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燈市
慈溪到越州城, 也就是紹興要兩百裏路, 若不是驢車承受了太多重量走得慢慢悠悠,中途還常常停下來歇息, 那麽一兩天就能到越州城。
好在宋玉延也不是很着急趕路, 一行人一路上沿着慈溪北上,走到慈溪與餘姚之間的那段路時,宋玉延還見到了著名的“青瓷”生産地越窯。
看見那立在上林湖周圍的越窯窯場時,她的眼眶有些濕潤。她的外公是餘杭人, 也是越窯青瓷燒制技藝傳承人, 所以她的母親自幼接觸的就是青瓷。
只是比起一心沉醉于燒瓷、将越窯的青瓷燒制技藝傳承下去的外公, 她母親顯得更加現實一些,大學讀了瓷藝相關專業,畢業後就去陶瓷廠幹活,等累積了經驗後, 她就自己在越窯窯場的遺址附近開了一家陶瓷廠, 将藝術與資本相結合。
所以到了餘杭這地方,又看見越窯窯場, 宋玉延難免會想起她的親人。當然, 她不是因為睹目思人才眼睛泛酸,而是想起她被母親抓去陶瓷廠打雜的“艱苦”往事,就掬了把辛酸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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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幾乎是帶着游山玩水的心情到了越州城的,恰巧趕在了正月十三——開元寺燈市的前一天到達。
此時的越州城商家們都在自家鋪子前挂起了彩鍛、燈籠,街頭巷尾也能看見不少操着一口帶着異域特色的口音的海外客商,在開元寺周圍, 幾乎所有可占用的道路兩旁空間都擺滿了攤子,貨郎正在準備貨物,以待燈市開市時大賺一筆。
宋玉延本來想去腳店投宿的,結果二十一叔直接拉着她們往住宅區跑,然後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
門很快便開了,一個童子伸出了腦袋來,看見二十一叔,眼睛頓時亮了:“宋叔父,您來了!”
二十一叔摸出一塊半路投喂餅兒剩下的糖給他,又摸了摸他的腦袋:“怎麽是你來開的門,是不是又在院子裏玩了?去告訴你爹,我來了。”
童子回屋喊人了,二十一叔則回頭跟宋玉延解釋:“這是我的舊識,我在啓程的前幾天便來信給他,希望能在他這兒借住幾日。”
說完,那頭便有一個中年男人匆匆走出來,迎向二十一叔,随即熱絡地拉起他的手,道:“志堅,你可算是來了。前兩日便收到了你的來信,我立刻便收拾了廂房,就盼着你們過來呢!”
“丹實,這回便麻煩你了。”
“你我之間還需這般客氣?”林丹實看見烈嬸,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弟妹,你也來了呢?!”
宋玉延跟唐枝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心想,這也是一個畏懼烈嬸的威名之人。
不待烈嬸答話,他又迅速地将目光轉移到宋玉延四人身上,“這是你那侄兒吧?”
“正是。你們快過來見過林叔父。”二十一叔對宋玉延道。
宋玉延等規規矩矩地上前去行了晚輩的禮,林丹實微微詫異:這四個孩子,他本以為一身書生氣卷的宋玉延以及看起來端莊文雅的唐枝可能會比較識禮得體,卻沒想到筍兒這個半大的少年、餅兒那個小蘿蔔頭行禮時的儀态都十分端方。這一看便讓人心生好感,覺得宋家的家教很是不錯。
他很快便回過神來,熱情地将衆人迎了進去:“哎,別站在門口說話了,快進來喝口茶!”
林家這裏是一座二進的小宅院,左右的客房少說也有四間,除了一間房給家裏的仆役住之外,林丹實能收拾出三間房,一間給宋冰夫婦,一間給宋玉延與唐枝,還有一間則給餅兒。至于筍兒,林丹實打算讓他跟自己的兒子一間房。
那童子倒也不排斥筍兒跟他同住,反而也想跟他一塊兒玩。至于為什麽不選宋玉延,大抵是他覺得宋玉延看起來并不像是那麽貪玩的人。
筍兒:“……”
我滿臉寫着“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你是打哪兒看出我貪玩的?
然後他就在童子熱切的目光之下,紮了一個風筝,跟童子跑到離家不遠的空地去放風筝了。餅兒也想跟着去,但是到了陌生的環境裏,她還是有些擔心有人嘲笑自己的,便不敢出去。
烈嬸道:“這有什麽,我帶你去玩,有誰敢說你什麽,看我不用嘴皮子收拾他!”
