症狀,我從前在別的人身上體驗過,往後我也能在除小艾之外的人身上再次體驗到。

我總是想起沈映問我的那個問題。

他開着車,斜着眼睛瞥過站在馬路邊和艾杉杉說話的小艾,那是很不經意的一個眼神,他用很不在意地口吻問我:“你喜歡這一型?”

我……

我喜歡小艾。

我一見鐘情,念念不忘,他一句問候就能讓我雀躍,他一個笑容就能點亮我的視野,我想抓着他的手親他的手腕,我想摸着他的脖子吻他的頭發,我想和他走在開滿罂粟的田野裏,他用蜜蜂的毒針刺我的身體,要把他嵌進我的身體裏。我從前遇到的那些男孩兒,我和他們談戀愛,我得到了他們的情感反饋,短暫地擁有過一種愛意,那是一種愛的意圖,愛的嘗試,它們在我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在我的身體裏某個我不知道的隐秘處積蓄着,儲備着,直到遇到小艾,它們爆發了。那麽強烈,那麽痛苦,又那麽脆弱,那麽敏感,仿佛一個新生命降臨,大張旗鼓地來到人間,卻只會啼哭。

我沒有哭出來,我只是喝酒排解苦悶,沈映成了我倒苦水的對象,送我回家的司機,給我脫鞋蓋被的密友。我和他發了不少牢騷,我模糊地記得某次在阿姆斯特朗,我打着酒嗝拍沈映的肩膀,酒喝得多了,我的靈魂好像受不了那具頹廢的肉體,嫌惡地試圖抽離,我感覺我能看到我自己了,靈魂靜觀着肉體,一張胡子拉渣的臉,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一種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的氣質。

我和沈映說:“沈映啊,你對餘莺莺,是不是……我知道了,我懂了,真的,永遠不會過去的,一個人能給你的……只有那個人能給你,你看這些啊,這些他媽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媽的……我不喜歡他們啊,他媽的,他們對某一個人來說,世界上總有一個人,對他們來說是特別的,就是彼此那種……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哎!學長啊!是柏拉圖還是蘇格拉底說的,兩個相愛的人原本是一體的,後來被分割成兩個人,散落到了不同的角落,愛情就是那兩部分,找啊找,找啊找?誰幹的啊,你說,是哪個神這麽無聊?非得把一個人分成兩個?他有預料到現在世界人口大爆炸嗎?媽的,再來一杯,諾曼底登陸!”

諾曼底登陸是阿姆斯特朗的招牌雞尾酒,苦艾酒加石榴汁加蘇打水,用高腳,倒三角錐形的酒杯,上桌的時候再加一顆酒漬櫻桃。那櫻桃會很苦。

沈映在喝什麽我想不起來了,我還想得起來的是他問我相不相信靈魂轉世。

他說:“一個靈魂本來對應一具肉體,但是轉世的時候遇到了一些問題,一些困難,這個靈魂變成了兩個人,但是靈魂依舊是那一個靈魂,所以那兩個身體裏各自只分到了半個靈魂,那兩個半個靈魂都想要合二為一,想變成一個人,一個完整的人,但是這是很困難的,世界上沒有機器可以分離靈魂和肉體,沒有這種辦法的,只能聽天由命。有一天,其中一個半個靈魂脫離了自己的肉身,它闖進了另外一具身體,你以為它不想重新做一個完整的靈魂,它不想去找自己的另一半嗎?但是它沒辦法,這麽說吧,就是優先選擇的問題,神明也很發愁,因為,只有半個、殘缺的靈魂的人總比世上存在沒有靈魂的人要好吧?于是這半個靈魂就被安排進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身體裏,然後……”

他看着我,喝酒。

“那半個靈魂找啊找,另外那半個靈魂也找啊找。”

我哭了起來,邊哭邊喝酒,邊和沈映說小蝌蚪找媽媽的故事。

沈映輕拍着我的肩膀,他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你不是和他弟弟認識嗎?循序漸進,慢慢來吧。”

他建議我可以從艾杉杉入手,探探口風,約個飯,怎麽都好。我一拍腦門,隔天就去約艾杉杉,挑了個周日,找他帶我去爬山,我提了句,你之前不是說你哥能給我們當向導嗎?

四月了,雨沒那麽多,天氣沒那麽潮濕,能徒步上瓊嶺了。

艾杉杉過了兩天來和說,他問了小艾,那周日他恰好有空。他願意給我們當這個向導。

我得到回音的時候正好在會議室和沈映吃外賣,我一把握住他的手,感激不盡。沈映好笑地看我,問我:“那你之前寫一半的辭職信你還繼續寫嗎?”

我本來打算辭了原來的工作,來沈映這裏報道,好繼續和小艾發展發展,結果和小艾的關系擱淺,我猶豫了,一直用請假吊着我們主任,沈映一說,我有些過意不去,借了他的筆記本,不到十分鐘,寫好辭職信,直接發給了李主任。

我哪兒也不去了,就待在玉松了。

郵件發出去沒多久,我的手機就響了,我一怵,沈映開我玩笑:“看出來你是個人才了,你們主任這就來挽留你了。”

我按着胸口說:“別是他去和我媽說了,我媽來催命來了。”

沈映哈哈笑:“那你就把電話給我,你還不知道吧,我是媽媽殺手,你問問小陳,小林,他們誰的媽媽不喜歡我?”

