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爺、大爺——我求求你們——」

商街上,呼天搶地的哀求聲,突然傳來。

人們聞聲紛紛轉頭看去,只見一對夫婦對着幾名強搬貨物的大漢拉扯哭喊着。

被扯住的大漢毫不留情的推開那兩夫妻,橫眉豎目的擡手朝手下喊着:「還楞着做什麽,把貨全給我搬了——」

那婦人見這些大漢不給情面,為保生計,淚流滿面的雙膝跪地,轉向那站在一旁的斯文男人求情。

「周家少爺、周家少爺,咱們一家三十八口,就靠這買賣吃飯了,你撤了咱們的貨,咱們就沒法活了——大人、大人——我求求您——我拜托您,您行行好、行行好、大發慈悲——我給您磕頭了——」

說着,她一邊磕頭,一邊還抓着傻楞的丈夫一起跪下來磕頭。

「老李,你還傻站着做啥?快來拜托周少爺啊一決告訴他,咱們 下月定會把錢還了,不,是下旬——不,是再三天、再三天,您再寛限咱們三天就成——」

鋪子老板看着周慶,又驚又怕,可在妻子的催促下,他還是跪了下來,和妻子一起哭着和那穿着一身月牙白的少爺磕頭。

「周家少爺……我給你磕頭了……我拜托您、拜托您……給咱們一條活路……」

男人看着那對跪在眼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把頭都快磕破的夫妻,只淡淡的開口。

「李老板,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錢不是我讓你借的,欠條也不是我讓你簽的,這房契更不是我主動讓你給質押的,你買賣生意不好,也不是我擋着你賺錢了,是不?」

李老板跪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哀求着。「周家少爺,這是我李家祖屋啊……我是真成交了一筆大買賣,下個月就真能還錢了……求您再寛限我幾天……再寛限我幾天……我不能丢了我李家的祖屋啊……」

周慶聞言,只彎下身,低下頭來,直視那男人的眼。

「李老板,在商言商,您是知道的,我寬限您,誰來寬限我啊?」

一旁的李氏聽了忍不住上前,揪抓住周慶的衣抱,含淚求道:「周家少爺,我拜托您——」

她話沒說完,就因為周慶掃來的冰冷視線,吓得縮了手,可卻依然忍不住流着淚顫聲說。

「我們……我們上有高堂……下、下有兒女要養……」

周慶高高在上睨着她,只回了一句。

「幹我什麽事?」

聞言,李氏放聲大哭,李老板更是死灰着臉頹然坐倒在地。

周慶看着他倆,只冷冷擡眼朝周圍那些圍觀議論的人掃視了一圈。

市集裏在場的人見了,紛紛撇開了視線。

他無聲冷笑一聲,轉身張嘴交代手下。

「墨離,可別全搬空了,該多少,咱們就拿多少,可別讓人說我周慶故意占人便宜。」

「知道。」跟在周慶身旁的男人,低頭應着,一邊在大漢們把貨物搬上車時,拿着算盤快速的估算貨物價值。

可待墨離舉手喊停時,那些大漢們早已幾乎将店鋪裏的貨給搬空,只剩下一小箱的貨物。

「爺,夠了。」

墨離說着,将算盤和帳本遞上來給周慶看。

周慶看了一眼,對着那哭得泣不成聲的兩夫妻,伸手撣了撣方才被李氏抓皺的衣抱,淡淡道。

「李老板,別說我不給你時間,明兒個早上,我會派人來清房,屆時你若還占着這屋,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說着,他方漠然轉身走開。

李老板看着自家幾被搬空的鋪子,看着那男人冷漠的背影,再又想到自家傳了數十代的祖屋就這樣沒了,一時失了理智,老淚縱橫的對着周慶大吼哭喊控訴。

「周慶!你騙我質押祖屋,又不願寬限這幾日,還強行搬貨,不讓我用貨調錢周轉,誰不知你就是要搶這屋這地——你這無良奸商!喪盡天良!不得好死!周慶你不得好死——」

這哭喊咒罵聲穿透大街小巷,引來陣陣抽氣聲。

可那被咒罵的周慶,卻像是沒聽到似的,他腳下停也沒停,依然只是慢悠悠的負手走在大街上。

「周慶你這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李老板還在哭喊,旁的人見了,怕會出事,忙上前阻止老李再喊下去。

