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豔陽天,大廟前。
車馬辘辘行過長街,坐在車上,她能從小窗看見街上熱鬧的人潮。
今日是廟會,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城西這兒,擠滿了各式各樣的攤販,街這頭有人指使猴兒在表演雜耍,街那頭有人在鬥摔角,不一會兒,經過了一戲臺,臺上幾個角兒在唱戲,男人擠滿了臺前,一旁分隔男女的棚子裏也擠滿了姑娘與婦人。
車馬再往前行,經過了一棟三層樓高的建築,那樓面不寬,不顯眼,但門簾上的「當」字,卻極為觸目。
那大大的「當」字,讓她心頭一緊,車馬不停,繼續前行,把那間當舖留在廟前,她卻無法控制的想起當年。
她清楚記得第一次看見那男人時的情景。
每一個細節,都一如昨日,好似才剛剛發生……
五年前──
她出門時,天還沒大亮,薄薄的晨霧,讓一切都看不真切。
跨出門檻的那一刻,她心跳飛快,手心有些冰涼,雖然換了男裝,穿了男鞋,出門前她也再三從鏡子裏檢查衣裝,确定自己看起來就像個男人,即便如此她仍有些緊張。
她這行為,若被人發現,她這輩子就完了,可想到躺在床上高燒不退的翠姨,她一咬牙,還是擡腳跨了出去,回身合上了自家後門。
薄霧中,到處都靜悄悄的。
她住的小別院在城外,要走到城裏,還要走上個把時辰,她提着心在路上走着,當第一個人出現在眼前,她一顆心跳得好似要從嘴裏竄了出來。
可那人只挑着兩簍青菜,和她錯身而過。
她強迫自己往前走,慢慢的,街上人多了起來,一開始她每遇到一個人,都好怕被人叫住,手心一直冒着汗,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越靠近城門,人就越多,但沒人多看她一眼。
出門時的膽怯慢慢退去,發現沒人多瞧着自己,她漸漸安了心。
當她終於來到城門前時,看見門前排着等着進城的人龍,一旁有人賣着清粥小菜,也有人在路邊賣着包子饅頭,她看了兩眼,但沒有上前去買,只排到了人龍的尾端,加入那群等着進城的人。
城門等時間一到就開了,看見守門的官兵,她心又跳,可她沒受到任何刁難,等着做生意買賣的人們湧入了城裏,朝最熱鬧的城西市集而去。
她跟着那些人,來到廟前當舖,當舖的門還沒開,怕自己被人認出是個姑娘家扮的,不敢就這樣生生的站在大街上,她走到了對街的小巷裏杵着。
在等對街的當舖開門時,她不禁伸手摸了摸藏在懷裏的玉珠子,怕自個兒太緊張,方才落在了路上。
它還在,還好好的待在她懷裏。
翠姨說,這串玉珠子是當年娘嫁過來時,老爺送娘的,是娘的寶貝。
娘是正妻,娘家是書香世家,祖上還進過文淵閣,曾是朝中大官,替皇上寫過字,代筆下過旨。娘是大家閨秀,纏了小小的足,穿着小小的金銀繡鞋,坐着豔紅軟轎,被人擡過了千山萬水,從京城嫁到了蘇州來。
可娘雖懂得棋琴書畫,卻不懂男人。
娘的娘家,家道中落了,才将娘嫁與富商。
雖然富,卻不懂生活,沒有文采,夫妻倆說話總牛頭不對馬嘴。
這是下嫁。
翠姨總愛撇着嘴,說娘當年有多委屈,說老爺多麽不懂得珍惜,說老爺後來娶了妾,讓娘多傷心,說娘是因為這樣才病了,嫁過來不到三年就走了。
這些年,她聽着早沒了感覺。
