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封賞

追封爵位不是小事,需在朔望大朝會上令百官群議,接着禀明皇帝,着中書省草拟诏書,由門下省複核,再交由皇帝批示,頒布正式诏書。

一套流程走下來,最少也要十天半個月。

尉遲越情知此事急不來,倒也不慌不忙,橫豎沈氏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不會憑空生了雙翼飛出去。

他做夢也不曾料到,就在這二十來日中,寧沈兩家已經交換了庚帖,找山陽觀的觀主雲歸道長合了八字。

雲歸道長用山陽觀的信譽作保,寧家十一公子與沈家七娘的八字相輔相承,是天作之合,必能琴瑟合鳴,子孫繞膝。

寧二夫人十分高興,當即許諾出資一百缗,給觀中供奉的太上老君像,左右塑一對金童玉女。

觀主笑逐顏開,又額外占了一卦,道六月望日便是難得的良辰吉日,正宜行納吉禮。

寧家想早日将婚事定下,聽了心中大悅。

沈老夫人雖仍遺憾,但入宮無門,眼見着木已成舟,也只得絕了念想。

沈宜秋自定下親事以來,偶爾想到太子妃人選至今未定,心頭不免掠過一絲不安,生怕上輩子的孽緣餘毒未清。聽說此事,一數日子不過月餘,方才心下稍安。

行了納吉禮,這婚事才算真的定下。

世家最重臉面,沈老夫人再不甘心,也做不出背信毀諾之事。

這日早晨,沈宜秋去青槐院給祖母請安。

正與一衆堂兄弟、堂姊妹垂手立于後堂中,昏昏欲睡地聽祖母訓誡,忽聽門簾嘩啦一聲響,一道暖金色的晨光斜斜地照進昏暗的堂中,衆人精神一振。

沈老夫人打住話頭,朝門口望去,卻是她院裏的海棠。

這婢子一向穩重,如今臉上卻有張皇之色。

沈老夫人擰眉,冷聲道:“出了何事?至于如此冒失?”

海棠穩穩氣息,聲音仍舊有些顫抖:“回老夫人的話,宮裏來了幾位中官……”

一聽這話,衆人齊刷刷地望向沈三娘,她跟着沈老夫人赴花宴的事,阖府上下無人不知。

便是一開始不清楚的,日日見她穿着宮錦宮緞裁的衣裳招搖過市,也都知道長房三娘子得了皇後與太子的青眼,将要飛黃騰達了。

這會兒一聽說宮裏來人,自然都以為是為着三娘子來的。

沈三娘一張粉面飛起紅霞,低垂着頭,卻伸手扶了扶鬓邊一對钿頭金釵——自打從芙蓉園回來,她這對釵子便似長在頭上,一日也摘不下來。

沈老夫人和沈宜秋卻想深了一層。

天家行事,最講究個穩妥體面,若是皇後有意讓沈三娘入東宮,必先宣召沈老夫人,先透個風,确保沒什麽變故,然後再降旨賜婚,斷不會突然上門傳旨。

沈老夫人道:“中貴人現下何在?”

海棠道:“大郎君已将他們迎入正堂,說請老夫人和七娘子前去接诏。”

此言一出,旁人還來不及說什麽,沈三娘失聲道:“什麽?七娘?是不是弄錯了?”

滿室的小郎君小娘子面面相觑,小聲議論起來,堂中頓時一片嗡嗡的竊竊私語聲。

沈四娘和沈八娘交頭接耳,一臉幸災樂禍,近來三堂姊已成了他們最嫌惡之人,連沈宜秋都要靠邊站。

沈老夫人重重地咳了一聲,孫輩們立即噤聲。

沈三娘臉漲得通紅,不敢再吱聲,一雙眼睛卻緊緊盯着沈宜秋,活似她七堂妹欠了她五百貫錢。

沈宜秋比她更莫名其妙,這與她有何相幹?

她心中困惑,面上卻不顯,橫豎不可能下诏賜婚,她也不曾作奸犯科,倒也沒什麽好怕的。

沈老夫人吩咐道:“七娘速去更衣。”

沈宜秋道聲是,行過禮退了出去。

堂中衆人的目光也跟着追了過去,豔羨者有之,玩味者有之,嫉妒者更有之。

沈老夫人把孫輩們的神情看在眼裏,暗自搖頭,大抵一家一姓也有氣數,盛衰榮辱都是上天注定的。

有時看着這些兒孫,她便覺得自己是逆勢而行,妄圖力挽狂瀾,實在是徒勞無益之事。

大約三郎已将沈家最後一絲精氣耗盡,餘下這些便都是庸質陋材。

沈宜秋回房換了一身見客穿的绫羅衣裳,又叫湘娥替她重新梳了發髻,簪上一對滿池嬌荷葉金簪,這才去青槐院與祖母會合,一同往前院去了。

到得正堂,只見簾幕高卷,堂中坐着兩個中年黃門,她大伯沈景逸陪于末座。

兩個黃門中,一個是沈宜秋前世的老熟人,尉遲越身邊的大黃門來逢春,另一個年紀稍長,略有些面善,看服色是四品宦官,當是皇帝的人。

沈宜秋觀兩人神色和煦,再看來人身份,便猜到是封賞的旨意,特特将她一個閨中小娘子叫來,定是因她父親的緣故。

她心念電轉,便知是由最近的河西大捷而起。

知道了原因,她放下心來,斂衽行禮:“小女子見過兩位中官。”