“學長,你就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哪個媽媽會不喜歡你?”我拿起手機一看,號碼是串未知號碼,我接了電話。沈映還在鬧我,沖我扮鬼臉,拿紙團丢我,我示意他噤聲。

電話那頭的人自稱岑嫣。

曾海的案子峰回路轉了。岑嫣不知從哪裏收到風,說從上海來了個律師在搜集曾海性/侵女學生的證據,要告他。她想站出來。

沈映知道後,讓我趕緊約岑嫣見面,約在他們事務所就行了,他的事務所氣派,也能給岑嫣點底氣。曾海這個案子,他舉雙手贊成我繼續下去。我約了岑嫣周六下午一點在S&C律所見面。

岑嫣現在在杭州的傳媒大學新聞系讀大二,周六上午到了玉松,我去火車站接的她,她太瘦了,風一吹好像就要被吹走。後來我才知道她高中的時候得了厭食症,到現在還沒好,最嚴重的時候吃什麽吐什麽,一米六五的個頭,只有35公斤。

我和岑嫣單獨在會議室裏聊了聊,她曾經也像姚曉芙一樣,用“老師對我是特別的”這一套麻醉自己,她沒想到她畢業之後曾海又對別人下手。她的态度很堅決,一定要曝光曾海,最讓人激動的是,她的手上有一段視頻,是用手機偷偷錄下來的,她一直帶在身邊,她給我看了,畫質雖然不是很清晰,但是畫面裏能看到曾海站在兩張書桌中間,他的手往前伸,他還拿腔拿調地說着:“小嫣,聽體育老師說你今天身體不舒服啊,原來是躲在教室玩手機,老師幫你檢查檢查,是這裏嗎?”

岑嫣攥着皮包的帶子,告訴我:“他在摸我的胸部。”

我關掉了視頻,沒有繼續看下去。我問岑嫣:“你爸爸媽媽知道你這次來找我嗎?”

岑嫣吸了口氣,微昂起下巴和我說:“我成年了,我能為我自己做決定了吧,我會對我做的決定和這個決定所帶來的後果負責。”

我說:“我很欣賞你的勇氣,真的,你說你能為自己導致的後果負責,可是你要知道,你可以,但你的父親母親,他們是不是能承受住別人的指指點點,他們和你的關系,和他們的朋友,他們的人際交往圈,可能會因為你的這個決定,産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也是你能負責的嗎?我不是要故意潑你冷水,我只是希望你能回去坐下來好好和你的父母溝通一下,這麽說吧,起碼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我這裏是無論你父母支持還是不支持你,我都會接下你的案子,我會和你一起戰鬥。“

我給了岑嫣我的名片,還把沈映家的電話也寫給了她:”如果有什麽事,随時可以找我。“

岑嫣拿着我的名片,她低着頭,我忙給她遞紙巾,岑嫣擡起頭沖我笑,她沒掉眼淚,她問我:“關律師,剛才在門口看到的那個沈律師有女朋友了嗎?”

我也笑出來:“他都比你大一輪了!”

我送走岑嫣後,回到會議室整理資料,沈映從外面進來了,我才要開他幾句玩笑,看到大衛跟在他後面進來,我便先和大衛打了聲招呼。

“好久沒見了。”我說。

大衛打着哈欠看我:“剛才下的飛機。”他指指外面,“小關律師已經有案子要忙啦?”

沈映幫着我收拾桌上的東西,說:“入職還沒辦完呢。“

我說:”之前三中那單案子,以前一個受害者願意提告,手上有段視頻證據。“

“Holy shit!”大衛睜圓了眼睛,嚷嚷着英文,一攬我,咧嘴笑着道:“走走走,咱們慶祝慶祝。“

他不太會發”咱“這個音,聽上去有些滑稽。

沈映道:“行了吧,別拿你最後的酒池肉林荼毒我學弟了,今晚我們就不去了吧。”

”今晚?”我看沈映。沈映說:“大衛搞單身派對,馬上他就要邁入愛情的墳墓了。”他在胸口劃十字,瞅着大衛用嘴型說“阿門。”

大衛辯駁道:“我在愛情的墳墓裏壽終正寝,總強過愛情一直在墳墓裏的人吧?”

