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

握着方向盤的雙手也顫抖起來。他的口袋裏有一罐藥,他想把藥拿出來。

“阿海……阿海……阿……”很快,他就連說話都很困難。

躺在後座的川海在斑駁的黑影中緩緩睜開眼,駕駛座椅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臉。

“啊……啊……”心口的疼痛輻射至胸骨,那種鑽心的感覺令人感到害怕,而更危險的是,鳳天正在慢慢喪失意識。

“阿海!”鳳天一聲大喊,後面的川海坐了起來。

“藥,藥!”鳳天抖着手從口袋裏掏出藥罐,想讓川海喂他吃一粒。可是他的手一抖,藥罐掉了,滾啊滾,滾到了川海腳邊。

一輛大貨車擦着他們的車身別過,鳳天的手再也握不住方向盤,随着慣性就要撞上去,川海忙撲上前去扶方向盤,在那千鈞一發時,鳳天用盡了全身力氣揮手一貫,讓車頭向左撞上了隔離帶。

砰!

一聲巨響,小車的車頭死死卡在隔離帶上,鳳天整個人撞在方向盤上,安全氣囊并未彈出,左側門深深凹陷卡住了他的腿。後面跟着的車紛紛避讓,萬幸的是,沒有追尾事故。

川海在撞擊的最後一秒被鳳天推開,跌坐回去,有經過車輛停下來報警,他坐在車內,手裏握着鳳天的硝酸甘油片。

“天哥……”川海輕輕喊了一聲,意料之中的,鳳天已經失去意識。

那一刻,川海意識到,這是他等待了一輩子的機會。

他一手做大的醫館叫初雪堂,出自“晴窗畫出橫斜影,絕勝前村夜雪時”。

梅花,總在初雪盛開。

他愛的女人名叫若梅。

☆、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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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安靜極了,川海低頭看了看藥罐子,最終默默地收進口袋裏。

屬于三千港的回憶經過了三十幾年已經開始泛黃,那時他們多麽年輕啊,鳳天年少輕狂,而他則整日被老爹壓在藥鋪裏學醫,那時藥鋪連個簡單的名字都沒有,老爹只靠自己的手藝和信譽。他們年少相識,他看着鳳天怎麽一步步出人頭地,但他從來不羨慕,因為有很多次,他被人追至巷尾報仇,只能滿身是血的來找他。他拿了家裏的藥幫他止血,不止一次地勸過:“太危險了,天哥你就不能放棄這一切嗎?”

鳳天哂笑,說他是:“小毛孩子,你不懂。”

那時真好啊,他是家裏獨子,一直想有個哥哥,而他覺得鳳天就是他的好哥哥。直到後來,有個女孩來藥鋪抓藥時,在門口跌了一跤。

她的東西灑了一地,膝蓋也摔破了,兩個男孩同時蹲下來,一個扶她,一個撿東西。

他扶起了她,鳳天幫她把東西撿了起來。

無數次,川海都在深深地懊惱,那時,為什麽選擇扶起她而不是幫忙撿東西?在她笑着對他道謝時,他沒能猜到,一切已經成了定局。

她的鑰匙丢了,那是她唯一的一把家門鑰匙,她返回來找他,對,找的是鳳天而不是他。她問他:“天哥,你撿東西的時候沒有看見我的鑰匙?”

于是在那個雨夜,鳳天為她撬開了家門,換了一副新門鎖,他們從那一天開始變得不同。而他們三人明明是一起認識的,不是嗎?

可這樣,才更讓人絕望啊!

他們三個經常一起玩,一個月後,兩人手牽手出現在了他面前。

可這樣,才更讓人無法放下啊!