她雖是正妻所生的孩子,卻不受寵。
娘死後,那小妾扶了正,當她懂事時,翠姨和她早已不住在溫家大宅裏,而是住在城外的小別院。
小妾看了她覺得礙眼,連見都不想見,找了各種理由,說服了老爺,讓翠姨和她搬出大宅。
那一年,她三歲,什麽也不懂得,也不覺得有什麽。
她不愁吃,不愁穿,有屋子可住。
後來懂了,是因為被人笑她沒有纏腳,是天足。
後來懂了,是因為那女人,連說親也不為她說。
後來懂了,是因為人們總會在她背後說三道四,指指點點。
她是正妻的孩子,卻是個不受寵的孩子,娘不受寵愛,她模樣似娘,不愛笑,性格不讨喜,也一樣不得寵。
每年,她能見到老爺的時候,就是過年吃年夜飯的時候。
但,也就那樣了。
那男人不喜她,女人當然更不會讓她有機會得寵,常常話都不讓她說上一句,有時連問安都不讓了。
女人生了四個孩子,三女一男,那男孩白白胖胖的,見人就樂呵呵的笑,一臉讨喜又聰明,讓男人樂翻了天,一雙眼更看不到她這正妻留下來的女兒身上,就算偶爾想起瞥來,也被女人拿兩人的寶貝兒子給擋了上前,眨眼便又忘了她的存在了。
翠姨進不得廳堂,在窗外偷看,回來總也要叨念幾句。
初時,她聽着還會惱,到了後來,卻也漸漸習慣了。
那男人就不在意這事,若在乎她這女兒,也不會讓事情演變至此,就算她去争,能争得什麽?
早些嫁出去嗎?
十五剛及笄時,她還想過,想着能嫁人。
後來發現那女人總攔着,乾脆也不想了。
她一雙天足,娘家再有錢,人人都知她不得娘家疼,嫁到了夫家去也不可能得寵。娘嫁來時,嫁妝不多,就是幾櫃子的書,翠姨帶着她搬到小別院時,把書也帶了過來。
她是翠姨帶大的,翠姨教她識字念書,教她刺繡女紅,翠姨雖然偶爾愛叨念,卻事事都做好。
那時她原想着,就住在這城外的小別院,也沒啥不好。
然而,前些日子,翠姨卻病了。
當她試圖到大宅和二娘說,想讓人請大夫來替翠姨看病時,才發現那女人有多狠,可以多狠。
「病了?」
「請大夫?」
「丁翠可不是我們溫家的人,你娘當年可說得明白,丁翠不是陪嫁丫頭,是她的姊妹,我們白養她那麽多年,吃穿用度樣樣沒缺她一個,可是她賺到了。」
「我的姑奶奶,咱們家裏老老小小的,有上百口要吃飯,老爺賺錢辛苦,可不是為了讓小姐您這樣撒銀子的。」
她記得自己站在那偌大的廳堂裏,看着那女人穿着金絲繡裙,小小的腳踏着五彩繡鞋,坐在圈椅上,臉上塗着上好的脂粉,手上留着長長的指甲,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看着她,一邊用那朱紅一般的唇喝着熱茶,一邊冷冷吐出那些字句。
「不就着涼嗎?睡個幾日不就好了,需要請大夫嗎?」
她無言以對,只覺心寒。
看着眼前那女人的冷眼,她清楚明白,那女人不只讨厭娘,讨厭她,也讨厭翠姨。
沒有再多說一句,她轉身離開那棟大宅。
她盡力照顧翠姨,但翠姨情況越來越差,上吐下瀉的,到了昨天深夜,已虛得連話都說不上一句了。
見狀,她拿了件舊衣,連夜将它改成了男裝,翻出了娘的玉珠子,天一亮就換上了衣,決定把這珠子拿到當舖當了。
玉珠子雖然是娘的寶貝,卻不是她的。
可翠姨卻是她的翠姨。
蘇州城不小,人極多,大家閨秀足不出戶,不抛頭露臉,加上她穿上了男裝,束起了發,還有一雙天足,又套着男人穿的布鞋,她不認為真的有人會認出她是誰。
