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鏡像（六）

大年初一，街頭店面、挨家挨戶都挂着燈籠、貼着春聯。

安準頂着一雙黑眼圈，腦袋都快戳進資料堆裏去，被鄭東風一個巴掌硬給拍醒：

“昨晚上上哪兒浪去了，大好青年的，怎麽整個一萎靡不振。”

安準被打得一個激靈，一雙眼睛怨念地瞪着鄭東風說道：“大年三十陪着七大姑八大姨打麻将，本來還想贏回壓歲錢，結果輸了個底朝天，想睡懶覺來着吧，五點半就被電話拎來了這裏！副隊，我要英勇就義了能不能算是烈士？”

鄭東風：“沒問題，你要英勇就義了，你副隊我就算砸鍋賣鐵也得給你去把這個烈士申請過來，大紅色的錦旗，挂到你的墓前，上題：美女烈士永垂不朽。”

“全都過來開會。”

正說話間，有人從他們身邊快步走過，直奔辦公室而去。

宋一鳴昨晚上連夜趕到了事發地點，在屍檢科等了大半夜，一早才拿到報告，便趕回了市局開會，鄭東風看着從自己跟前一陣風一般走過的宋一鳴，趕上去問道：

“怎麽了？看你臉色不大好。”

宋一鳴并未直接回答鄭東風的話，只是将手中的資料遞給他，說道：“你先看一下資料。”

鄭東風怔了一下，知道再問也是白問，也就抿着嘴，拿起宋一鳴給他的資料掃了一眼，資料第一頁就是跳樓男子在跳樓之前撒到樓下的A4海報紙，上面黑白油墨印了一個年輕女性的照片，鄭東風皺了皺眉，覺得這個女的莫名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但是念頭又一閃而過，根本抓不住自己是在哪裏見過，是否真的有見過。

“唉，這個董宛夏，年紀輕輕地就死了，實在太可惜。”

小齊、實習生、安準陸續走入辦公室，安準在鄭東風的身旁坐了下來，瞄了一眼鄭東風手裏的資料，不禁說道。

鄭東風擡起頭問道：“你認識這個人？”

安準剛要說話，實習生便抱着手裏的筆記本說道：“董宛夏，女，GH娛樂公司旗下藝人，曾是著名女星杭慧助理，憑借《蛻變》一劇轉型幕前，兩年前因為抑郁症割腕自殺。”

“什麽著名女星，還不是拼爹上位，要演技沒演技，要長相沒長相的整容女，演的國産劇簡直辣眼睛。”

實習生剛說完，安準就滿口酸味地在一旁評論道，鄭東風卻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問安準：

“你說杭慧是拼爹上位？拼的哪個爹？”

安準：“天啊，副隊，你也太孤陋寡聞了，杭慧的爸是誰你竟然也不知道？這位‘影後’，每天在微博裏嘚瑟炫富，三天兩頭上微博熱搜，也不知道是真的熱搜還是買的熱搜。那光啓集團知不知道？光啓集團的董事長就是她親爸。”

光啓集團鄭東風怎麽可能不知道，國內知名的集重機械制造、礦産開發、旅游，食品于一體的超級跨國集團，民企中的老大，本部設立于B市，每年用于慈善的資金上億，連年被政府授予最具社會責任勳章。

不過鄭東風還真不知，光啓集團還有一位身在娛樂圈的公主，不過有這麽大一位金主作為靠山，那這杭慧就算是個面癱，成為著名女星，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鄭東風翻了翻接下去幾頁資料，對着宋一鳴說道：“難怪你要愁眉苦臉，這張狀書上面寫地明明白白，說這董宛夏是被杭慧逼死的，靠着家裏的背景，害了人以後還能夠逍遙法外，受害者家屬多年求助無門，才會選了這麽一個極端的方式來揭露這件事。”

安準：“不過說真的，那杭慧真的是兇手嗎？明明報道說這董宛夏是因為抑郁症自殺的，如果杭慧逼死了董宛夏，就算她爸是皇帝，那殺人也要償命啊。”

宋一鳴打斷安準的話，對着實習生說道：“行了，林志東你把屍檢報告挑重點的讀一下。”

實習生聞言，趕忙從檔案袋裏拿出今天剛拿到的屍檢報告，讀到：

“死者董鐘明，51歲，死亡時間2月15日晚十一點到2月16日淩晨一點，死因為頭部墜地導致的顱骨粉粹以及大出血，死者體內無藥物殘留，初步确定死前擁有完全行為能力。”

等到實習生讀完屍檢報告，宋一鳴接着說道：“從電視臺大樓天臺的現場取證來看，天臺護欄沒有經久失修的現象，現場也沒有任何打鬥的跡象，排除他殺和意外身亡。”

鄭東風說道：“那就基本确定了是自殺？”

宋一鳴點了點頭，安準見狀，問道：“既然已經确定了是自殺，那就這麽結案了？那……那海報上面說的董宛夏的死因呢？”

宋一鳴說道：“董鐘明一案可以以自殺結案，但是他的跳樓視頻以及這份A4海報，已經在網絡上造成非常廣泛與惡劣的影響。”

鄭東風說道：“可是單單以董鐘明的一面之詞，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立案調查，更何況董鐘明已經死了。”

宋一鳴看了在場的衆人，沉默了片刻說道：“上面領導的意思，是不準我們再接受這件事。”