川海永遠都會記得那時自己的心有多痛,他玩着藥鋪裏的小稱,說:“恭喜你,天哥……嫂子。”

她滿臉通紅:“你還是叫我名字就好。”

阿梅?不,他叫不出來了。

後來,他也成家生子了。他有了一對雙胞胎,而他們……

她……

***

救護車來時,川海正想方設法要從左前門把鳳天拉出去,從外表看來他毫發無傷,可醫生還是強制他坐到一旁進行檢查,将現場留給一同到來的警察。川海揮開聽診器告訴醫生:“輕微腦震蕩,脖頸軟組織挫傷,小手指骨折,就這樣,別擋我。”

拿着聽診器的醫生呆了呆,問:“叔叔,您也是醫生啊?”

川海緩緩地,恩了聲。

小護士拿了個護頸套給他戴上,他全程站在變形的車頭旁,看着裏面沉睡的鳳天。剛才醫生已經進去檢查過了,鳳天是突發心梗,已經……

消防員用切割機弄開了左車門,幾個人合力将鳳天搬下來。他還維持着坐姿,川海将他的腿放平。醫生正在看表,川海說:“淩晨四點四十七分……死亡時間。”

……

“哎喲!”一道金光閃過,鳳凰捂住了臉,正在給她戴首飾的若梅緊張地扒開她的手,看見那嫩嫩臉蛋上一道帶着血絲的劃痕。

“你動什麽動啊!”若梅心急地喚團子,讓她過來幫忙。

團子一看鳳凰的臉也急了,問她:“你你你……”

鳳凰主動解釋:“剛剛一陣心慌。”

若梅把碘伏拿過來給鳳凰消毒,之前畫好的底子都得洗掉重來,鳳凰擔心老爹回來時她還沒化好妝,不能讓老爹看着高興。若梅只好作罷,将那對耳環小心翼翼地給鳳凰帶上,那是鳳天前幾天特地回來給閨女選的款式。

咚咚咚,三聲沉重地叩門聲響起,若梅一邊出去一邊疑惑:“這個點會是誰?”

門開,川烏站在外頭大氣不喘,對她說:“梅姨,我找小鳥有點事。”

若梅卻不讓開,她說:“小弟啊,沒多少時間了,不能再忍忍嗎?要不,你倆電話裏講也行啊!”

究竟是什麽事會讓一貫沉穩的川烏非要現在過來?若梅心裏十分疑惑。

川烏的臉僵硬得十分難看,他的手背在身後握成拳頭,腦子裏亂成一團。

***

“你怎麽來了?”鳳凰抱着大大的裙擺從卧房裏出來,也是一臉不解。

川烏看着這樣明豔動人的她,心是越來越沉。他說:“小鳥,你來一下,我有點事。”

除了這樣說,其他的川烏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鳳凰看看若梅再看看團子,團子的手機響了,接起來後軟軟喚一聲:“阿贊?”

電話裏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團子的臉也變得像川烏一樣僵硬。氣氛如此詭異,鳳凰握住了媽媽的手,小聲對她說:“媽,我就出去一下,這個混蛋終于想起來還沒跟我求婚了,我得給他這個機會。”

若梅一直揪着的心并沒有因為這番話而放下,但她卻讓開了門,說:“去吧。”

鳳凰抱着那如棉花糖般蓬蓬的紗裙跨出家門,笑着讓若梅帶上門。川烏站在樓道裏看着她決然地拆掉了頭上的首飾,轉頭對他說:“走吧。”

她已經知道了什麽,卻又什麽都不知道。

她很害怕,卻又勇敢,她如此這般,是他最愛的模樣。可這一回,事情比以往的任何一種情況都要嚴重。

川烏伸手攥緊她的手,鳳凰問:“很嚴重嗎?老實告訴我。”

川烏點點頭,嗓子啞啞的:“是天叔。”

鳳凰覺得整個人突然就沒了力氣,差點一腳從臺階上摔下去,川烏扶住她,看着她茫然了好久才清醒過來。

她說:“川烏,帶我去。”

車子沒有出城,直接開往醫院,此時天際已經微微發亮,早起的清潔工和早餐攤子已經開始上班。路她是認識的,她沒有轉頭,車窗外的畫面如電影一幀一幀閃過,鳳凰問川烏:“去醫院嗎?老爹是不是在搶救室?盛爺已經知道了吧?給爸爸請的專家什麽時候能到位?”