她夜裏思前想後,清楚當了這玉珠子,她才請得起大夫,更重要的是,她需要這筆錢,除了幫翠姨請大夫,她還有別的打算。
大宅每個月都有給月例錢,但那些銀兩不多,就是一個剛好的狀态,那女人不曾給他們多留一點餘錢,這些年,大宅那兒給的月錢一年還比一年少。
若再這樣下去,老爺若有什麽萬一,那女人定會将月錢給斷了。
翠姨是跟着娘從北方娘家嫁過來的,除了女紅,也懂詩書,從小就教她讀書寫字,翠姨盡力将她當小姐養,可人在城外小院,一開始這兒還有幾個丫鬟幫忙,随着年月過去,那些靈巧的丫鬟們也被支走了,除了翠姨和她,這兒就剩一個看門的老仆邱叔幫忙灑掃庭院。
邱叔老歸老,人倒是挺好,見她不得爹疼,覺得她挺可憐,時不時就會和她說些早年和老爺子一起出門行商的故事。
邱叔口中的老爺子,不是現在的老爺,是老爺的老爺,是她爺爺。
老爺子是白手起家的大商,一路走來,磕磕絆絆,卻也過關斬将,她從小聽邱叔說那些行商的有趣故事,本只是當故事聽着,她是個姑娘家,在這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世道上,不可能出門行商。
可久了,還是擱到了心上。
邱叔老了,做不得啥事,老爺和那女人看他也礙眼,於是才支到了這小別院。
後來,又來了一個眼睛不好的遠方小堂妹雲香,和老爺有些個遠到不能再遠的親戚關系,爹娘死了前來依親,雖是個遠親,怎麽樣還是個親戚,那女人怕落人話柄,一不能趕,又不想留,也扔到了這兒來。
再又有一名瘸了一條腿的車夫陸義,也帶着一頭老驢和驢車,讓那女人給差到了這兒。
陸義異常的沉默,雖然會做事,可問他什麽,他也不大吭聲。
講好聽點,那女人是賞她一輛車,說白了,那是嫌着他礙眼,瘸了腿扛不動重物,模樣不好看,又不會說話,乾脆差到她這兒來。
雖然多了幾口人吃飯,女人也沒多給點月錢,讓小別院這兒的日子早快過不下去,她知道一直以來,是翠姨做女紅,請丫鬟偷偷出去賣給其他婦人,他們才能過得了日子。
這事,她早想了不只一天兩天,翠姨雖瞞着她,不讓她知道,可她吃着、用着,偶爾去了大宅,見了那兒的傭人,從他們不屑的眼神臉色,從那些丫頭穿得比她還要好的衣着打扮,也看得出來自己被人瞧輕了。
溫家的小姐,可不只她一個。
所以早先,她就趁一次機會,托口要作畫時拿來參照,讓邱叔在街上買了一雙男鞋和小帽備着。
只是,原先她還有些猶豫,現今的世道,不時興姑娘在外抛頭露臉。
可幾次廟會,她也曾見過有些婦道人家在做小生意,養家活口,即便那些女人都會在後面被人說三道四,她仍知那才是解決小別院生計的唯一之道。
她不能也不會在這小院裏,坐困愁城。
她曾想過找陸義依她的意思去跑腿,但陸義不只瘸了腿,還沉默到讓她懷疑他是個啞巴,實在不是做買賣的料。
翠姨的病只是讓她下了決心。
她要用這些換來的銀兩做些小買賣──
對街當舖有了動靜,她回神,看見當舖的門開了。
她心一緊,深吸口氣,鼓起勇氣,掀簾子進了當舖,壓低了嗓音,當了那串玉珠子,只想着要快點換錢去給翠姨請大夫。
在櫃後估價的朝奉多看了她幾眼,報了玉珠子的價值,翠姨再三和她說過這串玉珠子足以在繁華的城西這兒買下一棟房舍,但她沒有和這朝奉争執,來當舖的人都是缺錢的人,哪個當舖不趁機撈上一筆?
