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是他?
陶疏桐就着客舍明亮的燈光,端正萬方地思考了二個時辰,又用他那手漂亮的小隸寫了一個時辰,終于寫好了一篇自已認為最好的一篇投名狀。然後從包袱裏取出那塊淡青色的玉佩,小心地放在了貼身的衣兜裏。一晚無夢。
第二天,他穿上那身比較新一點的淡青色袍子,步行着朝青柳胡同走去,一個時辰後,他站在了安府的門前,靜靜地盯着那兩扇氣派的大門一刻鐘,終于上前,伸出那雙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敲了三下,門開了,一個新衣新帽的小厮走出來,打量了一下那一身自己都沒怎麽瞧得眼的半新的淡青色袍子,頭不自覺仰了仰,問:
“找誰呀?”
陶疏桐也不多說,取出那塊淡青色玉佩,雙手捧着遞向小厮,“煩請小哥通報安大人”。
小厮看了他一眼,接過玉佩,轉身慢悠悠地晃進了大門。
半刻鐘不到,小厮又出來了,風風火火地,前面一個身穿紅綢官袍的大人也是快步如風,走到大門口,雙手捧着那塊淡青色的玉佩,神色恭謹,四下望了望,見只有一個瘦書生站在那裏,臉上滑過一絲疑惑,但還是沖陶疏桐拱了拱手,問 :“這玉佩可是小友呈上?”
“小生陶疏桐,拜見安大人。”揖手還禮,并未擡頭。
“快快有請”,紅衣大人臉上帶讓小後生如沐春風的微笑,親和地發出邀請。
穿過安府那九曲十八彎的回廊,繞過三座氣勢磅礴的假山,終于來到了大人的書房。
剛一落座,新衣小厮的茶便端來了,臉上綻放着跟漂亮茶湯一樣漂亮的笑容。
“不知這贈小友玉佩是何人呀”,安大人雙手遞還玉佩,微笑問道 。
“是小生的一個朋友,分別時囑托在下來京時到這找他”,陶疏桐不動聲色,心下卻忖道 ,難道這不是少年的家?
安大人盯着陶疏桐片刻,道 :“這是我外甥的玉佩,即是他的朋友 ,還請在鄙府住下,望北出遠門了,還請在此靜等些時日”。
”謝大人好意,小生來京城是為參加恩科考試,因在京中無親友,才冒昧來貴府請大人作學生的引薦人,萬望大人垂憐。”再次起身行禮。
“ 原來如此,小友放心,你把卷子給我,我署名後今天就帶到禮部”。安大人很爽快地應下來。
“謝安大人”。陶疏桐從袖子裏抽出卷子,雙手遞過。便再次謝恩告辭而出。
Advertisement
回到旅店,只需等待消息的時光閑适自在,陶疏桐便來到一樓大廳,坐在仕子們中間喝了個閑茶,這一喝不要緊,肚子裏倒滿了口味不怎麽漂亮的茶湯,腦子裏也塞滿了聽來的不怎麽漂亮的各種八卦。
當今天子的形象,怎麽聽着與師傅口中能成為千古明君的距離差了沒有十萬也有八千裏,好色、猶喜美人,聽說獨寵國色天香的王美人,冷落姿色普通的名門皇後。耳朵根子軟,朝臣中信任誰就聽誰的建議,各方面都不是很優秀,說難聽點就是,什麽都不會,只會做皇帝,當然,也有優點,就是太後的托孤之言,這孩子最大的優點就是本性良善,卿等可托付身家性命。聽說十幾年來連身邊的宮女都沒罰過,對後宮妃子更是憐香惜玉得很。
輕微嘆了口氣,喝完最後一口茶,陶疏桐回到房間繼續練習自己的小隸去了。
禮部最近忙得很,本朝最有實權的幾位都在這裏了,太師謝銘,太傅韓軒,丞相呂少英,禦史中丞衛仲遠,六部尚書,正從幾百名仕子中選出了六十四份有才或者有可造之才的卷子,确定後呈給皇帝殿前面考選用,不一會聽到黃門官唱皇上駕到,衆人忙跪好接駕。
年輕的天子意氣風發地走了進來,邊走邊說,“衆愛卿快平身吧,選好的卷子在哪,讓朕瞧瞧。”
呂少英抱着六十四份卷子放到天子面前,皇帝神情輕松,拿起一份便看起來,他看的很快,可以說一目十行,不時對着一兩份卷子連連點頭,發出爽快愉悅的笑聲,看到第四十份的時候,速度慢下來,細細地看了兩遍,最後停在那個名字上又看了一會,合上,又拿出下一份,也是看了二遍,臉上的表情卻是一言難盡,五花八們的很,等全部看完,起身直直地走出去,邊走邊吩咐道 :“明天乾元殿內,對六十四位仕子殿前答對。”