身後一陣騷亂,周慶也不介意,就這樣走在早市的街上。

前方的人,紛紛畏懼的讓出了路來。

然後,他看見了那杵在路中央的人。

那人身材瘦小,穿着一身青衣,一張臉白白淨淨的,一雙眼清澈見底。

人都讓了,只他沒讓,就杵他眼前。

那人不是別人,是這城裏的年少新貴,這幾年城裏最出名的溫大善人——

溫子意。

他走到那人身前。

那人直視着他。

人們緊張的看着城裏最出名的這兩人,忍不住又怕又要看。

老李恨恨的哭喊詛咒聲還回蕩在空氣裏,讓氣氛更加緊張。

「你何必?」

溫大善人看着他,微蹙着眉,淡淡開口。

周大惡人垂眼瞅着他,只冷冷一笑。

「我高興。」

周慶你道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溫大善人唇一抿,一雙黑眸,黯了一黯。

周大惡人笑着舉步,同他錯身而過,走向碼頭,上了船。

周慶你道王八蛋——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身後不甘心的咒罵與哭喊依然在喊,随風上了天,久久都不曾消散。

澄紅的夕陽,緩緩沉入了遠方重重的樓閣飛檐之後。

下了船之後,男人上了樓,坐上了羅漢床,斜倚在窗邊,從他所在的位置,他可以看見,那一重又一重的屋瓦、飛檐,還有挂在其下的銅鈴。

風一吹,檐下的銅鈴便輕輕響起。

眼前的一切,盡皆被夕陽染成金黃,前方大街的石磚,對街的屋舍、樓閣,就連倚在窗邊的姑娘,全反射着金光,看來像是真金鋪設而成。

它們當然不是,待過了這些許片刻,什麽也會被打成原形。

白牆、黑瓦、灰磚,陳舊的琉璃,褪色的紅燈籠,還有那睡上三天依然難以消除的疲倦眉眼……

不過待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酒過三巡,一切又會被染上炫麗的顏色,看啥都如夢似幻,不覺真切。

凝望着窗外這座華麗又頹敗的城市,他看着它褪下了金裝,變得有如百歲老婦那般滄桑,又在人們點亮燈籠時,重新招搖起來。

徐來的夜風,吹揚起他的發,他閉上眼,卻只聞到那些胭脂水粉的味道,還有那些嘔吐過後,萬千香露也洗不盡的酒水酸臭味。

可即便有那些味道,車馬船轎還是一輛一輛,一艘一艘的接着來了,來到了這條大街。

琴聲不知何時開始飛揚,姑娘們的嬌笑再起,男人們大笑着、吵鬧着,酒樓廚房大鍋開了火,鍋勺翻飛,不一會兒就開始出菜,就算空氣中原本真有什麽臭味,也都被食物的香味,被姑娘們的甜味給取代了。

他可以聽見骰子聲,聽見歡呼聲,賭坊那兒喧鬧蒸騰了起來。

夜,漸漸深了。

城裏的人大多都已入眠,但這兒的熱鬧才剛要開始。

迎春閣的院子裏,在建造之初就搭建了戲臺,看戲的大爺一一入了座,小二們勤快的為大爺上茶送酒,遞巾端菜。

不像白日街上那兒,姑娘看戲得躲小棚裏,在迎春閣這兒,姑娘可都是大剌剌的陪着大爺們坐在臺前的。

好戲開鑼時,他睜開眼,起身換上衣抱,束起了發,戴上了冠。

當他下樓時,看見戲臺上,迎春閣的花魁,穿着男裝,扮着二郎将軍,耍着紅槍頭,嬌笑叱喝着,和另一個角色對起招來,贏得臺下大爺們頻頻叫好。

秦千戶來了,張同知來了,王爺府的陳長吏也來了,和知府大人的小舅子一起來的,坐在戲臺的最前方,不時交頭接耳,一旁還各有一名姑娘好生伺候着。

他走下樓,還在階上,未到臺前,人人都站了起來,和他打躬作揖,他笑笑回禮,客氣招呼着衆人,一旁姑娘送上水酒,他接過了手,未沾唇,已察覺不對。

這酒,有毒啊。

他笑了笑,也不介意,只一口飲盡。

酒入喉裏,香醇熱辣,燒得腸胃有如火燙。

他眼也不眨,笑着同人敬酒說笑,又喝了幾杯。

見他喝了酒,一杯又一杯,這當口,有的人驚,有的人喜,有的人驚疑不定,卻沒人試圖攔阻他。

中場來見客,這是他固定要走的過場,連臺上的戲都算好了要停上那麽一停,待他寒暄過後,才又再繼續。

鑼鼓再響,他舉步走向賭坊。

坊裏人聲更加鼎沸,人人擠在桌臺邊,激動的揚聲忙着下注。

莊家搖着骰子,嚷着下好離手,一回又一回的持續着那惑人的小游戲。

這兒的玩家,沒人有空閑多看他一眼,倒是莊家們機靈的注意到他的到來,嚷得更起勁了。

他負手站在後方看了一會兒,交代一旁手下,別讓一位官家少爺輸得太多,這才擡眼,欲轉身掀起簾子離開賭坊,可身都還沒轉,數名大漢趁其不備,從忙着下注的喧嚣人群中沖了出來,個個手上都提着大刀。

