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前夜

這真的是件很諷刺的事情,壞人殺好人殺得理直氣壯,好人殺壞人內心卻是百般折磨。

張潦知道顧超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雲淡風清,內心卻是不安與惶恐的,他複仇與否的決定對于顧超而言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也像是虛無十字架下沉默的審判。這件事情于情于理都可以被接受,只是于法,卻是不可饒恕的,合理的動機不能改變違法的本質。

他的小菩薩其實是不希望他去這樣做的,張潦明白,但顧超沒有說教、甚至沒有勸阻,只是用最大的善意去包容自己,仿佛無論他做什麽決定都是可以被諒解的。

如果沒有遇到顧超,張潦想自己或許早就結束這一切了。成的話,就背負人命茍且地活着,敗的話,也不過是繼續在黑暗的深淵裏呆着。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果決定要做,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張潦真的想過放棄,但每當他想起至親的臉,卻下不了決心,他無法面對他們,或者說真正無法面對的人是自己。

他只能反複告訴自己,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雙橋未管所有一處安保上的漏洞,整個所區建築老舊、年久失修,西樓外牆面出現大面積剝落情況,目前正在緊急加固,外牆上搭建起了施工用的腳手架,正好阻擋住了監獄高牆上安裝的攝像頭。同時,腳手架恰好拉近了與高壓電網的距離,上萬伏的高壓電流足以一下子致人于死地。

妹妹死在工地上,張潦要常石也終結在同一個地方。

只要把常石騙到腳手架,先打暈再推向高壓電網,所有人都會以為常石是企圖越獄,被電網擊落的。

巧的是,常石這幾日嘴裏說得最多的兩個字就是,越獄,他說他要越獄去殺了那個婊/子,還要幹死她。

這個她是常石的母親。

加刑的判決出來後未管所通知他母親,而她卻說早就沒這個兒子了,是死是活都與她無關,最好再判個無期死刑,她恨不得當時就把常石悶死在襁褓之中。

常磊在國內治療一直沒有進展,常家積蓄豐厚,他母親決定帶着常磊去美國做神經康複治療,近日就要出發了。

常石知道這個消息後,從禁閉室出來後就愈發暴躁,口中時常自言自語、念念有詞,他紅着眼的樣子像是內心關了一頭猛獸,随時會一躍而出。

張潦想這正是個很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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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夏天才晴朗沒多久,臺風就來了。近幾年極端天氣事件不斷增多,今年說是在西北太平洋上出現三個臺風共舞的罕見局面。受臺風影響,嘉海市出現短時間內的強降雨,特大暴雨導致多處水位接近警戒線。

雙橋未管所雖位置偏僻,但依山傍水,站在天臺上便能眺望到一條碧波白練,但此時,暴雨導致河水暴漲,瘋狂地湧出河堤,吞沒了大片農田,不斷湧向了地勢更加低窪的未管所。

形勢急迫,橙色警告下,雙橋随時面臨山洪爆發的局面。所裏把管教們都聚集在一起開臨時會,領導已經把情況上報市監獄管理局了,可能要全體轉移。

每個人面色都很凝重。

或許縱觀整個雙橋未管所,此時臉上還帶着笑的人只有楊帆一個。他們宿舍在一樓,監道的窗戶被暴雨撞擊着,不斷滲着水,楊帆跟何小飛兩個人不斷用抹布擦幹窗臺,已經擰幹了一桶的水。

但楊帆的心情很好,甚至哼起了歌。

“這麽開心?”何小飛怼了下楊帆。

楊帆笑兮兮地要去刮何小飛的鼻子,他的傷痊愈了,鼻子也沒塌。

“髒髒髒。”何小飛偏頭躲開,又被楊帆一把勾住脖子。

“小飛,昨天顧警官找我聊了。”楊帆眼睛彎彎的,“下個月我就可以出獄了,然後再過一個月就輪到你了。”