安準聞言，說道：“那就是說……董鐘明白死了？董宛夏也白死了？”

宋一鳴：“如果……”

鄭東風不等宋一鳴将話說出，開口說道：“你想要查？”

安準聞言，一喜，站了起來說道：“當然得查，殺人償命，這才是公道，倘若有錢有權就可以視法治于無物，那還要我們這些人民警察幹什麽？幹脆叫金主的私人警察好了！”

安準年紀不大，身上還有學校裏一腔熱血，這一熱血的舉動卻遭來了鄭東風一個白眼：

“那人民警察請你告訴我，沒有調查令，你憑什麽去查人家？人家完全有權利拒絕你的調查甚至告你人身騷擾，因公殉職了也只是白搭上一條性命，沒人會來記得你，甚至還吃力不讨好換來一句活該。”

安準一時語噎，只聽宋一鳴說道：“東風，這件事情——”

安準：“宋隊！”

這時實習生的電腦突然響了一下，是一封郵件，實習生打開郵件掃讀了幾行，說道：“我覺得這件案子，還存有疑問。”

衆人聞言，皆是轉頭望向實習生。

只聽實習生說道：“董鐘明的賬戶裏，兩年前有一筆一百萬的入賬紀錄。”

這筆銀行記錄是剛剛和郵件一起發到實習生電腦裏的，銀行系統過年放假，這還是連夜從上頭下發的調查令，讓銀行工作人員加班加點查出來的，當時只作為一種常規的排查手段，沒想到，還真給他們查到了有用的東西。

小齊挪了一下自己的位子來到實習生身旁，問道：“查到賬戶了嗎？”

實習生搖了搖頭：“是境外賬戶，一年前已經銷戶。”

安準說道：“只要做過了就一定會留下痕跡，我們根據這個線索去查，一定能夠查到一些蛛絲馬跡的！”

“然後呢？”

正當衆人讨論之際，鄭東風的一句話卻毫不留情地将衆人的熱情通通澆滅。

“找到蛛絲馬跡，但是證據并不足以立案，勞民傷財的結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一方面要面對自己心裏的自責，另一方面還要面對來自領導和人民的指責，這時候你要說什麽來為自己辯護？我在努力，我很快就可以找到真相了？你們以為有人會願意來聽嗎！”

鄭東風拍在桌子上的這一聲響動靜非常大，嗡嗡地還持續有回音，在場的人除了宋一鳴從未見過他這幅模樣，一時都是愣住了，不知道鄭東風這熊熊的怒火是從哪裏來的，看起來更像是一種宣洩。

宋一鳴看了看鄭東風，喊了一聲：“東風。”

鄭東風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摔了一下拳頭，騰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腳下帶風大步走出了辦公室，辦公室門被打開又被重重地關上，腳步聲在走廊裏越來越遠。

安準吱吱唔唔地看了宋一鳴一眼：“宋隊，副隊這是吃槍藥了？”

宋一鳴：“這件事你們別管了，董鐘明的案件就以自殺案結案，安準你和小齊把結案資料整理一下，至于這件事其他的後續，林志東你全部都交接給我。”

實習生抓着筆記本電腦的屏幕，頓了一下向宋一鳴問道：

“宋隊，真的不管了嗎？”

宋一鳴道：“你們別管了。”

你們別管了，會有人管的。

宋一鳴從辦公室裏出來追到樓下，發現鄭東風正坐在花壇邊上低頭看螞蟻，鄭東風好似感受到了宋一鳴的注視，擡起頭，沖着宋一鳴扯出一個苦笑，說道：

“我剛是不是挺難看的？”

宋一鳴點了點頭，應道：“嗯，挺難看的，不過沒關系，都是自己人，誰都不會笑話你。”

鄭東風：“一鳴，你還記得自己當初為什麽要當警察嗎？”

宋一鳴：“我爸爸是警察。”

鄭東風看了一眼宋一鳴：“你這小子……算了，我跟你原本就是天差地別得不一樣，你子承父業，擁有一顆精忠報國、為民除害的正義之心，我自然不能同你比較。”

宋一鳴：“那你又是為什麽選擇了這份工作？警察工作又苦又累，三班倒總加班，工資低還有生命危險，你明明有更多的選擇卻還是堅持了這麽多年，我可不相信你僅僅是為了穿制服比較帥。”

鄭東風：“嘁，就許你有信仰，不許我用愛發電？”

人做每一件事都會有理由。因為錢、因為義、因為一個人、因為一樁事，有些理由是大義凜然，有些理由是啼笑皆非，但都是先有因而有果。

鄭東風問宋一鳴：“這樁案子你不會放棄的對不對？”

宋一鳴：“如果真有人含冤，就算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真相不會永遠被掩藏，早晚都會昭然于世，如果我能，我希望這個真相早點來，還逝者一個安息，就算最後事實告訴是我們錯了，至少我問心無愧。”

鄭東風：“我和你一起。”

宋一鳴一愣：“什麽？”

鄭東風：“我說我和你一起，你小子我跟你說，別老想着自己要做英雄，你能不能也給我個機會，嘗一嘗做英雄的感覺啊！”

宋一鳴知道鄭東風還有些話藏在心裏沒有講出來，但是他知道，即便此刻自己打破砂鍋問到底，也不見得鄭東風會告訴他。

想了想，宋一鳴便也點了點頭：“行，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