「周慶!納命來!」

那酒有問題,他早料到人會來犯,冷眼看着那幾名刺客,他不驚不慌,一擡腳踹向沖在最前頭的刺客,提氣張嘴,将那有毒的酒水,直射第二人的雙眼。

酒水如箭,對方搗着眼慘叫倒地,他沒理會,迅即奪下第三人的刀,反手橫擋另一頭疾射而來的暗器,将它們全擋了回去——

第四人被反打的暗器擊中,慘叫倒下,他回身斬殺第五人,順道把第六位那原先站在他身旁聽取交代,卻舉刀試圖暗殺他的叛變者給一刀宰了。

跟着,他腳跟一旋,大刀反手再揮,攔腰橫砍,一次解決了前面兩位不知死活又沖上來的刺客。

人們才眨眼,血花如雨,已噴濺得到處都是,六名刺客,死了五個,只有第二個人因為雙眼被酒箭弄瞎,倒在地上慘叫,沒再攻擊他而留下一條小命。

鮮紅的血,從他手上大刀的溝槽滴落。

一滴,一滴,又一滴。

坊內的賭客玩家驚恐的看着那站在血泊中的男人,人人吓得臉色發白,全像受驚的老鼠,縮擠在牆邊,躲藏在桌下,沒人敢亂動一下。

他手持血刀看着衆人,揚起嘴角。

這一笑,讓人更驚,更加不敢動彈。

身上的殺氣,仍未消,尚彌漫在空氣中。

他舉步,所有賭客都忍不住往後退縮。

他擡手,每個人都繃緊了頭皮。

噙着笑,慢慢的、緩緩的,他将大刀擱在桌上,掏出手絹擦了擦手,對着所有賭客玩家微笑。

「抱歉,驚擾了大夥兒的玩興,方才這一局,都算我的。」

他淡淡說着,朝一旁的莊家交代。

「老伍,讓大爺們到酒樓裏歇歇,把這兒清幹淨。」

「是。」老伍點頭,立刻笑着招呼起受驚的客人來。

他沒留在現場,只轉身離開。

這一回,沒人再試圖攔阻他。

他掀起簾子,踏上回廊,穿過小橋流水,走過假山造景,在衆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的上了樓。

