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得意

要與沈宜秋見上面說難不難,說容易卻也不怎麽容易。

沈七娘是大家閨秀,家中規矩重,無事不會出門冶游。

沈家雖不是銅牆鐵壁,但人多眼雜,要避人耳目卻也不易。

即便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沈府,又如何對沈氏解釋?

恐怕她不是将他當作瘋子,就是将他視為登徒子。

再說即便他們前世是夫妻,潛入小娘子閨房中也非君子所為。

尉遲越略假思索便知此路不通,他不能找上門去,便只有想法子讓沈宜秋出門。

讓張皇後出面召沈宜秋入宮觐見最是穩妥,可嫡母必定會問因由,他不能将重生之事合盤托出,實在難以解釋。

後世史書稱崇安帝足智多謀,這點小事自難不倒他。

一封河西來的捷報令他靈機一動。

當年吐蕃大舉寇邊,河西節度使耿勇率兵棄城而逃,涼州失守。

沈宜秋的父親沈景玄時任靈州刺史,果斷發兵援救,與軍民浴血死守,在糧草匮乏、無險可守的情況下,奇跡般地支撐了整整兩個月,一直等到援軍到來,自己卻死在最後一役中。

當初尉遲越尚年幼,朝中一幹老臣懼怕河西節度使耿勇擁重兵而反,不曾立即清算,對沈家雖有撫恤,與沈景玄的不世之功卻極不相稱。

後來耿勇被奪職問罪,沈景玄卻至今沒有得到應有的嘉賞。

如今王師在大鬥拔谷大破吐蕃大将悉諾邏軍,正是重提此事的絕佳時機。

只是尉遲越如今雖以儲君之身監國,畢竟還不是君主,此事須得與張皇後及朝臣商議過,再禀明身在華清宮的皇帝,由他下旨追封。

事不宜遲,尉遲越打定主意,顧不得一夜未合眼,用冷水洗了把臉,略整衣冠,跨上他的玉骢馬,只帶了五六個仆從,披着熹微的晨光,踏着露水濡濕的禦道,穿過晨霧彌漫的長安城,一路快馬加鞭來到蓬萊宮。

張皇後一睜開眼便聽說太子求見,已經在寝殿外候了小半個時辰。

她不由唬了一跳,還以為邊關出了什麽緊急軍情,連臉都來不及洗,急急忙忙披上件外衫,便叫他入內。

尉遲越進殿向嫡母行禮問安,接着禀明來意。

張皇後聽罷,神色古怪地乜了兒子一眼:“你大清早火燒火燎地入宮來見我,就是為了追封沈使君之事?”

尉遲越早已備好說辭,臉不紅心不跳,冠冕堂皇道:“昨日黃昏接到河西發來的捷報,因天色已晚,兒子不敢打擾母後歇息,故此今日拂曉入宮,以便早些将這好消息禀告母後。

“至于追封沈使君,兒子早有此意,此次大鬥拔谷之役告捷,便想到了此事。”

這理由倒也說得通,張皇後雖還存有幾分疑惑,還是點點頭:“沈三郎當日臨危不懼,挺身而出,以身殉國,确實該大加褒揚。至于如何追封,你與群臣商議便是。”

她頓了頓,目露欣慰之色:“此次多虧你力排衆議,一力主戰。不過你畢竟年輕,還需多聽取吳尚書等一幹老臣的忠言。”

尉遲越應是:“謹遵母後教誨。”

吐蕃寇邊多年,隴右不堪其擾,朝中議和之聲不斷,尉遲越一心主戰,可惜上輩子因自己是儲君,想着韬光養晦,便采納群臣之見,與吐蕃議和,錯失了戰機。

重生後他一改往日明哲保身的做派,命将領出關交戰,這才得已重創敵軍。

不過他畢竟是以儲君的身份監國,還未登上帝位,鋒芒太露難免惹來非議。

張皇後有此訓誡,亦是題中應有之義。

張皇後又就朝中之事囑咐了幾句,話說完了尉遲越卻仍不告退,她不由納悶:“三郎還有他事?”

尉遲越原本指望張皇後主動提及沈宜秋,誰知她渾似忘了這一茬,尉遲越不好直說,便只好東拉西扯地尋些話頭,将張皇後的飲食、睡眠都細細詢問了一遍。

張皇後想要更衣洗漱,奈何兒子磨蹭着不走,她也只好陪着耐心與他說話,兜兜轉轉繞了半天,不知怎麽又繞回了追封一事。

張皇後這回終于想起沈七娘這個忠臣遺孤:“可憐沈家七娘,父親去世時還不滿五歲……說起來,我忽然想起樁事來……”

她頓了一頓,回憶道:“那時候沈七娘剛回京城不久,她祖母曾帶她入宮谒見。我是從未見過那般好看的小娘子,真個是粉雕玉琢,只是瘦得厲害。別的孩子難得入宮總是四處張望瞧新鮮,她卻只顧低頭盯着自己腳尖,一聲也不吭。”