這個問題若是要回答起來真的很簡單,可川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選擇沉默,令人恐懼的沉默充斥車內,鳳凰在這無聲的安靜中回憶起了三千港。她與老爹的所有回憶都在那裏。

☆、公主

“爸爸,我真的是公主嗎?”小小的女孩紮着細細的羊角辮,穿着漂亮的紗裙。

“當然。”抱着她的男人很英俊,手臂很有力。

“爸爸,我是三千港最厲害的姑娘是嗎?”女孩長大了一些,在幼兒園揍了一個小胖子。

“當然。”男人笑得驕傲。

“爸爸,我不想練功,手很疼啊!”那是穿着練功服的女孩,已經不會纏着爸爸要抱抱了。

“這個不許偷懶。”男人看起來更加有魅力,眼角有些淡淡的紋路。

“爸爸,我長大以後想嫁給川烏呢!”那一天,是女孩的成人禮。

“為什麽不是川芎?”男人不解,兄弟倆明明長得一模一樣啊。

女孩說不清,只是重複:“我只想嫁給他一個人。”

“別太死心眼。”他教導她,“男人都是很壞的,你要擦亮眼睛。”

女孩問:“可是爸爸就對媽媽很好啊。”

“像爸爸這樣的好男人已經找不着咯!”

爸爸……堅持一下,等着我。

醫院就在面前,鳳凰等不了川烏将車開到車庫,直接在門口就跳下車。清晨的寒風呼呼地吹,川烏将自己的外套扔出去,讓她:“穿上!”

鳳凰聽見了,卻沒時間理會。她抱着外套和裙擺跑進醫院裏,高高撩起的裙擺下是一雙大紅印雙喜的棉拖鞋。門口保安攔了攔,問她:“大喜的日子來醫院幹嘛?”

鳳凰很平靜,眼眶卻是血紅的,她說:“我爸爸在手術室。”

保安連忙放人進去,還教她:“從門診裏走,沒有風!”

可鳳凰感覺不到冷,因為她的心已經掉到了零度以下。醫院那麽大,她從門診跑到手術室的時間是她的個人最好成績。可是啊,手術室外等着人呢,那些人她不認識呢!

她指着門說:“是我爸爸在裏面。”

真正在手術室裏躺着的病人的家屬搖搖頭:“沒有,裏面不是你爸爸,我們不認識你。”

鳳凰執拗地跑去護士站,她的頭發上打了很多發膠,在跑了這麽一陣後愣是絲毫不亂。她一身喜氣的出現在醫院,把小護士吓了一跳。她問:“鳳天,剛剛送進來搶救的,請問在哪個手術室?”

小護士翻了翻記錄,告訴她:“沒有叫鳳天的病人。”

鳳凰很着急:“怎麽會沒有呢?你再查查好嗎?我是家屬啊,我還沒簽手術同意書呢!”

小護士很同情她,再仔細查了一遍,結果還是一樣。

鳳凰說:“哦,那肯定是先做手術你們這裏還沒有記錄,沒關系,我自己去找。”

從手術室又跑下來,鳳凰想着,找到救護車就行了,她只要找到從高速路上開下來的救護車就行。這個點鐘停在廣場上的救護車還是很多的,鳳凰頂着一張濃妝臉跑去敲車窗,裏面睡覺的司機被吓得大叫,看了好一會兒才确定外面是個活人。

鳳凰一臉焦急:“您是從高速路上下來的嗎?”

“不是,我今晚值夜班,沒出去過。”

鳳凰跑到第二輛車上敲窗,車裏沒人。

第三輛車時,鳳凰已經快要暈過去,她拉着車門,長長的白紗就這麽毫不在意地耷在地上,一瞬間就被弄髒了。

“您是從高速路上下來的嗎?”

“是我,有事嗎?”