何小飛擰幹抹布,有些意外,他在雙橋已經過得把日子都忘了,這樣一算确實是該出獄了。

楊帆索性把抹布往水桶裏一丢,靠在牆邊跟何小飛聊起了天。

“到時我找到房子,我們合租吧。”楊帆明亮的眼睛裏有對未來的向往,“我先收拾好,等你出獄來接你。”

何小飛笑着點了點頭,一個人在窗臺前搶險救災。

“不過,我可事先說好。”楊帆壞笑了下,“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可不會燒飯…”

“我燒。”

“還不會洗碗。”

“我洗。”

“拖地不幹淨。”

“我拖好了吧。”何小飛忍不住彈了下他的腦門,“家務都我做行了嗎?小少爺。”

楊帆得意地笑笑,“那我就負責賺錢養家,我得想想出去了找份什麽工作,要麽去做銷售,提成高…”

何小飛随他胡思亂想着,而自己像是第一次對未來有了期待,他想自己沒楊帆那麽能幹,實在找不到工作的話就先去理發店當個洗頭小工。

一桶水滿了,何小飛提着去倒,剛走兩步,楊帆的手就伸了過來跟他一起拎着。

楊帆随口問道,“話說我一直沒問過你,你不是犯強/奸罪進來的,你看着女生能硬起來?我就不行。”

何小飛側過臉看着他,想說又閉上了嘴。

“你是被陷害的嗎?”楊帆猜測道,“我覺得你不是這種人。”

何小飛沒說話。

楊帆嘟起嘴說,“我都告訴過你這麽多小秘密了,你都沒跟我分享過,是不是沒拿我當朋友?”

“不是。”何小飛匆忙回答道。

他低頭想了一會兒,把水桶裏的髒水倒了,拽着楊帆躲到了一個角落裏。何小飛把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對楊帆講了,從常石強/奸施暴,到逼自己打手槍射進去,最後是殘忍地把女孩子砸死。

楊帆眼睛越瞪越大,罵了句,“我/操,畜生。這種人真是挨千刀都不過分。”

何小飛嗯了一聲,拉着楊帆要走,卻被他拽住了手臂,楊帆似乎還想繼續聊。

“那你有把真相說出來嗎?”

何小飛眼尾閃過一絲黯淡的情緒,他很輕很輕地說,“我不敢,我說出來有用嗎?”

何小飛總想起法庭上常石盯着自己時兇狠的眼神,他害怕下一秒他就會像那個女孩一樣被殘忍殺害,再說自己也是既得利益者,他知道故意殺人罪的同犯判起來更久。

他說服自己,這世界就是這麽不公平的,有的人殺人不用償命,甚至不用做多久牢。這世界是偏袒有權有勢的人,普通人的生死如蝼蟻一般不值得被記住。

楊帆也沉默了,像是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過了好久,他低低地說,“可是小飛,我總覺得這樣不對。那個女孩的家人一定想要得到一個公道,雖然你的話可能不管用,但至少有人幫着他們說話。”

窗外狂風暴雨,風聲呼嘯,雨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丢石子,一下下,也打在了何小飛身上。

可是…

何小飛想到了張潦,他想只要張潦把常石殺了,這件事就結束了,他是否說出真相再也不重要。再說,他就要出獄了,他不想因為當初做僞證重新回到這裏。

楊帆摟着何小飛的肩膀,慢慢地說,“小飛,進來之前我是個坑蒙拐騙的騙子,騙的人很多很多,但我一直有我自己的規矩: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人,我不騙;孤寡老人和單身媽媽,我不騙。這是我自己定的,我也不知道對不對,但就是這些讓我偶爾覺得,我和其他騙子還是有那麽一點不一樣。”

“可是我就快要出去了。”何小飛說,“我不懂法律,萬一我還要再進來。”

楊帆像平時何小飛摸他那樣,揉了揉小飛軟軟的頭發,“再進來啊?那我就每個月都來看你。你要是實在孤單,我就再偷東西進來陪你。”

何小飛愣愣地看着他。

“誰叫你是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楊帆笑起來像是一道陽光。

何小飛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他只是看着楊帆,像是貪婪這樣的光明與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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