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改革
皇帝請呂少英在禦花園喝茶,茶桌旁一樹火紅的石榴花開得正豔。
看完皇帝遞過來的奏折,呂少英擡頭,看見了宋炔那沉靜的臉,黑黑的眸子一動不動,嘴唇緊抿。
呂少英知道,自己見到了皇帝陛下的第三次倔強,而這次很可能是沖着自己來的,他在心底嘆了口氣,開口道“陛下何意?”揚了揚手中的奏折。
“朕八歲第一次見卿時,愛卿風華正茂,對朕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是朕的好師傅;朕十二歲那年,為救伴讀文雁青,招太後厭煩,是卿左右美言,護朕周全;朕十五歲的時候,遇生母事,痛苦彷徨,是卿輕言撫慰,鼓勵朕走出去感受天地之大;朕十九歲的時候,親政伊始,心下惴惴,是卿親操國事,助朕出謀劃策;今年朕二十一歲,卿手中奏折,朕已決心實行之,卿,可否與朕同行?”
呂少英看着面前意氣風發,沉靜堅定的眼睛,心中暗自喟道“當初那個溫柔純淨的少年,長大了。”
看向宋炔,緩緩道 “頑疾已久,當徐徐圖之。”
“頑疾久,已潰爛,當剜則剜,否則會病入膏肓。”
“奏折陣情,與太/祖本義南轅北轍,臣不敢茍同。”
“時勢不同,改舊革新,惠及大楚十之有八貧民,民強則國強,太/祖亦喜。”
“天下仕子,滿堂鴻儒,無一接受,恐引嘩變,危極陛下。”
“四百萬兵士刀鋒護法,勇者皆可上前。”
“陛下為何固執如此?”
“朕想讓大楚成為真正的盛世,千秋萬代。”
“陛下要老臣如何?”
宋炔端起茶杯,拱手彎腰,遞向呂少英:
“朕想借愛卿十年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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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呂少英震驚,看向宋炔,宋炔一動不動,舉着茶杯。
呂少英嘆了口氣,接過茶杯,一飲而盡。跪下
“如陛下所願。”
第二天上朝時,皇帝接到了宰相呂少英的請病要求還鄉的折子,皇帝再三挽留,呂少英執意三次請辭,無奈準了宰相所奏。
呂少英離京的時候,宋炔打馬折柳相送,殷殷囑咐他保重身體,并安排了超出禮制的賞賜。
陶疏桐成為了大楚歷史上最年輕的宰相,兼樞密院中丞,集軍政大權于一身。
這位在上京中傳遍了的新貴,除了換了一身嶄新的紫色一品大員官袍,依舊住着他那小院,騎着那匹老白馬,從樞密院跨進了中書省。
慶歷三年七月初六,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皇帝宋炔坐在高高的禦座上,看着那個挺拔的紫色身影從容堅定地走了出來。風輕雲淡地向衆臣宣讀了那早已爛記于心的改革八條陳
一:凡大楚土地,一律重新丈量,各官府着專人登記造冊。
二:各地據實情,按肥沃程度把土地分成等級,按等級實行分層納稅。
三:清查每人名下土地,按繳納賦稅數量确認土地實際擁有數量。
四:對清查出漏稅土地,可在規定期限內按年補足稅款,或按當下價格轉讓給當地官府,再由官府安排買賣。
五:對官府重新售賣土地,無土地者可優先購買。
六:對租土地耕種的佃戶,上繳土地所有者租金不得超出土地所産值四成。
七:公候官員,除有功賞賜的土地,即日起嚴禁購買土地。
八:在各地丈量,清查,售賣時,須有當地官員和軍隊同時在場,擾亂政令軍令實行者,按叛亂罪處理。
看陶疏桐宣讀完畢,宋炔朝他微微一笑:“陶愛卿辛苦,請稍侯一側。”又轉向衆臣“衆愛卿可有奏請?”
一片沉靜中,衆臣正想着怎麽組織語言反對,忽見明王上前一步,跪下,“陛下,陶相宣讀條陳,實乃利國利民的良策,本王上受皇恩,思之常感恩涕零,懇請先清查本王土地,若有不符,心甘情願交還官府,願陛下誠全。”說完磕頭不止。
宋炔朗聲道“明王大義,有我皇家風範,諸位叔伯,可有異議?”