拿了當票和銀兩,她将它們塞到錢袋裏,匆匆轉身離開,去街上找大夫。
誰知才出舖子,她快步走進對街小巷,想抄小路,可走沒幾步,一道黑影就從後撞上了她。
她被撞倒在地,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發現對方試圖搶走她緊緊攥在手裏的錢袋。
因為太過吃驚,她也忘了應該喊叫,只是死命的抓着,怎樣也不肯放。
混亂之中,她被揍了一拳,她感覺到頭上的小帽掉了,長發散了,對方又扯又拉,但她依然沒有松手,那賊火了,擡起了大腳,試圖踹她。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不知從哪飛來了一本書冊,正中了那人的腦門。
那人大叫一聲,松了手,往後栽倒在地,她忙抓着錢袋往後退,驚慌的看着那人爬起身來,一臉兇惡的還要往她沖來,卻在下一瞬間不知是看見了什麽,臉色刷白,轉身跑走了。
她抓着錢袋,壓着心口,轉身就看見了那個站在巷子口的男人。
她記得他穿着一身月牙白的衣裳,記得他将長發好好的束着,記得他穿着一雙黑色的靴,記得他腰上挂着一只黑色的腰牌。
那男人,模樣斯文,一臉白淨。
那一年,這城裏還沒有太多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時,她尚不知他是誰。
可當他朝她走來時,她仍因方才的遭遇,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
他沒理會她,只彎腰低頭撿起了那本書冊,還有她掉落的黑色小帽。
他拍了拍髒掉的書冊,把小帽遞還給了她,淡淡的說。
「下次當了東西,銀兩先收好再出舖子,別拎在手上,也別走小巷,這兒的小賊,會盯着當舖找肥羊。」
她睜着大眼,有些驚魂未定,沒擡手去接,只忙把錢袋快快塞進懷裏。
「我不是……不是肥羊……」她臉色蒼白的說:「這錢是救命錢,要給我家人找大夫的。」
「拎着沉重錢袋的人,都是肥羊。」他冷眼看着她,道:「那些賊認錢不認人,不會管這錢是要拿來做什麽的。」
聞言,她一陣啞口,只能伸手拿回了小帽戴上,從緊縮的喉嚨裏,擠出了兩個字。
「謝謝。」
對於她的道謝,他沒有多說什麽,只抓着那本書冊,轉身走了。
她看着他一路走出了巷子,過了街,一位小厮匆匆上前為他掀了簾子,當舖裏那貪了她錢的朝奉快步迎了出來。
簾子落下,他黑色的鞋靴和那抹月牙般的白,迅即隐沒在門內。
瞪着他消失的當舖,她有些錯愕,她不知他是誰,只知這男人不是普通人物,她心跳依然飛快,思緒一片混亂,只能重新将散落的發綁好,再将小帽戴上。
待回神,匆匆打理好自己之後,她不敢再走小巷,只能回轉大街。
到得了街上,忍不住擡眼再看了一下那蓋了三層樓高的當舖,卻意外瞧見那男人坐在二樓窗邊,手上仍拿着那冊書,一臉百般無聊的看着。
驀地,忽然領悟,他本就一直坐在那兒。
因為坐那兒,才看見她在對街巷子裏被人行搶。
她有些震懾,有些啞然。
大街頗有些寬度,她不知他怎麽能從當舖這,一下子跑到了對街那兒的小巷裏,她聽說過有些人武藝高強,可以飛檐走壁,在屋頂上高來高去,她也曾聽邱叔說過一些江湖傳說,但她還以為那都是唬人的流言。
或許他只是剛好就經過了巷口?