張皇後搖搖頭:“真是叫人心疼。對了,當日你也在,我與她祖母說話,便叫你帶她去後邊園子裏玩,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尉遲越露出茫然之色,那時候時常有命婦帶着自家孩子入宮谒見皇後,他哪裏分得清誰是誰。

張皇後又道:“你還要将最鐘愛的那柄小胡刀送給沈家小娘子。”

經她這麽一說,他倒有點印象了。

張皇後接着道:“倒叫我吃了一驚,那柄小金刀你夜裏睡覺都要放在枕下,連你何家表妹也不讓摸的,竟這麽拿來送人。”

尉遲越依稀記得那把胡刀,确實是他的愛物,但贈刀的前因後果卻毫無印象。

張皇後又道:“不過沈老夫人謹小慎微,一得知此事,立即勒令沈小娘子将刀還了你。”

尉遲越心頭掠過一絲遺憾。

張皇後見他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怎麽,三郎似乎對那沈家小娘子頗為上心。”

尉遲越正色道:“母後說笑了,兒子與沈家小娘子素不相識,不過是因沈使君之事提及罷了。”

張皇後一想,确實不曾聽說他倆有什麽交集,便點點頭道:“沈三郎就這點血脈存于世間,合該好好撫恤,以告慰國士在天之靈。追封之外,也該厚賜其女。”

尉遲越磨蹭着不走,等的就是張皇後這句話,聞言心中大定。

沈宜秋得了賞賜,自然要入宮向皇後、太後謝恩,屆時便有的是相見的機會,只消一相見,後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尉遲越得償所願,便即向嫡母告辭。

剛出了皇後寝殿,他又馬不停蹄地趕赴紫宸殿,即命黃門傳召一幹重臣入內議政。

議完隴右的軍情,他便提了追封沈景玄之事。

上輩子沈景玄追封從三品開府縣侯,不過此事是在尉遲越登基之後。

當時沈宜秋已是皇後,衆臣只當尉遲越擡舉皇後母家,自然沒什麽異議。

可如今尉遲越還是太子,無端擡舉沈家,還要追封沈三郎為縣侯,有人便不樂意了。

禦史大夫楊坦道:“沈使君守住涼州城,自是有功于社稷,然他一力死戰,致使軍民傷亡慘重,亦有過焉。且他援兵涼州,致使靈州兵力空虛,若是敵軍進犯靈州,便是顧首不顧尾……”

楊坦是主和派的中堅,明裏暗裏指責太子窮兵黩武,這回河西大捷不啻于打了他的臉。

尉遲越早知他要借題發揮,只是掀了掀眼皮:“那麽依楊大夫之見,涼州城該當如何保下?”

楊坦是迂儒,于邊事一知半解,只知道打仗勞民傷財,增加稅賦。

他花白胡子一抖:“亞聖有言,‘仁者無敵’,我大燕乃天命所歸,德風所被,百夷臣服。《詩》言‘載戢幹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以德服衆,方是大道。”

尉遲越淡淡一笑,颔首道:“若當日換了楊大夫,必能以德服人,在城門上誦一篇詩書,便叫吐蕃兵馬羞愧掩面而去。

“可惜沈使君不如楊大夫這般舌燦蓮花,只有一副忠肝義膽,便只能血灑邊關,死了還叫人求全責備。”

楊坦叫他說得老臉一紅、啞口無言,不敢再置一詞。

尉遲越掃了臣僚們一眼:“孤以為可追封沈使君為開國縣侯,諸位可有異議?”

這一眼已隐隐有人君的威儀。

有楊坦的前車之鑒,群臣哪會上趕着讨沒趣,都道:“沈使君實至名歸。”

大事就此定下,但細節還需從長計議。

中書門下和禮部、吏部都有話說,文臣最愛逮着這些事争論不休,尉遲越聽他們喋喋不休半日,總算議出個大致的章程。

眼見日頭西斜,他便叫群臣散了,自己策馬回了東宮。

這一夜,東宮長壽院一衆內侍總算睡了個整覺。

尉遲越躺在床上心滿意足,事情進展得出奇順利,如今萬事俱備,只須等着沈氏對他一見傾心便是。

不知沈氏見了自己會露出怎樣的情态?那日桃林中沈氏水靈的鳳目、燦若桃花的笑臉又浮現在他眼前。

尉遲越嘴角不自覺溢出笑意,随即繃住嘴角,翻過身端端正正地躺平。

他是持重之人,斷不會像某些浮浪子弟般與小娘子眉來眼去……

尉遲越在心裏編排着,不知不覺走了困意,一直到四更天才合眼,雖然又是一夜未能安眠,但心境卻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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