***

鳳凰猛地跨上前一步,差點被白紗絆倒,她拉着司機的手問:“你把我爸爸送哪個手術室啦?”

司機愣了愣:“沒有送手術室。”

鳳凰拍拍自己:“我爸爸姓鳳,鳳凰的鳳。”

司機懂了,也看慣了,告訴她:“小妹,你爸爸在太平間。”

“我爸爸姓鳳,鳳凰的鳳,是不是搞錯了?”鳳凰耐心地重複道。

一雙手伸過來,在天明時分抱住了這個孤立無助的白紗女孩,不知被鳳凰丢在哪兒的外套重新回到她身上,外套很暖,可是她依舊很冷。

他說:“走,我帶你去找天叔。”

鳳凰翻過身來對川烏抱怨:“他說爸爸在太平間,川烏他怎麽這樣啊!”

司機哎了聲,川烏忙分開一只手摁了摁司機,低聲道:“很抱歉。”

鳳凰指着司機:“川烏你問問他,是他把爸爸接來的,我找過了,手術室裏沒有呢。”

“小鳥,走吧。”川烏改抱為牽,牽着她的手,沉沉看着她。

鳳凰喘着大氣卻似乎不能呼吸到氧氣,她說:“川烏,他說錯了,是他錯了。”

川烏一言不發,拉着鳳凰離開那裏,走進一條深而窄的走廊。走廊裏的燈提前關了,雖然外面天已經亮起來,但在這裏,沒有窗戶,一切都還是黑暗無邊的。隐約間,鳳凰看見有個人直直站在走廊的盡頭,那裏有一扇門。

那人聽見聲響轉過來,直勾勾看着穿西服的川烏,和穿白紗的鳳凰。

“爸。”川烏站定,鳳凰在那一瞬以為他在喚她的老爹,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就該改口将各自的父母當做自己的父母,不是嗎?

可是啊,鳳凰不能騙自己,川老爹的身型和自己老爹差了許多,六年,川老爹過得舒坦得意,六年,自己老爹在獄中度過,他們不同的人生全都印在了他們的背影上。

“裏面是手術室嗎?”鳳凰在發抖,說出的話都帶着寒冰。

川海并沒有回答,而是慢慢推開了那扇門。鳳凰看着那扇微微打開的門如看洪水猛獸,她仰頭像川烏哀求:“我不要進去,我要去找我老爹。”

川烏将她緊緊抱在懷中,不知該怎麽安慰。旦夕禍福,悲歡離合,沒有想到,會在今天。今天本是他們結婚的大喜日子,這之後,每到這一天,他們都将在悲傷中度過。他最擔心的,是她會責怪自己。

他用鼻尖輕觸她的耳後,将幹燥的嘴唇印在上面,他能感覺到鳳凰耳後的青筋全都暴起,不停地掙紮。他閉上眼,心中一片黑暗。

她都知道了,只是不願意相信。他也不忍心,讓她面對這一切。

“小鳥。”川烏撫了撫她的臉,指腹劃過臉頰粗糙的劃痕,登時晦暗了眼瞳。

走廊裏真的一點光都沒有,但鳳凰看清了川烏的眼神,他看起來很難過,很心疼。

“爸爸沒有在手術室。”這是一個陳述句,鳳凰開始面對現實。

她輕輕從川烏的懷抱裏站出來,慢慢往前走,川烏握住她的手說:“我陪你進去。”

鳳凰的眼裏有水光,她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眼淚就從眼眶裏砸下來,重重砸在川烏心裏。他握緊了她,無聲地告訴她:別怕,以後我會陪着你。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自己心裏酸酸的,哎,繼續送紅包,快點來簽到留言哦~

☆、帶我去

太平間裏很冷,是一種寒到骨縫都在咯吱咯吱響的陰冷。鳳天還沒被放進抽屜裏,此刻正直直地躺在一張小床上,一面白布将他蓋住。鳳凰在門口頓了頓腳,川烏回頭看她一眼。

川烏,原來人死了以後就是這樣的啊。鳳凰睜着大眼睛,說話的模樣像是以前,她每次學到了什麽新的東西,都會感嘆地:“哦,原來是這樣的啊。”