她才這般想着,就看見那男人似是察覺了她的注意,垂眼朝她看來。
看見是她,他挑起了眉。
忽地,知曉他原先真的一直就坐在那兒。
莫名的,臉微紅,卻沒有別開視線,只注意到他手上拿的那本書,是《六韬》。
那是一本兵書。
是武王與太公望的對話集。
但她曾在書上看過,有不少名士大家,都認為《六韬》是本僞書,假的,後人胡謅的。
她不知他為何看這書,即便這書是真的,那也是一本兵書。
這人不像武夫,他一臉白蒼蒼的書生樣。
可她也知,那賊人一見他就跑,定也知他武藝高強,不是惹得起的人物。
她對他颔首,再次無聲道謝。
他沒理會她,只挪移開了視線,繼續看他手上那本書。
仰望着樓上那男人,她不再多想,轉身去找大夫。
「小姐、小姐──」
鈴兒的叫喚,讓她回過神來。
「書舖子到了。」
她眨了眨眼,看見自家丫鬟憂心的看着她,才發現車馬已停下。
眨了眨眼,她将心緒從五年前的回憶中拉了回來,接過鈴兒遞來的帷帽,她将其戴上,遮住臉面,這才下了車。
城南這兒不比城西街市商區熱鬧,這兒多是一般小老百姓住的地方,屋子小且老舊,這兒的舖子賣的也多是日常用品,眼前這書舖子,所買賣的書冊,更是舊的比新的多。
可她喜歡這間書舖子,這不起眼的小店,從上到下都堆滿了書冊,裏頭擺放的書冊雖然不是最新的,可這兒什麽樣的書都有,內容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從東到西、打南到北,無論是哪朝哪代的書冊,這兒都能找到。
而且,和其他地方不同,這間舖子裏有位姑娘。
當她走進那間書舖子裏時,那姑娘正坐在櫃臺之後。
同大部分城裏的姑娘不同,這姑娘不戴帷帽,也不戴面紗,不遮臉。
姑娘容貌極美,喜穿黑衣,面如冰霜,從沒給人看過好臉色,大部分的時候,她都不搭理人。
可她知道,這姑娘學識淵博,什麽也曉得。
進到了書舖子裏,确定店老板今兒個不在,舖子裏除了那姑娘沒別的人,她方摘下遮臉的帷帽。
說真的,她也不愛這樣遮頭遮臉,可這世道就是這般,女人家在外不能抛頭露臉,所以當她發現這兒竟有間書舖子,偶爾還是個姑娘在顧店時,她真的又驚又喜,因為只要到這,她就能放松的淘買自己喜歡的書冊。
這書舖子裏雖然什麽樣的書冊都有,但不知是否因為讓個姑娘顧店,所以長年都沒有太多客人,除了她之外,偶爾她也能看見其他客人來買書,但客人确實不多。
也不知為何,這舖子竟然也這樣存活了下來。
雖然對店老板不好意思,可她喜歡這兒這樣安靜,常常一待就大半天。
這兒的書常常更換,她每回來,書架上放的都是不一樣的本子,卻總是有她需要的東西,她在這裏看過內含《夏小正》篇章的《大戴禮記》,也看過晉代鄭輯所着述的《永嘉記》,而這兩本書冊人們都說其文早已散佚大半,只有轉記,但這兒的書冊內容看似卻十分完整,也不像後人轉記。
其中《永嘉記》中,關於永嘉八輩蠶的記述更讓她看了十分吃驚,回去和蠶母師傅對照印證,還因此改善了養蠶的技術。
這些年,她從這兒淘到的古書裏學到許多,時不時就會來這兒挖寶。
她在書櫃之間漫步,浏覽翻找着書冊,不小心就忘了時間,直到鈴兒又來提醒,她方依依不舍的抱着幾本書冊去結帳。
櫃臺裏的姑娘面無表情的拿繩子替她把書綁好。
「這些總共要三兩。」
聽到書錢要這麽貴,一旁的鈴兒倒抽口氣:「怎麽這麽──」
黑衣姑娘冷冷瞥來一眼,那冷眼如冰劍一般銳利,教鈴兒吓得瞬間閉上了嘴,縮到了她身後。
「鈴兒,你先把書拿上車吧。」
她好笑的提起了書,轉身把那書拎給了身後畏縮的丫鬟。
鈴兒一聽可以先走,立刻提抱着那幾本書,匆匆推門落荒而逃。