因宋玉延還得跟宋冰陪林丹實閑聊,故而唐枝便跟這一大一小一塊兒出門去了。
宋玉延雖然面上十分認真地傾聽林丹實的話,實則內心已經随着她們飄出門去了。
“對了,山藥,你不是對青瓷頗為感興趣嘛?你林叔父便是做青瓷買賣的,你若是感興趣,不妨向他多請教。”宋冰忽然道。
宋玉延回神,剛想說她對青瓷不是那麽感興趣,那林丹實便已經像發現新的夥伴似的拉着她,跟她說青瓷的事情。
林丹實做的買賣便是到餘姚去買入青瓷,然後運到別處售賣,雖然賺不了多少錢,可是經營了這麽些年,單是看這小宅院便看得出,還是累積了一定身家的。
不過想到這門生意,林丹實也很是煩惱和頭疼:“近兩年這青瓷的買賣是越來越不好做了。”
宋冰不禁感到疑惑:“怎麽會,如今的青瓷的瓷胎薄膩至極,造型秀美,許多人都對此贊不絕口,怎麽會不好做呢?”
宋玉延卻是隐約能猜出原因:越窯青瓷在唐、五代以來進入發展的鼎盛時期,然而在北宋中期便開始出現衰落的情況。這個中原因除了是生産水平逐漸跟不上時代之外,也有人們的審美發生變化,以及“龍泉窯”、“哥窯”、“定窯”等窯場開始快速發展起來有關。
以至于在唐、五代時期還是貢品的越窯,到了北宋的中後期便開始走向衰落,南宋開始停燒,使得曾經最為流行的越窯青瓷就這麽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裏,直到近現代才又為人所熟知起來。
當然,這是指大部分窯場停燒,一些分散在四處小的窯場也還是會燒一些的,否則宋玉延的外公也不可能從祖輩那兒學來這門燒制技藝。
林丹實沒有過多地訴苦,而是看着自己拉着他們似乎聊了很多,耽誤了他們,便道:“時候也不早了,我讓人備下飯食,你們用完之後可以到開元寺走一走,那邊最是熱鬧了。”
筍兒跟林丹實的兒子林小郎回來了,不過唐枝跟烈嬸她們似乎在外頭玩得不亦樂乎,并沒有歸來。
筍兒在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她們,便向宋玉延轉述了她們的話,道:“烈嬸說要帶嫂子與妹妹去吃好吃的,晚些再回來,讓你們別擔心。”
二十一叔氣得嘴都歪了:“一出門就跟野馬脫缰似的,居然不帶我玩!”
宋玉延:“……”
看在她的內心也是這麽想的份上,她就難得沒有開口替烈嬸她們申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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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了晚飯後,太陽還沒完全下山,宋玉延便打算出門去開元寺尋人。宋冰吃完飯反倒犯了懶,不想出去了,他道:“明日才是最熱鬧的時候,我明日再出去。”
至于筍兒跟林小郎放風筝放了半天,也是很累,所以幹脆也躺在床上裝癱。宋玉延可不管他們,自己揣着百來貫錢就帶着對越州城夜市的期待地出了門。
好在開元寺離得不遠,她一邊跟人打聽,一邊欣賞城內風情,花了半個時辰就到了目的地。只是看着人海茫茫,她頓時不知道該去哪裏找那三個沒良心的女人了。
就在她踟蹰着的時候,她聽見有人在吵架。雖然別人吵架與她無關,可是她聽見有人喊了“宋錄方”,這就不得不讓她順着争吵源頭過去一探究竟了。
争吵的是一個擺着竹木雕刻的小販與一個帶着明顯的高麗口音的客商,宋玉延聽別的圍觀的人說,事情的起因大致是這名高麗客商來參加燈市,然後看見有人擺賣竹雕,便過來看一眼,結果看見上面刻着“宋錄方”之名,便很是高興地買了不少回去。結果沒兩天,那客商便發現這是贗品,故而過來找這小販算賬。
宋玉延一聽,也不知該作何感想才好。她記得當初參加切磋大會的就有越州的竹雕行家,故而她的名字會傳到這兒來并不奇怪。可是有人假冒她來用自己的竹雕來冒充她的竹雕,這就有些不地道了。
她本也沒打算多管閑事,畢竟那小販敢這麽欺瞞別人,或許也有些背景。可是那個高麗客商,她看着着實有些眼熟,便走了過去,拿起一件刻着她的名字的竹雕端詳了起來。
那小販看見她,也懶得跟那高麗客商糾纏,直接道:“這位客人你可別聽這高麗人胡說,我這可都是真的宋錄方竹雕!”