衆王看着身為宗族族長的明王立場鮮明,忙低頭,連聲道不敢。
崔衡也上前跪下“陛下,我清河崔氏,受陛下隆恩,思之有愧,今陛下銳意革新,臣唯陛下馬首是瞻。”
宋炔笑道 :“不守陳規,不計私利,先天下而後小家,清河崔氏乃天下士大夫典範。”
諸王之首的明王和仕家大族的清河崔氏一表态, 杵立着的各位士大夫想好的一肚子的反對話再也說不出口,生怕一個不小心落下個自私自利的名聲。看到皇帝已下定決心,而陶疏桐軍政大權同時在手,持反對意見的呂少英已辭官避世,也都不敢造次,心中想着該怎麽從長計議才好。
各地反饋上來的情況并不容樂觀,所謂差小廟大,各地的公候權貴不敢公開跟公差和兵士叫板,但推托敷衍,像傳染一樣,突然間齊齊病倒了一大片。各地清查進展幾乎停滞。
晚膳後,宋炔剛要跨馬去小院,黃怡跑過來說:“陛下,陶大人還在公房忙呢”,當宋炔到中書省的時候,看到陶疏桐正在專注地看着一份奏折,黃怡叫了一聲“陶大人”,這才擡頭看到皇帝進來,忙站起來行禮。
宋炔擺了擺手,拿過奏折一看,擡頭看向陶疏桐,發現對方也正笑着看着他,他向陶疏桐調皮地眨了眨眼,開口道“這位寧遠候,來的可真是時候。”
關岳是第三代世襲的寧遠候,地處西南,天高皇帝遠,平日裏無法無天慣了,大楚律法在此有如無物,強買土地甚至強取豪奪,找衛仲遠告狀的母子就是他的手筆,先皇的時候清查土地,官差還不是讓自己打跑了,最後還不是不了了之。
所以,當公差士兵再次來的時候,他便不客氣地指揮家丁拿着大棍子迎了上來。家丁雖然賠上幾個,但能打死了一個士兵,這很是讓他揚眉吐氣。十天後,正在青樓聽曲買唱的關岳便被西南大軍綁了送往京城。
大理寺在皇帝親自督促下效率奇高地審結了此案,“寧遠候關岳襲擊執法兵士,阻撓新法,按判亂罪處理,本應處斬,陛下特恩赦,剝奪爵位,抄沒家産,流放一千裏。若還有敷衍新法者,從重從嚴處置。”
比起財富,還是腦袋重要,關岳這只雞暫時駭住了一群猴。清查丈量工作開始緩慢向前推進。
陶疏桐早出晚歸,每天都有大量繁重的事務在等着他,宋炔拔了兩個自己信任的兩個小內侍,來到小院照料陶疏桐起居,兩個小內侍很機靈,把小院收拾地妥妥貼貼的。黃怡知道宋炔心下挂念,便命小內侍把陶疏桐的吃飯起居情況事無巨細地彙報給自己,自己再簡單地自然地透露給皇帝。
當小院的梧桐樹葉随着秋風打着旋飄落下來的時候,大楚這場聲勢浩大的土地清查測量工事接近了尾聲,數萬名大小官員投入其中,數百萬的軍隊為之保駕護航,從一開始的踯躅前行到後期的行雲流水,大楚往日散漫疏懶的官場風氣在這場全國性的統一行動中竟也意外得到了極大的改善。
不過出乎陶疏桐意外的是,清查出來的未繳稅土地,公侯幾乎無人補稅,而是統一賣還給了官府。陶疏桐命屬下找出各州府呈上的原始簡報,翻看完後便了解了事情的怪異之處,公候們平日裏風流潇灑好似不食人間煙火 ,但一牽扯到自身利益,便馬上成了沐衣而冠的猴,精明得很。
這些帳外的暗地都已經置辦了幾十年,如果據實補稅的話不夠本,少報年限的話又怕被治罪,兩下一合計,便把最末等的地拿出來按市價賣給官府了。如此下來,官府手中土地激增,無地的農戶能拿出銀子買地的少之又少,這便産生了一個新的問題,壓在官府手裏的土地今年冬天必須處理出去,不然明年春耕之時便會出現大片良田荒蕪的現象,處理不好,這對變法成功與否會是致命的打擊。
月亮已高高升起,溫和的清輝籠罩着萬物,陶疏桐毫無睡意,便起身披衣拖鞋,出了門。
梧桐樹已經很高了,光凸凸的枝條齊齊地向天空伸展着,好像在竭盡全力地想擁抱它頭上的月亮。而頭上的月亮悠閑地散發着清冷的光,滑向離它越來越遠的東方。
“唉,它永遠也不會夠着月亮的,這棵傻樹!”
陶疏桐就這樣站在樹下,思索着,直到遠處隐約傳來雄雞的啼叫,這才回屋提筆寫了一道奏折,天亮後便來到南書房,求見皇帝。
給陶疏桐賜座後,宋炔仔細地看了看他,發現本來就瘦的他看起來更瘦了,眼窩深陷,眼裏隐隐生出淡淡的紅血絲,感覺心下心疼地厲害,擡頭吩咐黃怡道“給陶愛卿傳一道血燕來”。
黃怡利落地轉身而去,不一會便親手端着一小盅過來,恭敬地雙手捧給陶疏桐,陶疏桐欠身謝過,便端起來小口小口地吃掉了。當他吃完的時候,想掏出手帕擦擦嘴巴,卻發現忘了帶了,宋炔走過來,手裏拿着一個月白色的帕子,擡起手,輕輕地在陶疏桐嘴角處拭了拭,像輕柔的羽毛溫柔地滑過心房,陶疏桐擡眼看了看,發現皇帝嘴角好像帶着點寵溺的笑,陶疏桐以為花了眼,定了定神再看過去時,卻見宋炔神色平常,溫和淡定。越發覺得自己剛才看錯了,唉,大概是昨晚沒睡好吧。
他掏出袖中的折子,呈給皇帝,皇帝看後,輕聲道 “此次土地清查規模浩大,牽扯平民千萬,公候數千,出現的問題會數不勝數,愛卿穩妥之人,可依勢酌情處理,俗話說‘水至清則無魚’,只要保證大方向得到執行,權貴的小小心機,可不必理會。”陶疏桐點頭稱是,便行禮告退而去。
雖然回購土地多耗費了不少銀子,但公侯們在精打細算的心機中得了便宜,也稍稍彌補了被割掉一大塊肥肉的心疼。
陶疏桐曉令各州府,将官府所回購土地中未賣出的部分,租給無地佃戶,租金不得高于法令規定,并在來年收成時再上交,佃戶若有了購置金,可優先購買所租土地。
此令一出,寒風凜冽的土地上,又是一片熱氣騰騰,丈量,造冊,直到年關,一切才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