待皇帝走遠,呂少英拿起皇帝看了兩遍的卷子看了看名字,一個是陶疏桐,一個蘇幕白。
陶疏桐,皇帝邊走邊想着這個名字,又想起了那整整齊齊的菜園和那個整整齊齊的人,還有那碗暖暖的粥。
慶歷元年的春天,在溫柔的微風中,大楚皇朝最濃墨重彩的一場考核登場了。
陶疏桐走在六十四人中,低頭走進乾元殿,皇帝和衆重臣皆已就座,看衆仕子進來,呂少英起身走到衆人前列,引導衆人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禮,高呼陛下萬歲,大楚江山永固。
“衆卿平身”,高臺上天子聲音清越。
衆仕子分列坐好,擡頭望向高臺
今天皇帝着禮服,莊重的朝服壓制了年輕的靈動俊秀,高座上皇帝顯得尊貴又高遠。
也許察覺到衆仕子的拘促,年輕的天子輕笑了一聲,抽出一份卷子,遞給呂少英,“愛卿,先念這份”。
呂少英接過來看了一眼,臉色變了變,随即大聲地念出來:
當今盛世非盛世,僞盛世也,一聽開頭,衆仕子皆頭皮一炸,心裏暗道 ,這是哪個二貨不怕死地如此口出狂言,小心瞅了眼高位,人家皇帝氣定神閑,呂丞相也是聲情并茂,只得按下心來繼續聽下去。接下來更是把皇朝貶得一無是處,總之一名話,高官無才,占高位不幹人事;皇親國戚無德,占地占人欺侮百姓;皇帝本人更是被罵得狗血噴頭,好色軟弱,不思進取,沉溺婦人裙下,集國之力供後宮美人一笑,最後無不嘲諷地下結論說,看皇帝陛下是個亡國之君的可造之才呀。
衆仕子滿腔的熱血從熱變涼,從涼變冷,從冷變寒,在結冰之前終于聽到了最後那個名字:‘蘇幕白’
一身影起身,邁向中央,從容跪下,:“淮陰仕子蘇幕白,見過陛下。”
人如其名,如皎皎明月,光彩照人,回想那些刻薄激烈的言辭,任誰也想像不出會出自那清風明月般的人物口中。
“平身吧,上前回話。”皇帝語氣如常,無絲毫不悅之意
“是,謝陛下”
“ 雖言辭過激了點,但所言大體不差,即便言過其實,朕也當警醒之言了。“轉頭看了眼衛仲遠,道 :“衛愛卿,就讓他跟你去禦史臺吧”
“謹遵陛下聖命”衛仲遠起身領旨。
皇帝又一一安排了另外五十六人,皆是外放至縣,做縣丞,主簿等從七品的差事。
最後還有三張卷子,并列放在皇帝面前,皇帝示意呂少英從左向右一一呈讀。
第一份用詞華麗,引經據典,筆有鋒芒卻讓人感到直抒胸臆,暢快淋漓,梅楠的。
第二份用詞清淡,如河水涓涓,落筆溫情卻整篇結構嚴謹,前後呼應,布局非常大氣,崔衡的。
第三份用詞考究,如天地綿綿的雨絲,滋潤着天地萬物,無一滴多餘,無一詞無用,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當前時政的衆人皆見或裝作不見的弊端,難能可貴的是,對應着給出實用的建議,陶疏桐的。
三位仕子起身答問,并排站在大殿中央,或華麗,或清貴,或沉穩,六雙年輕的眸子帶着被欣賞的喜悅和微微的驕傲看過來的時候,六部的幾位尚書老人家差點被晃瞎了眼。
“ 三位仕子滿腹才華,有興邦之志,有治邦之能,朕甚喜,有什麽想效力的地方,可直抒胸臆。”皇帝面帶微笑,身體前傾。
梅楠:學生想去禮部
崔衡:學生想去工部
陶疏桐:學生但憑陛下差遣。
高位上皇帝又是輕笑了一聲,聲音愉悅:“準梅楠崔衡所請,呂愛卿,陶疏桐你來安排。”
面向衆位仕子,皇帝又道 ,“今日清風和日,群賢聚至,晚上朕在太和湖邊設宴,咱們君臣飲酒同樂,為遠赴外地上任的諸君送行”
“謝陛下,”衆人跪送皇帝離開。
