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鴻賓館位于郡守府左三百米處,原是前朝順王府所在地,經過元家幾代人的改造修繕,已頗見規模。田諾還是第一次來這裏,一路行去,但見裏面小橋流水,假山玲珑,綠樹蔥郁,亭臺如畫,處處精致,正是典型的江南園林景色。
主仆二人在來接她們的侍衛的帶領下走過穿堂,剛拐了個彎,便聽到急匆匆的腳步聲。随即一人從拐角的游廊沖出,迎面撞來,恰對着田諾。眼看就要撞個滿懷,總算桂枝反應快,拉了田諾一把,及時讓開。
田諾吓了一跳,對方卻毫無所覺,一臉沮喪,直着眼也不看路,繼續失魂落魄地往前沖去。
田諾忍不住,開口叫道:“蔣大哥!”來人白白胖胖,眉目溫和,赫然是許久不見的老熟人蔣浩卿。
一連喊了幾聲,蔣浩卿才停步回頭,似乎這才發現她,勉強笑了笑道:“是阿諾啊。”張了張口,仿佛想對她說什麽,卻終是沒有出口。
田諾擔心地問道:“你這是怎麽了?”這些年,白雁歸不在,田諾沒少得他的照顧。見他這樣,自然擔心不已。
蔣浩卿搖了搖頭:“我沒事,你不用擔心。”眼睛紅得像要馬上掉出淚來一般。
他這樣子哪像沒事?
田諾皺了皺眉,還待追問,惜墨匆匆跑出,眼睛也是紅紅的,沖着她連連搖手。
田諾噤聲,蔣浩卿的神情卻又恍惚起來,不一會兒,似乎忘了田諾的存在,再次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惜墨的眼睛越發紅了,望着田諾欲言又止,終究還是緊緊抿上嘴,對她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也不說話,安安靜靜地跟在蔣浩卿身後。
田諾滿腹疑惑:主人如此,仆從也這個樣,一個兩個的,這是怎麽回事?可這會兒,她顯然不可能拉住蔣浩卿問個明白。對了,她可以問白雁歸。蔣浩卿出現在這裏,應該是來見白雁歸的,也不知道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叫他如此失魂落魄。
白雁歸住的院子在園林最深處,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衛森嚴,裏面靜悄悄的不聞半點聲響。見到她來,大概是已經得了吩咐,守衛悄沒聲息地讓開一條路,把跟随的桂枝攔在了門房。
田諾獨自繞過一座玲珑太湖石,便看到前面回廊曲折,連着三間寬敞軒麗的正房。雲鳶站在廊下,指揮着幾個侍衛有條不紊地收拾行裝。
東廂的窗下,白雁歸獨自跪坐,潑墨揮毫,正在一小片絹帛上書寫着什麽。等到寫完,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将瓶中液體滴了幾滴在他寫的字上,白絹上的墨色頓時消失不見。
他将處理過的絹帛交給雲鳶,雲鳶小心地疊起,往外走來。剛一轉身便看到了她站在那裏,如釋重負般招呼道:“小娘子可算是來了。”
田諾對他笑了笑,叫道:“雲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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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鳶笑眯眯地正要應下,白雁歸聽到動靜,擡頭看過來,威儀流露,冷冷開口道:“叫他雲鳶便行,他算哪門子的大哥。”
雲鳶笑容僵住,摸了摸鼻子,居然一句反駁的話也沒有,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田諾看不過去,和他擡杠:“他比我大,自然該稱一聲大哥。”