宋玉延:“……”
她看了一下,這裏大約有十三件假冒僞劣産品,而且只有筆筒與香筒。且不說這些筆筒、香筒的雕刻水平,便說這數目……她自穿越以來雕刻的香筒,只有參加完切磋大會,賣給樓杲的那一件,所以,這假冒得也太不走心了。
她估計這是參加過切磋大會,見她拿出那一件香筒,便以為那是她最拿手的物件,所以就大量仿制香筒。可卻不知,她其實最拿手的是留青竹刻,賣出去最多的也是臂擱。
“宋錄方?”宋玉延發出一個疑惑的問題。
那小販一聽,不僅沒有認為她是來搗亂的,反而眼睛亮了起來:不識貨就好,不識貨的好忽悠!
于是他張嘴便誇道:“這位客人不知?宋錄方在這竹雕上可是很有名的。明州宋錄方可聽說過?他的竹雕可是值五千錢的,而且別人求他都不一定能得到一件……”
圍觀的群衆頓時嘩然:“一節竹子居然值五千錢?!我也去砍竹子回來刻一下,賣一千錢估計也不過分吧?”
那小販冷笑道:“随意刻的竹子能叫竹雕?你們都不識貨,也不會欣賞。只有真正懂的人才能品味出這其中的樂趣!”
宋玉延道:“可是在我看來,這上面雕刻的雖然看起來很好看,可實際上還是卻了點什麽!”
小販頓時不樂意了,開始面色不虞地看着她:“你懂不懂竹雕?不懂別搗亂!”
宋玉延放下竹雕,歉然地笑了笑:“不是很懂,讓你見笑了,我不買了。”
她退得及時,那小販倒是沒再為難她。只是他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想了一會兒才發現,剛才還依依不饒的高麗客商居然沒再吵了?
“難道是被我吓退了?”小販心裏頓時得意不已。
他擡頭看去,卻見那高麗客商看着剛才過來湊熱鬧的年輕男子,面露尴尬,不發一言的奇怪模樣。
也不怪乎他這麽尴尬,因為他遇到了正主。
沒錯,這位便是當年向宋玉延買了幾件竹雕回去倒賣的高麗客商。
當年他下重本買了幾件竹雕回去後,經過一番營銷,果然在高麗的貴族圈大受歡迎,而他連本帶利地賺了回來。這讓他嘗到了甜頭,覺得下次到明州,還可以再帶多一些回來倒賣。
只是他到了大周後要過來參加燈市,也就暫時沒空到明州去拜訪宋玉延。而在這裏,他發現有宋玉延的竹雕販賣,雖然一開始抱着懷疑的态度,可是後來他去竹雕行也聽說了宋玉延切磋大會上揚名的事情。
名人之作流傳很廣的事情并不罕見,故而高麗客商的懷疑便去了不少。他也研究過這些竹雕,但是因他的水平有限,除了看出它的風格确實像宋玉延的竹雕之外,也沒看出別的門道來。
加上這兒的竹雕賣得便宜,他一時貪心,就連那點懷疑都丢了,買了十幾件回去。
等回去後,他左思右想,覺得不對勁,于是又研究這些竹雕很久,最終發現,雖然風格相似,可是刀筆卻遠沒有他當初看見的那一件作品要來得靈氣、飄逸。加上“錄方”的竹雕,留名時采用的是行書,可這些竹雕上用的卻是楷書,這就差遠了!
他意識到自己上當受騙後,立馬便回來找這小販算賬了。他還以為小販騙了人後便會立刻跑掉,卻沒想到小販以為別人發現不了,故而大着膽子依舊在這兒擺攤。
倆人争執的時候,宋玉延便出現了。
高麗客商此刻的內心是尴尬又奔潰的,要是讓宋玉延知道他是因為嫌棄她的竹雕太貴,而又貪便宜,所以買了她的贗品回去,她會如何想?
在他尴尬不已的時候,宋玉延朝他微微一笑:“多年不見,金員外看起來還是這麽精神!”
高麗客商金三軒:“……”
這個笑容,怎麽看都覺得對方內心在鄙視他了,他還有機會跟宋玉延談合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