春風習習楊柳依依的太和湖邊,氣氛也是如沐春風,皇帝面帶微笑,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長衫,手拿一柄潑墨山水折扇,就像京城一個普通的公子哥,一點架子也沒有,無論哪位仕子上前搭話,都愉快地回答,遇到談興高的時候,還會發出爽朗的大笑,那如山的劍眉,那星辰散落的黑眸,那薄薄的禁欲又性感的嘴唇,讓人恍然覺得地上的這個月比天上那個明晃晃的大圓盤還要明亮。
梅楠和崔衡都曾是皇帝作太子時的伴讀,他們跟天子就像朋友一樣開着貴族公子會心一笑的高雅玩笑,頭碰頭地一起欣賞點評皇帝手中折扇上的畫,手法自然地從天子手中搶過折扇,理直氣壯地要作封賞,皇帝寵溺地拍梅楠的頭,并大笑着說賞。
陶疏桐忽然感覺一陣強烈的自卑,他在天青山的時候,懷裏揣着少年給的那塊淡青色玉佩,覺得離他很近,他欣賞自己的注解,享受自己笨拙的照顧,那是他九年來唯一的友情,當他打馬跨過六天的山水來到這裏,離得是那麽近,近到能聽到他的呼吸,但他覺得他們之間隔着的,何止打馬六天的山水?
陶疏桐低着頭,胸前的玉佩變得越來越涼,他在想着要不要把它還給它的主人時,一雙繡着淡金色龍紋的腳站在了他面前,他聽到了一聲低笑,并用調侃的語調說了一句:“陶兄的時機可終于到了嗎,整整三年零二十八天吶。”
擡起僵硬的胳膊,陶疏桐拱手道 :“見過陛下”。皇帝雙手撫上他的胳膊,壓下去,又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來到稍遠的一棵柳樹下,才道 :“卿乃大才,能來到朕的身邊,朕心悅之,必當國士視,朕必不負卿。”
九年來不曾有的激動湧上胸口,那塊淡青色的玉佩越來越熱,在把他的心髒燙熟之前,他拽出了它,雙手舉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接過那塊玉佩,還帶着溫暖的體溫,他靜靜地看了一會,沒吱聲。
陶疏桐突然覺得後悔排山倒海般湧來,他真想像梅楠那樣,奪過來并理直氣壯地說陛下賞給臣吧。但他說不出來,只擡眼直直地看着皇帝 ,深沉平靜的眸子裏出現了一絲他自己不會看見的期望,皇帝看到了,裂開嘴巴哈哈大笑起來:“這個,賞卿了”
直到躺在客舍的床上,陶疏桐才靜下心理一下今天發生的事,少年是當今天子,他還記得自己,他更加欣賞自己,這是為人臣不可多得的榮耀,也是以後浸淫官場難能可貴的資源,看今天大殿上年輕皇帝的人員安排,人盡其用,如下棋高手,每個棋子物盡其用,真如別人所說的,當今天子什麽也不會,只會做皇帝。這,足夠了。
最終,陶疏桐被安排進了樞密院,做從五品的議事郎。官職不大,但皇朝的軍事呈報,将官密報,糧草調度等煩雜事務都經他手,分類整理後呈報上司。
最後一個離開樞密院,走出大門的時候,他發現有一個人站在那裏等人,看到了他,施施然走過來,拱手道 :“雜家黃怡,奉陛下命在此等候陶大人”陶疏桐急忙還禮道聲不敢。
黃怡臉長,面白無須,細細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你時,活像一只老狐貍。
半個時辰後,陶疏桐和黃怡打馬來到了一座小院前,小院不大,只有一進,天井很小,只一排房子,一大廳帶左右兩間內室,左右還有獨立兩間客房,共一廳四間,房後是一個小花園,雖小卻也是假山小湖一應俱全,然後,他看到了一棵梧桐樹,一棵只有手臂粗的二三年的梧桐樹。
“這個院子是陛下原先賜給他的奶娘的,後來老太太去雲州女兒家享福去了,便閑置了好幾年,上個月來消息說老人家去了,想到大人在京城無地可住,陛下便安排雜家帶陶大人先行住下,等有合适的宅子再賜給大人。
陶疏桐垂首,向北叩謝天恩。
黃怡辦事利落,交待好後就告辭回宮了
看着這個整整齊齊,利利落落的小院,一股溫暖緩緩包圍過來,陶疏桐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