川烏心裏很難過,他的小鳥,不應該看見這些。

鳳凰在門口停過一次後就直直往前走了,川烏牽着她來到床邊,一手撚着白布角。

“我來。”鳳凰說。

他低頭看她,緩緩搖了搖頭。鳳凰卻接過那角白布,輕輕地,生怕吵到熟睡的人,一點一點地掀開了。鳳天的表情有些痛苦,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鳳凰還是帶着咽嗚喘了一下,然後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唇。

白布掀至胸口,鳳凰看見爸爸的手仿佛還握着方向盤一樣緊緊攥着,她輕輕拂過那只手,想将它扳平。可是啊……鳳凰一顆淚打在他們相連的手指上,小聲啜泣起來。

“川烏,老爹的手好冷好硬。”

川烏猛地回身将她抱住,一手遮住她的眼,一手将白布拉上。但無論怎樣,鳳凰已經記住了老爹最後的樣子。

痛苦的,遺憾的,僵硬的。

“老爹沒有外傷怎麽會死呢?”鳳凰像個沒人要的孩子般委屈。

川烏的喉結上下滾動,嘗試了好幾次才能說出口:“心肌梗塞。”

鳳凰邊哭邊搖頭拒絕相信這個解釋:“老爹沒有心髒病的,他一直很健康。”

“出獄後天叔來過初雪堂一次。”川烏也是剛剛才聽說的。“天叔覺得不舒服,讓老爹給他開點藥。”

鳳凰轉頭去找,川老爹站在門口沒有進來,他也受傷了,脖子上戴着護頸,他緩緩地點了點頭,護頸令他很難擺動下巴,那副樣子其實有點滑稽。鳳凰盯着這樣的川老爹看了好久好久,一時無法接受。

“小時候我們總是說初雪堂能夠起死回生,川老爹難道沒有診斷出來嗎?”鳳凰簌簌顫抖着,連哭聲都很小很細碎。

三千港有一首自編的兒歌,唱的就是川家的初雪堂,傳說初雪堂裏有神藥,能夠起死回生。

“有的。”川烏鼻子一酸,“天叔堅持不去醫院,以為吃點藥就能好,讓我老爹不許告訴我們,最近……他太累了……是突發性的……當場就……”

鳳凰一陣悲痛,她仰起頭看他,這個陪伴了她二十幾年的男人雙眼刺紅,抱着她的手已經握成了拳頭。

“是我沒照顧好爸爸,對嗎?”鳳凰需要一個答案,雖然她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是我們。”川烏說。

“是我。”鳳凰小聲地哭着,懊惱極了,卻不敢吵醒一旁的老爹。

“是我。”川烏緊緊抱住她,如果他能再多為這個家付出一些,是不是一切就會變得不一樣?

他們都忽略了,這個看似英朗的中年男人,其實已經老了。對于鳳凰來說,或許老爹去的時候是因為車禍而不是疾病,她的心裏會好受很多。

但這一切,無法轉寰。

在那個小小的房間,鳳凰一直細碎地小聲哭泣,她只有小時候才這樣哭,那時她還沒有确切認識到自己的身份,她學着幼兒園裏其他的女孩那般哭泣,後來她一天天長大,越來越覺得自己那樣很傻,她開始肆意地大笑,率性地罵人,在不喜歡的課上選擇睡覺,面對不公平的事情想都不用想地頂撞對方,無論對方是老師,還是校長,或者是更高的級別,因為她姓鳳,她是鳳家的大小姐。

但即使她如此無法無天,老師們卻也還是無法拿她怎樣,因為她始終能考最高分。漫長的學生時代,他的小鳥最有興致的事情就是在每次考試時與川芎比賽,看誰能拿第一,而他,永遠都不會将試卷填完整,永遠都能确保自己的分數比她少,紅榜上,他緊緊跟在她的名字後面,他們之間橫插不進任何人。

後來,他幾乎就沒見鳳凰哭過。所以,她現在在極其難過時,還是像小時候那樣哭。

***

“哭吧。”川烏低聲道。

鳳凰抵在他的胸口問他:“我該怎麽辦?怎麽告訴媽媽?”