白雁歸不置可否,只指了指對面的坐榻,招呼她道:“進來坐。”
田諾進去,便見他面前的矮幾上堆着小山似的竹簡絹書,邊上放着一個火盆,裏面還有未燒盡的絹帛。
因未出門,他只穿一件素白的道袍,烏黑如緞的長發随意披散肩頭,襯得那一張如霜似雪的面容越發容色逼人,烏眉如畫,星眸灼灼,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唇色卻依舊是血色不足般色澤極淡。
“阿兄。”她敏銳地感到了他似乎心情不佳,心中微凜,乖巧異常地向他行禮,随即端端正正地在他對面跪坐好。
他依舊是素來淡淡的模樣,點了點頭道:“等我一會。”低頭在面前的竹簡下寫着什麽。
田諾見他專注,緊繃的身子慢慢放松。再過片刻,見他依舊沒有注意她,索性一手托腮,懶洋洋地趴在幾上,打量屋子的布置。
屋子不大,向南卻有一整排窗槅,陽光透過大開的窗戶射入,将裏面照得明亮異常;窗外,則有幾株紅梅初綻。
梅影橫斜,暗香浮動,賞心沁脾。田諾忽地就想到當初元銳帶她去香雪山莊,也是在漫山梅花爛漫時,她逞一時之勇救下了他。那時候,她只想着救下他後彼此兩清,卻沒有想到,自己和他還會有這樣的淵源和羁絆。
“在想什麽?”他處理完幾份緊急的公文,放下手中的筆,慢慢活動了下發酸的手腕。
咦,他事情處理完了?田諾一個激靈,立刻收了懶散的姿勢,恢複了中規中矩的姿勢,乖巧答道:“沒想什麽。”
他目光在她臉上剛剛托腮時壓出的紅印子略一停留,只做不知,又問她:“我讓人買了玉桂芳的點心,叫他們拿過來?”
如他所料,她的眼睛又亮了幾分,卻依舊維持着端雅的姿态,矜持地點了點頭。他自然察覺了她突如其來的拘謹與規矩,不動聲色,一手随意搭在矮幾上,閑閑問道:“這些天,諾諾都在忙什麽?”
她掰着指頭數給他聽:“看書,寫字,練琴,逛街,還去看了幾個老朋友”
他沉吟不語,搭在幾上的手無意識地輕叩幾面。篤c篤c篤
田諾被那一聲聲規律的篤篤聲攪得心虛氣短,下意識地反省:“我做錯什麽了嗎?”
他這才開口:“為何不來看我?”
“啥?”田諾傻眼,“你不是忙嗎?”
他凝眉不悅道:“我無暇看諾諾,可諾諾能來看我啊。結果整整七天,我不請你,你就不來?”
田諾:“”喂,講道理,你不說我怎麽知道能來看你,不是怕打擾你的正事嗎?她算是明白了,他應該是真的心情不好,因此顯得格外沒耐心。通常情況下,這人不會這樣無理取鬧。
她忽地就想到了剛剛進來時碰到的蔣浩卿,心中一動:會和他有關嗎?猶豫片刻,她小心翼翼地開口道:“阿兄,我剛剛進來時碰到了蔣大哥。”
白雁歸淡淡看她一眼:“想問什麽大大方方地問。”
田諾眨了眨眼:“他好像很不對勁的樣子。”
白雁歸神色冷下:“你同情他?”
怎麽忽然不高興起來了?這脾氣也太陰晴不定了。田諾心裏嘆氣:還以為阿兄大了幾歲,成熟些了呢,她還是太天真了。
她好聲好氣地道:“他是你的好友,又一向照顧我,我擔心他不是應該的嗎?”
白雁歸神色微諷:“呵,好友。”
田諾察覺不對:“阿兄,究竟怎麽了?”
白雁歸道:“他是奉了吳國公之命來做說客的,重提婚約的。”
田諾怔住,喃喃道:“他身在吳郡,元大人有命,自然不能不從。”可為什麽最後蔣浩卿會失魂落魄地跑出去,即使白雁歸拒絕了他,他沒有完成使命,也總不至于痛苦成那樣吧?
白雁歸的聲音越發冷淡:“若只是如此,他自然不會和我割席斷義。”
“割席斷義?”田諾大驚失色。蔣浩卿和白雁歸兩人是打小的交情,只是為元慈做了一次說客被拒,不用這麽嚴重吧?
白雁歸垂下眼,淡淡道:“他很快就要做元慈的女婿了。”
田諾張大嘴,吃驚地道:“如瑤不是要嫁入楊家嗎?”蔣家雖然也是士族,和楊家比起來可就差得太遠,元家不至于毀約将女兒另嫁吧。
白雁歸道:“是元家的大娘子。”
元如珠?