兩個黃門也在打量這位國士之後。

在宮中當差,他們自是見慣了富貴,也看多了絕色,但眼前這個少女的容色仍叫他們大為驚詫。

單是那柔細白膩,仿佛漾着水光的肌膚,便已羨煞六宮粉黛;鴉羽般的黑發在日光下微微泛青,更是丹青難摹的顏色。

五官再是尋常,有這雪膚黑發也就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了,偏偏沈七娘的五官生得比膚發更出色。

尤其是那一雙顧盼生輝的鳳目,眼尾深長微挑,眼神也似藏了鈎子,叫人不敢細瞧。

來逢春暗自思忖,都說郭賢妃年輕時容貌冠絕六宮,其女甥郭九娘是京都第一美人,依他看來,比眼前這少女卻都差得遠了。

也就是沈家自重身份,将女兒藏在深閨,否則郭九娘這第一美怕要退位讓賢。

難得這小娘子生得光豔照人,卻又态度天然,沒有半分扭捏之氣。

來逢春心道,這才真個叫做秋水為神玉為骨。

兩個黃門看得有些發怔,好在他們還記得自己肩負重任。

那陌生中官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請諸位接诏。”

沈老夫人、沈宜秋和沈大郎齊齊跪下。

那黃門展開诏書,朗聲念道:“《贈沈景玄谥爵诏》。沈景玄鼎足高門,天功世冑。才學著世,任兼文武。鎮守邊要,馭控遐荒。懷忠抱義,輕生殉國。宜從褒飾,以慰泉壤。可追贈上開府臨河縣侯,谥忠靖。特賜其母與其女各大練兩百匹,彩緞百端,京畿良田二十頃,餘者稱是。”

沈老夫人大喜,忙領着長子和孫女拜謝聖恩。

沈大郎方才聽着黃門宣讀诏書,心若擂鼓,血液幾近沸騰,期盼着輪到自己,可惜直至那中官收起诏書,也沒提他半個字。

眼見沈宜秋一個女兒家得了這麽多賞賜,他卻什麽也沒落着,不禁由喜轉怒。

母親也就罷了,沈七娘眼看着要出嫁,這些財帛田地不都成了外人的!

他身為沈家嫡長,如今只在太常寺領個從六品的閑職,皇帝封一個死人,賞兩個婦人,卻吝于賜他一官半職,倒不如沒有這封賞。

正憤懑,忽聽那來姓黃門道:“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感佩忠靖侯高義,另有賞賜若幹,是中宮與東宮一點心意,請老夫人、女公子笑納。”

沈大郎剛燃起些許希望,這話又如兜頭一盆冷水澆下。

沈宜秋一聽皇後和太子也有賞賜,心頭突地一跳。

當下按捺住忐忑,跟着祖母跪拜接诏、謝恩。

禮畢之後,一群小黃門魚貫将賞賜擡入院中。

單是幾百匹絹帛就擡了半日,此外又有數十箱上好香料藥材、文房茶具和金玉器玩,小山似地堆在堂中。

沈大郎在一旁幹看着,雙眼熱得直要冒火。

兩名中官一走,消息長了翅膀似地飛遍了整個沈府。

沈四娘等人聽說七娘子交了這樣的好運,心中一邊暗恨,一邊又慶幸。

得再多賞賜又如何,嫁資豐足又如何,還不是只能嫁進不上不下的寧家,連個官夫人都算不上。

而沈三娘正躲在房中偷偷抹眼淚,聞聽此訊,顧不得揩一揩腫成胡桃的眼睛,立馬破涕為笑。剛剛收進盒子裏的一對钿頭釵又得以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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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祖孫得了這麽多的賞賜,自然要去宮中謝恩。

翌日大清早,沈宜秋便随祖母前往蓬萊宮谒見。

沈家車馬在宮城西南的興安門前停下,便有皇後宮中的內侍前來見禮,道皇後念沈老夫人年事已高,特賜步辇一擡。

祖孫倆謝了恩,登上步辇。

沈老夫人生怕孫女多年來第一次入宮行差踏錯,見她氣定神閑,殊無怯意,心中又是大憾。

姿容氣度心機樣樣不缺,偏生是一副萬事不關心的性子,随了她那個母親。

祖孫倆各懷心思,乘着步辇穿過長長的夾道,自右銀臺門入,經過右藏庫,便轉入分隔前朝後宮的永巷。

自永巷以北,便是沈宜秋熟悉的世界。

她在這後宮中住了六年,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如故人般熟稔。

步辇輕輕地一搖一晃,沈宜秋也似游歷夢鄉一般,熟悉的宮殿、臺閣和回廊從她身邊掠過,勾起許多往事,叫人頓生今夕之感。

就在沈宜秋出神之際,步辇忽然停了下來。

她擡眼望去,只見左邊巷子中,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朝他們這裏行來。

為首是十多名腰佩刀劍的侍衛,隐約能看見後面八人擡的步辇,後頭還跟着一大隊随從。

只消一瞥,沈宜秋就知道,這種陣仗除了太子不作他想。

真是冤家路窄,偌大個皇宮,偏偏狹路相逢。

沈宜秋一邊腹诽,一邊下辇,利索地往道旁一跪,恨不得把臉埋進地裏,只盼着尉遲越趕緊過去。

誰知天不遂人願,只聽步辇低垂的紫錦帷幔中,傳出一個熟悉的聲音:“前方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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