鳳凰的眼淚似乎都淌進了川烏的心裏,那樣的苦澀和灼燙。這個問題真的很難,怎麽辦?接下來該怎麽辦?

“得讓她知道。”川烏說,“我陪你去。”

川烏将鳳凰送回家,川老爹繼續留在那個黑暗的小走廊裏等待。也不知怎麽的,上樓時鳳凰就覺得這棟樓比平時安靜了不少,她不由得想到不久前,他們家軟糖纏着阿公騎大馬時歡喜的笑聲即使不上樓,在樓下就能聽得清清楚楚。

回家對于鳳凰來說,從沒有這麽難過。門推開就看見團子蹲在若梅的腳邊,把臉埋在膝蓋裏。她聽見開門聲時擡起頭,一顆眼淚啪嗒一下掉下來,斷了線一樣迅速落下。鳳凰就想到老爹曾經跟她說過的關于團子的事。

團子的養父,也就是盛爺的親生父親死的時候,家裏就只有團子一人,那時她還很小,什麽都不懂,就是用這個姿勢守了盛老爹整整兩天。

鳳凰眼眶一熱,原本在門外抹幹的眼睛又迅速冒出水光。

“媽。”她顫悠悠喚了一聲。若梅坐在客廳裏擡起眼看她,面色平靜。

團子猛地站起來跑出去,期間撞上了門外的川烏,她捂着臉,直直跑到樓下,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嗚嗚大哭起來。

川烏守在門口,守着門內的兩個女人。

若梅問:“說吧,究竟是什麽事?”

她是鳳天的女人,大半輩子随着他風裏來雨裏去,見過的聽過的,自己所堅持的,都是鳳凰估計不到的。

“媽……”鳳凰吸了吸鼻子,努力不在媽媽面前哭,她說,“是爸爸。”

其實若梅又怎麽會猜不到?婚禮當天新郎急急忙忙來敲門帶走新娘,留下來陪她的團子半步不敢離開她卻什麽也不說,她的女兒回來後明顯一副已經哭過的臉,而新郎,站在門外沒有進來。

若梅扶着沙發站起來,說:“帶我去。”

☆、結婚

若梅如幾個小時前的鳳凰一樣,走進了那條黑暗的走廊,她問川海:“他呢?”

川海說:“在裏面。”

若梅一步步靠近那個門,輕輕地打開,看見了白布。她閉上眼忍過一陣眩暈,川海緊張地扶着她問:“怎麽了?很難受嗎?藥有沒有帶在身邊?”

若梅拂開他的手:“我沒事。”

她走進去,反手,帶上了門。

川海被擋在門外,如同這三十年來,他們兀自幸福着,他孤單徘徊着。

房內響起女人絕望的大哭,門外,鳳凰被川烏抱在懷中,覺得她的家沒了,不管怎麽努力,再也不會有了。

一個護士聽見哭聲走過來,護士穿一身白,站在黑漆漆的走廊裏如同神話故事裏閻羅殿上的白使者,鳳凰從川烏懷中掙脫出來,幾步跑到那扇門口蹲下,死死護住不讓人打擾她的爸爸媽媽。

護士看了看這個在冬天裏穿着露肩白紗的女人,轉頭對一旁的英俊男人說:“家屬都看過就可以辦事了,火葬場的車随時都可以過來。如果要再等幾天的話,你們誰跟我過來交一下費用?”

“什麽費用?”鳳凰問。

護士沒有說明,只是看着川烏。川烏說:“麻煩再等一下。”

鳳凰轉而問川烏:“什麽費用?”