「抱歉,我家丫鬟沒念過多少書,不懂得這書有多好,您別介意。」她朝那櫃臺後的姑娘笑了笑,掏出三兩銀元付帳。
黑衣姑娘面無表情的看着她臉上的笑,粉唇依舊平直,掀也未掀,只伸出雪白的小手,把那三兩銀元收下。
可她注意到,那姑娘黑如冰石的眼,緩了些,不再銳利如刀。
她對那姑娘又笑了笑,收起荷包,轉身出門,臨到門口,卻突然聽到那姑娘開了金口。
「溫老板。」
聽到這稱呼,她一僵,回身只見那姑娘看着她,說。
「秦老板說,溫老板若要開學堂,他可以提供習字本。」
她僵在門邊,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那姑娘看着她,過了半晌才翻了個白眼,道:「秦老板聽說溫老板想為底下工坊的孩子們開學堂,你可以回去同溫老板說,書舖子的秦老板願意無償提供習字本。」
她眨了眨眼,這才清了清喉嚨,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同溫老板說的。」
黑衣姑娘直視着她,然後将視線拉回了手邊的書冊上,再沒多看她一眼。
她心跳飛快的轉身,戴上了帷帽,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上車後,她忍不住從窗內往外看,那書舖子靜靜的坐落在那兒,一只黑貓蜷縮在門邊曬太陽,隔着窗棂格紋,她能看見舖子裏的黑衣姑娘也正朝外看着她。
心頭,莫名又一跳。
忽然間,知道這姑娘曉得。
她放下窗簾,将冰冷的小手交扣在身前。
或許,那秦老板也知道。
這城裏,還有多少人知道呢?
她并不是真的很在意人們知道多少,那并不是天大的秘密,她清楚多多少少有些人知道。
這書舖子,也是周慶的嗎?
沒來由的,想起那年他手中拿着的《六韬》,人都說《六韬》是僞書,可她後來發現,那不是,她在那書舖子裏也看過那本書,還買了回家翻看,她覺得那不是僞的,不是仿的。
知道她秘密的人,多少都和周慶有關。
只不知,是敵是友。
她希望這書舖子的人知道那事,只是從旁聽說,可她行事應該要更加小心注意。
雖然那姑娘看似無惡意,她也不覺書舖子的老板對她存有惡心,但這些年她早已學會了解,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車馬前行,穿街過巷,不一會兒,就出了城,回到了自家宅院。
她下了車,跨進自家門檻,鈴兒抱着書跟在她身後。
「我頭有點暈,回房歇歇。」她一跨進門,就同那丫鬟把書拿了過來,開口交代,「你去忙你的事吧。」
「是。」
知道自家大小姐身子虛,長年都待在屋裏,出門一趟回來總要躺個好幾天,鈴兒應答一聲,乖巧點頭,轉身走了。
支走了那丫鬟,她往自個兒小院走去,進門後關上了門,脫下身上的衣裳,摘下頭上的發簪,卸去臉上胭脂,重新将散落的發束起,再從衣箱裏,拿出另一件衣袍套上,卻在這時,看見被擱在桌上的布匹。
那是她之前從工坊裏帶回來的。
月牙白。
不自禁的,她伸手撫摸那塊布匹。
指腹下的布料極細且軟,上頭有着細微的紋路,用差異極微的白色絲線,織着長笛、桃花、流水與小船。
春風再起,讓窗外楊柳又飄曳起來,恍惚中,好似又看見他人在眼前,嗅聞到他身上那股味道。
染了他體溫與汗水的織錦。
剎那間,他似又在眼前,貼得她好近好近,遠遠超過該有的距離。
她能感覺到他垂下的鬓發黑絲拂過她的眼,察覺到他的氣息溜過她的頰。
心跳、體溫、味道……他頸邊的脈動……
還有,那雙如深潭一般黑的眼,和他低啞的聲音。
為什麽?