這話明顯針對沈映,我認為說得有些重了,但是沈映沒生氣,輕輕一笑——他總是那樣笑,好像什麽都無所謂,什麽都不值一提,什麽都會消失,什麽都不曾存在。他可能是地球上的第一個靈魂,誕生在蒼蒼茫茫,一無所有,無所可失的時代。

我眨了眨眼睛,大衛看我,聳着眉毛做怪相:“小艾也去。“

沈映繼續整理文件,大衛靠近我,壓低了聲音:“不過他這個月還沒去查艾滋,你知道我什麽意思的吧?別說我不關心自己下屬啊。”

我打了大衛一拳。

律所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打了老板,我懷疑這個消息只花了十分鐘就傳遍了整幢飛天大廈,我在沈映的辦公室緩了會兒,和他一起下樓抽煙時,門口保安看我的眼神都透着股諧谑。

岑嫣那裏也沒什麽好消息,她回去和父母大吵了一架,母親揚言要和她斷絕母女關系,父親威脅說不再給她生活費,翌日一大早,我送她去火車站,她看上去好像更消瘦了,我不忍心,和她說,她要是現在放棄,我絕不會怪她。她看了看我,說:“關律師,我可能需要點時間。”

我說:“明白,現在最重要的是照顧好你自己。”

岑嫣笑了笑,挖苦自己道:“昨天還和您豪言壯語,今天就成了縮頭烏龜了。”

要是能擁有一個足夠堅硬的殼,刀槍不入,水火難傷,誰不願意做縮頭烏龜?

我安慰了岑嫣幾句,把她送到檢票口,我們握了握手。她和沈映也握了握手,我說:“要是聯系不到我,聯系沈律師也可以。”

沈映給岑嫣遞了張名片,笑着說:“歡迎随時咨詢。”

送走岑嫣,沈映開車帶着我去接了艾杉杉,我們一塊兒往瓊嶺去。艾杉杉第一次見沈映,起先還有些拘謹,沈映到底是個律師,能說會道,還很會找不同人的突破口,說好聽些是八面玲珑,說難聽點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太會琢磨人了。沒用多少時間艾杉杉就和沈映稱兄道弟了,一口一個“沈哥”,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他不停地、反反複複地提起小艾。

“沈哥,你見到我哥就知道了,你別看他平時不聲不響的,對人也沒個笑臉,他這個人屬于悶騷你知道嗎?他是冬天生的,摩羯座,就什麽都不愛和別人說,全悶在心裏,搞得自己沒什麽朋友,他那個長相吧,關律師知道,不笑不說話的時候又很兇,不是嚴肅,就是特別兇,就那種你在馬路邊上吃宵夜,他坐你隔壁桌,他看你一眼,你就感覺他要拿啤酒瓶砸你腦袋那種。”

我說:“你誇張了吧。”

艾杉杉扒拉着沈映的座椅,繼續道:“但是他人真的不錯,你說他都三十好幾了,也沒個女朋友,我媽倒不犯愁,她看我哥看得可緊了,巴不得他整天就待在家,待在她床邊服侍他,我哥也是夠孝順的,什麽都聽我媽的,他們住回寨子也是我媽整天嚷嚷着什麽馬路上危險, 車太多,萬一出門被車撞了,人就死了,沒了。可能人身體不好就容易胡思亂想,這幾年我都沒見我媽下過床,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哎,不說我媽了……欸,沈哥,你什麽星座啊?”

沈映笑着回:“你猜猜?”

艾杉杉瞅瞅這兒,看看那兒,一指後視鏡,說:“處女座吧?愛幹淨!你這車上連個挂飾都沒有哇!”

我回頭看艾杉杉:“你大學可千萬別修現代星座學,你沒這個天賦。”我道,“你沈哥是獅子座。”

沈映看看我,我笑着攤了攤手,艾杉杉一拍我:“關律師,大學還有現代星座學這門課啊?”

我一本正經地說:“那當然有啊,心理學分支啊,最能幫助現代人社交的不二法寶啊,你一說自己是什麽星座,對方就對你有數了,就好像了解你的全部了,還不值得開一門課好好探讨探讨?”

沈映說:“什麽星座尖酸刻薄應該就是關律師的星座了。”

艾杉杉在後視鏡裏沖我做怪相,我喊他,他抱着胳膊不搭理我了,我不得不去逗他,換着話題找他搭話。我還想多聽些“悶騷”的,“對人沒個笑臉”的小艾的事。

沈映把我們送到了桃源寨的景區售票處前,小艾已經在路邊等我們了。他像才睡醒,衣服都沒換就出了門,背心加褲衩,腳上一雙人字拖。我問艾杉杉:“你哥這麽怕熱?”我還問,“我們去爬山,不穿登山鞋能行嗎?”

艾杉杉穿得也很随意,不過腳上好歹是雙運動鞋,我全副武裝,腳踩登山鞋,長褲,長袖,背包裏還塞了防風服,帽子,墨鏡,望遠鏡,急救包,手上還握着登山杖——這些裝備多數都是沈映借給我的,我和他的鞋碼一樣,衣服尺碼也差不多。

艾杉杉一拍胸脯:“我哥穿着人字拖都能在山上飛起來。”

我半信半疑地下了車,沈映問我們:“晚上去我那兒吃飯嗎?”

艾杉杉看着他道:“上我們家吃吧?我哥做飯可好吃了!菜都是自己種的,雞啊豬啊都是原生态的,自家養的!我都和我哥說好了。回頭我們爬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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