在若梅的嚎啕大哭中,鳳凰看見川烏蹲下來,對着她的眼說:“太平間的停屍費。”

一個“屍”字,讓鳳凰搖搖欲墜。她攥着川烏的袖口說:“川烏你聽聽,媽媽什麽時候有哭得這麽厲害?”

三千港的阿梅永遠優雅美麗,她從沒有這般哭過。在川烏心中,她是自己很親很親的親人,在媽媽抛棄了這個家抛棄了他們兄弟倆後,是梅姨給了他屬于母親的溫暖。她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小的時候,她将他抱在懷裏教導道理,長大後,她還是會時不時牽牽他的手,丈量一番他已經高過她的個頭。

他本想在今天,當着所有人的面,喚她一聲:媽媽。

“我們應該進去看一下。”川烏将鳳凰的手攥進手心。

哭聲還在繼續,川海摁住鳳凰的川烏說:“我來。”

他打開那扇門,在事故發生後的那麽長時間裏,他終于踏進去。門輕輕關上,一室黑暗,他看見若梅跪在地上,緊緊抓着鳳天垂下的手,他有半截手臂露在白布外面,看上去像對妻女的萬般不舍。

川海一步步靠近,最終将他們相連的手分開,他握住若梅的手說:“阿梅,別這樣,人死不能複生。”

“不要死,不要死啊!”若梅錘着胸口,萬般悲痛。

川海看着白布下的鳳天,死的人什麽都做不了,只有活着的才能改變一切。他在房間裏陪伴了若梅很久很久,直到她哭得沒有一絲力氣,才将人從裏面帶出來。鳳凰沖上去扶她,與川烏一人一邊架着若梅回到車上休息,川海跟在他們後面,從那黑暗中走出來,将口袋裏的藥罐随手扔進了垃圾桶。

***

鳳天的葬禮辦得很隆重,他的根在三千港,若梅将他的骨灰帶回三千港安葬,那裏三面朝海,春暖花開。

鳳凰脫下了她的白紗,穿着麻布衣服站在靈堂裏給來送老爹最後一程的賓客答禮,川烏站在她的身邊,他們雖然還沒結婚,但在三千港人心中,他們倆就應該是這樣站在一起,一起送鳳天最後一程。

遠處有車駛進三千港,一個男人抱着一對男孩從車上下來,眼眶紅腫的團子跟在他的身後。男人将孩子們放到地上,牽着他們的小手走進靈堂,孩子們手裏都拿着一支黃色的菊花,懵懵懂懂地學着爸爸的樣子将花朵放在軟糖姐姐阿公的照片旁邊。男人低聲對孩子們說了什麽,兩個小男孩急沖沖地四處張望,在發現幔帳後面的軟糖後就前腳跟後腳地跑了過去。

“節哀。”男人穿着一襲黑衣,對着若梅鞠躬。

若梅已經哭沒了眼淚,此刻放開手裏正在燒的紙錢,對來者鞠躬答禮,她輕輕喚道:“阿贊,謝謝你能來。”

盛贊是從國外直接飛回來的,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直到看見鳳天的黑白照才真的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他俯身抱抱若梅,給她安慰與力量。他說:“梅姨,堅持住,你還有鳳凰和軟糖。”

若梅久久沉默,最後擡起手在他的背脊上拂了兩下已做回答。

團子上前一步握住鳳凰的手,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鳳凰吸着鼻子叫了她一聲:“團子。”

團子的眼淚立馬就下來了。

盛贊回過身,将團子摟在懷裏,川烏低下頭,低聲說了句什麽。鳳凰吸着鼻子拉着團子的手:“川烏讓我今天別哭,我一定會做到,我怕老爹惦記我舍不得走會變成孤魂野鬼。”

團子一聽,趕緊抹幹淨臉,表示自己也不哭。

盛贊與川烏握了握手,告訴他:“公司的事你放心,眼下要好好照顧家人。”