她記得他問,貼在她耳畔,問。
你為什麽這麽做?
一顆心,微微的一顫,每每聽到他的聲音,都會這麽輕顫,教她屏息,忍不住閉眼抵擋。
閉上了眼,回憶卻再次紛至沓來,如潮水一般。
她記得許多和他有關的事,記得太多太多,想忘也忘不了。
那日,請了大夫後,她拿着大夫開的方子,到藥舖抓藥,熬了藥給翠姨喝,翠姨的情況慢慢好轉,她卻沒有因此松下心來。
她将剩下的銀兩分成兩份,一份藏了起來,剩下的依然穿着男裝,拿去買了一些織布車機,送到了郊外家有困境的農家裏,請農婦趁農閑時,織就布匹。
和農婦收布這事,不是只有她在做,一直以來,城裏的商家都有固定在和近郊的農婦收布,可那些是家裏本就有織機的婦人。
她看到的,是那些更為貧困,連織機都買不起的人家。
她将織機租賃給她們,還提供棉花,織機租金和棉花的價格,就以織好的布匹代替,遇有不懂得織布的農婦,她就請翠姨直接上門一個一個教到會。
翠姨念歸念,也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最終還是允諾幫忙。
翠姨盡力把她當小姐養,但除了識字念書,她對琴棋書畫一樣也不熟,刺繡織布更不是她擅長的技巧。可翠姨懂得女工,而且十分擅長,從小到大,她身上的衣物,有大半都是翠姨親手做的。
她不懂織造,但她識字,她娘留了好幾櫃子的書給她,她從書裏學到很多東西。
她和那些農婦說破了嘴皮子,才讓她們相信她不是騙子,現成的棉花和織機當然替她增加了不少說服力。
那陣子,她到處奔走東西,幾乎跑斷了雙腿,差不多在那時,她才慶幸自己有着一雙天足,沒被帶去纏小腳,才有辦法這樣來回奔波。
事情一開始順利到讓她都有些頭暈,然後開始急轉直下。
那年秋收之後,不到一個月,她就收了十匹的布,她穿了男裝,扮成男人到城裏做買賣,卻連一匹布也賣不出去。
人們不收她的布,即便價格壓再低,她說破了嘴皮子,跑遍了城裏大半的布店、染坊、衣舖子,甚至估衣舖,卻沒有任何一間店家要收她的布。
「不行不行──」
「不用不用──」
「我不需要,侬快走開,走開──」
當她提着沉重的包袱,再一次被趕出了衣舖子時,雪花從天上飄了下來。
她搞不懂為什麽沒人要收她的布,一度還懷疑,是否人們都識出她是女子。
家境不好的女子,才會在外抛頭露臉。
可在這樣穿着男裝在外,來回奔走數月之後,她雙手因為搬東弄西變得皮粗肉厚,兩腳更是一再破皮到長出老繭,她甚至學着男人那般大手大腳的走路,學着男人那般提氣放聲說話,就連她自己看到水中倒影,都快認不出她自己,別人怎還會以為她是女子?
她不肯死心,卻知道自己可能賠得血本無歸。
她還以為這是可行的辦法。
婦人不能出外行商,但她只是收布再将布匹轉給商家,不是開舖子做生意,這樣為何也不行?
難不成,到頭來,她終是只能靠着老爺和那女人的施舍,看他們一輩子臉色過日子?