田諾眼前又浮現出當初來見她的少女的模樣:眉如翠羽c肌如白雪,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偏偏除了腕上的一串佛珠,沒有半點裝飾,似乎絲毫沒有元家唯一嫡女該有的氣派,卻叫人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她有些失神地道:“元家大娘子,是個大美人。”
白雁歸冷漠地道:“可惜是個不良于行的,兩任丈夫也都死得不明不白。”
田諾沉默:掐指算來,已經八年過去,如今,元如珠也該過了雙十年華了吧。她雖身體有缺陷,可到底是元慈唯一的嫡女,身份貴重,求娶者衆多。後來,她先後嫁過兩任丈夫,兩任丈夫都是出身高貴,家世驚人,卻都在和她成親不到一年便不幸死于非命,以至于流言四起。元如珠卻仿佛沒事人一般,丈夫死後便回到娘家,至今猶在寡居。
有過這樣的事,敢娶她的人自然大大減少。如今,蔣浩卿竟絲毫不懼,欲要成為第三任嗎?
白雁歸面如霜雪:“元家大娘子不是個簡單的,兩任丈夫的死因都和她脫不了幹系。我把證據丢給浩卿,告訴他那個蛇蠍美人非他良配。”
田諾啞然:“然後呢?”
白雁歸道:“結果他直接将證據扔在了火盆中。”蔣浩卿根本就容不得他說元如珠一個字的不好,說到後來,甚至不惜和他斷交。
田諾明白了過來,忍不住看向白雁歸。他面無表情,眼神冷冽,放在幾上的那只手卻一點點攥成了拳,青筋畢露。
她忽然就明白了過來:他看着淡然,其實還是感到了傷心吧?多年的交情,最好的朋友,他本是一心為蔣浩卿好,卻終究敵不過一個半路殺入的元如珠。
田諾心頭一軟,忍不住将手輕輕搭上他緊握的拳上,柔聲勸他道:“阿兄,你別難過,蔣大哥只是一時明白不過來罷了。”
他冷哼:“呵,我看他是被美色沖昏了頭腦。”
田諾道:“我看蔣大哥也難過得很。”
他嗤道:“咎由自取。”
這态度,田諾揉了揉眉心道:“其實你也有錯。”
他斜睨她一眼,沒有說話,卻顯然沒有拿她的話當一回事。
田諾心中嘆息:她這個阿兄,情商還是沒有絲毫長進啊。她細細地說給他聽:“蔣大哥思慕元家大娘子,自然聽不得別人說她不好。這個時候阿兄就不該和他硬頂,而是慢慢讓他發現真相才好。”
他依舊冷着臉沒有說話。
田諾嘆氣,給他打比方:“如果有人說我不好,你是不是也很生氣?”
他終于開口了:“你很好。”
田諾笑了:“你看,如果有人說我壞話,你也是不肯相信的。我只是阿兄的妹妹,阿兄對我尚且如此,何況元家大娘子是蔣大哥的心上人?”
白雁歸冷哼:“那個蛇蠍美人拿什麽和你比?”
田諾頭痛:“我只是譬如。”
白雁歸道:“譬如她也不配。”
無理取鬧也該有個限度吧?田諾氣得直接砸了一下他的手,卻被他反手将她的纖柔的手握入掌中,不輕不重地扣住,輕輕摩挲了一下。
田諾心頭一顫,盯着被他的寬袖覆蓋住的兩人的手,古怪的感覺又起:這動作即使是兄妹,似乎也不大合适吧?
她想要掙脫,他卻扣得更緊,忽然開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容我想想。”
她松了一口氣:他願意想便好。以他的聰明,想明白只是遲早的事。不過,他想事情,抓着她的手不放幹什麽?
她正要抗議,門外傳來守衛恭敬的禀告聲:“大人,元家大娘子求見,說是帶了您要的‘誠意’。”
說曹操曹操就到?什麽誠意?
田諾愕然,忍不住看了白雁歸一眼。白雁歸神色平靜,看不出絲毫異樣,淡淡答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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