川烏沉沉恩了一聲,團子仰頭看去,他的眼眶熬得很紅,似乎只要輕輕一碰就能掉下淚來。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團子從沒見過這樣的川烏。她輕輕摸了摸川烏,像小時候那樣看着她。川烏揉了揉團子的頭,告訴她:“我沒事。”

小小的角落裏,書言書俊齊齊蹲在軟糖姐姐身邊,沙地裏有小小一汪濕漉漉的水坑,軟糖一直沒擡頭,蹲在地上玩沙,啪嗒啪嗒,水坑裏的水越來越多,書言問:“糖糖姐姐為什麽哭?”

書俊豎起小耳朵認真傾聽。

軟糖含着哭腔:“我阿公死了。”

“什麽是死了?”

“就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可是我剛剛看見了。”書言指了指鳳天的黑白照片。

軟糖搖搖頭:“我再也不能跟阿公玩騎大馬了。”

書俊想了想說:“我好像也沒有阿公,怎麽辦我也想哭了。”

書言拍拍弟弟胖胖的小手:“別哭,媽媽也會哭的。”

這時,川海進來告訴若梅:“時候到了。”

若梅往火盆裏扔一疊厚厚的冥幣,恩了一聲。

小小一盒骨灰被放在大大的棺材裏繞着三千港走一遍,好讓鳳天再最後看一眼,軟糖抱着阿公的照片走在最前面,小小的她不知道什麽是死了,但她覺得難過,因為阿公變成了她懷中這樣一張小小的照片。

鳳凰和川烏一路扶着若梅,川海走在軟糖身邊。無數白色的冥紙灑向天空,鳳凰等了六年了老爹,再次離開了她。

***

葬禮結束後若梅就病倒了,被連夜送到醫院。醫生皺着眉頭:“她這是天生的,目前沒有很好的辦法能夠醫治,你們家屬應該注意再注意,怎麽能讓她受刺激呢!”

鳳凰紅着眼,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對醫生說:“對不起。”

川烏把她拉到自己身後,告訴醫生:“家裏有人過世了。”

醫生啞了啞,嘆了一聲。

心病還需心藥醫,若梅的病住院都沒用,川海問鳳凰:“我打算把你媽媽接到初雪堂照料,你同意嗎?她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鳳凰想了想,問他:“我能帶着軟糖一起住進去嗎?”

川海同樣想了想,他告訴鳳凰:“你媽媽最好靜養。”

川烏摟過鳳凰:“我回家陪着你和軟糖。”

川海點點頭:“你們可以随時過來看她。”

“我媽媽的病很嚴重嗎?”

川海點點頭。

可等第二天若梅醒來後發現自己身在何處,就給鳳凰打了電話,她說:“你來接我,現在,我要回家。”

鳳凰很快便感到,她勸着:“媽,你現在……”

若梅拉着鳳凰說:“小鳥,我想回家。”

“……好。”

鳳凰從屋裏出來,看着站在外面的川烏說:“我們帶媽媽回家吧。”

川烏看向一旁的老爹。川海背着手進去,不知是怎樣勸若梅的,但這世上唯一能勸得了她的人已經不再了,其他人再試也是枉然。

若梅把自己收拾收拾就出來了,扶着鳳凰的手往外走,川海一點都不生氣,告訴鳳凰:“我以後每天都過去。”

鳳凰很感激,她現在已經不能承受再一次的失去了。

回家的車上,一直沒說話的若梅緩緩開口:“你們趕緊把婚禮辦了吧。”

川烏從後視鏡裏看若梅,若梅也在看他,她說:“小弟,不願意嗎?”

怎麽會?川烏搖搖頭。是鳳凰解釋道:“媽媽,爸爸才剛剛……”

“沒關系,他不會怪你們,他高興還來不及。”若梅看着窗外,聲音缥缈:“他最放不下你。”

車輛川流不息,鳳凰坐在車裏靜靜地想了一路。回家後若梅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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