站在寒凍的風中,她又累又倦,打心底興起一股不甘。
她有貨,卻賣不出去。
走在飛花般的風雪中,她懷疑自己實在太異想天開,仍不死心的提着包袱往下一間走去,卻還是受到一樣的待遇。
「大爺,拜托您,您至少告訴我,為何不收我的貨嗎?」
「不收就不收,咱們自有原因,你羅唆什麽?去去去,別妨礙咱們做生意!」
再一次的,她被人趕了出來,臨到門口,那人還推了她一把。
她往後退,被門檻絆了一下,整個人失去平衡,往門外摔去,她心下一驚,好不容易才在着地時轉過身來,卻還是摔趴在雪地上。
這一摔,痛得她眼冒金星,有那麽半晌無法喘氣也不能動彈,待回神,張開眼只看見一雙黑色長靴就在眼前。
她擡頭往上看,看見一襲玄黑長袍,然後是那塊腰牌,那繡着紅線的衣襟,還有那雙黑不見底的瞳眸,和那個男人。
男人站在那裏,手上撐着一把油紙傘,垂眼看着她。
她僵住,剎那間熱氣竄過全身,只覺得羞且窘。
她飛快爬起來,抹去臉上的雪水和髒污,将脫手飛出去,敞開散落一地的布匹撿拾起來,她盡力動作快了,卻依然感覺得到他的視線。
她不懂他為何還站在那,為何不走開?是覺得好笑嗎?想看她出糗嗎?
可那男人就是動也不動的,杵在大街上,直勾勾的看着她。
待她窘迫的将布匹全撿拾回來,包回包袱裏,站起身,想轉身快步走開時,卻聽到身後那男人開了口。
「想做買賣?」
她愣了一下,停下腳步,回身朝他看去。
男人撐着傘,瞅着她,一張臉依然淡漠,他手上抓握着一頂黑色的小帽。
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帽子又掉了,不知何時被他撿拾了起來。
她遲疑了一下,才在細細的飛雪中,上前接過了他遞上的小帽,吐出一字。
「是。」
即便站了起來,這男人依然比她高大許多,他垂着眼,瞧着她,張嘴開口。
「在這城裏,要做買賣,是有規矩的。」
「什麽規矩?」她愣了一愣,開口問。
男人朝街尾的那間大廟點了點下巴:「看到前面那間大廟對面,挂着紅燈籠的酒樓了嗎?」
她轉頭跟着朝大廟那兒看去,看見了那棟挂着紅燈籠的酒樓。
她知道那酒樓,那是京華酒樓。這城裏每一個人都知道京華酒樓,那酒樓有着城裏最好的廚師,還有着全城最大的旗招,即便是站在這兒,她也能清楚看見那在風中飄揚的旗招。
「想做買賣的人,得到廟前的酒樓裏,先和掌櫃的買個平安符。」
「為什麽?」她不解,再問。
「保平安。」他黑眸波瀾不興,淡淡的說:「防止小鬼來鬧場,讓人生意興隆。」
她半信半疑的看着那在飛雪中的紅燈籠,待她将視線拉回男人身上時,那男人已經轉身離開了。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她有些困惑又不安,但她已經試過各種辦法了,那些人就是不收她的貨,既然如此,去那酒樓試試又有何不可?
她朝那酒樓走去,和掌櫃的買了平安符。
掌櫃的看着她手裏的包袱,只問她做什麽買賣,她告訴了他。
那掌櫃給了她一個紅色的平安符,報了一個價。
那平安符頗貴,但她付了錢,把身上所有的銅錢都掏了出來付帳,掌櫃的還告訴她,每月都得來廟裏過個火,會換個新的平安符給她。
簡言之,就和繳月錢一樣。
她眨了眨眼,很快會意過來。
後來,她在幾番打聽之下,才曉得那酒樓是周豹開的,當舖也是,這城裏有不少青樓、賭坊都是周豹開的。
惡霸周豹,控制了這座城的大小營生。
在這城裏,不和周豹買平安符,就做不了買賣,所以即便她的貨再好再便宜,也沒有人敢買,沒有人敢收。
這城明的是官府的,暗的是周豹的。
而那男人,是周豹的兒子。
相較於周豹的猖狂,他安靜又低調,只是那惡霸身後一道蒼白的影子。
後來,她從旁人嘴裏,聽說了他的名字。
他叫周慶,喜慶的慶。
但人們看見他,從來也不覺得喜,更不會想舉杯歡慶。
多年後,人們早已清楚領悟到一件事。
惡霸的兒子,仍是惡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