回到房裏,他脫下了染血的衣冠,只着素白單衣,坐到窗邊美人榻上,這才倚在小幾上,看着遠方的夜色。

有人輕輕敲了敲門,是那已連着數年奪得花魁的女人。

即便隔着門扉,他都可以嗅聞到她身上的香味。

「進來。」

他頭也不回的說。

女人走了進來,輕移緩步而來。

「爺,您還好嗎?」

他依然沒有回頭,只看着遠方。

「好,當然好。」

他握住了挂在腰上的小銀鎖,用指腹摩撫着,淡淡反問。

「怎能不好?」

聞言,女人停下了腳步,不敢再進。

她停了下來,反倒讓他笑了。

諷笑。

她怕他,他知道。

這城裏的人都怕他,即便跟在他身邊多年,這女人依然怕他。

怕得要命。

他是周慶,他要人生,人就得生,他要人死,人就得死。

只要有腦袋的,都知道應該要怕他。

女人識相的退了出去。

夜風又起,再次揚起了他漆黑的發。

他閉上了眼,握緊了掌中那小小的老銀鎖,感覺着風,感覺着手中那結實飽滿的溫熱。

這城裏,只有一個女人不怕他。

女人清澈的黑眸,浮現眼前。

他可以清楚看見,那黑眸隔着粼粼的波光看着他,隔着大街小巷看着他,隔着桃花青柳看着他。

這些年,那雙清澈的眼,總無時不刻的看着他。

看着他為非作歹,看着他喪盡天良……

即便事隔多年,周慶依然清楚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生嫩的模樣。

雖然穿了男裝,可她那白嫩的臉皮,吹彈可破的肌膚,粉嫩的指尖,烏黑柔滑的長發,嬌小的身段,還有那一絲不可錯認的體香,在在都說明了她是位姑娘。

女扮男裝的姑娘。

她被搶了,連喊都不知要喊。

他坐在樓上,一眼就瞧見了她。

她還沒進門,他就知道她會被搶,她的衣料太好,鞋帽太新,身形太小,秀氣的十指太漂亮,走路的模樣太嬌氣,拎在手裏的錢袋太沉重,從頭到腳怎麽看就是只肥羊。

小肥羊。

他本不想理會她,換個時候,或許就不管這事了,但那天才一早,她是那天鋪子裏的第一位客人。

那賊太不長眼,她又太過堅持,死也不肯放手。

而那日,他的心情,剛巧不太好。

看了就煩。

待回神,書冊已經脫手。

走近了,才發現她原本模樣應該長得不錯,可惜臉被打腫了。

是個姑娘,他知道。

他從小在脂粉堆裏長大。

但她膽子很大,一直看着他,雖然在他靠近時退了一步,屏住了氣息,神态卻異常鎮定,還和他道了謝。

等回轉上樓,忍不住又朝她看去,那女人擡手整理長發,戴好小帽,長長的袖子滑到了細瘦蒼白的臂膀上。

他注意到她的手在抖,舉步前還深吸了好幾口氣,摸了摸胸口,确認錢袋還在身上,這才走出巷子。

他挪回視線,看着手中書冊,不一會兒,卻察覺到下方投射而來的視線。

是她。

他擡眼看去,她沒有移開視線,只在街上擡眼瞧着他,對他颔首點頭。

這女人膽子很大。

他想着,卻沒将她放心上。

他對大家閨秀沒興趣,也沒想多攬麻煩。

可大街上少見女子,如她這般膽大妄為,穿了男裝到處走的,就更少了,他幾年也沒見一個。

很難不注意她。

每當瞅見,總會多看一眼。

他不知她是哪家的姑娘,哪戶的小姐,卻總看見她在街市裏穿梭。

一開始,是在采買紡織機車,二手的,不是挺好,卻一買數輛;然後是棉花,一次買了十多斤,卻是分次來領,一次數斤,她也自個兒扛。

用那小小的身子,細瘦的手來提,來扛。

一次騎馬出門,在城外看見她,在田野之中,同農婦說話。

那一回,她穿了女裝,臉也因為在外奔波黑了些,但他瞅見了那被人搬下車的二手織機。

驢車上,還有一架織機,等着要送往另一戶人家。

秋風傳來她說話的聲音,穿着那樣好衣裳的姑娘,說話一般不會這麽大聲,他轉頭看去,才發現那女人是她。

他騎在馬上,讓馬兒緩步前行,隔着老遠,看了一會兒。

她在縱橫阡陌之中,追着那農婦說話,農婦下了田,她也不怕上好的繡鞋衣裙會沾上水田裏的泥,竟就這樣也跟到了水田裏,吓傻了那名農婦。

是位小姐,才不擔憂鞋會髒、會壞。

她家以前必定極富,才對身外之物這般不上心,可就因為如此,她穿鞋下田的行徑更顯怪異。

一般有錢人家的小姐,甭說下田了,見只蟲子都要大驚小怪,就連迎春閣裏的姑娘,繡鞋沾了雨水都要哀叫半天,哪個人如她這般?

再後來,又月餘,他就看見她穿回男裝,提拉着個包袱,穿街過巷,一間一間鋪子的試,一位老板一位老板的問,問人要不要買她的貨。

不是特別注意她,卻很難不去注意她。

家道中落的小姐,多半都會聽天由命,選擇嫁人,她卻沒有這麽做。

她想做買賣,當了玉珠子來換錢做生意,而且她還真找到了一個會賺錢的買賣。

只除了,她不懂做買賣還得有門道。

他讓跟在身邊的墨離跟着她,看她住哪兒,是哪戶人家。

墨離回報的消息,讓他微楞。

他以為她家已經沒落,誰知沒有,她爹是城中富戶,家財萬貫,她是大小姐,卻住在城外小院,身邊只跟着幾個老病殘窮的老仆。

「三月前,她身邊是誰病了?」

「從小将她帶大的丁翠曾病了一陣。」

聽聞這,他忍不住挑眉。

墨離又簡單說了她不住大宅的因由,連她去找了那後娘請大夫,卻被打回票的事,都查得一清二楚。墨離這人做事向來仔細,他相信就算他問這家夥她祖宗十八代的事,他都有辦法回答得出來。

因為他問了,因為他問過,這女人讓墨離也上了心。

教那墨離,總在瞅見那女人時,會多事的朝她多看一眼。

因為如此,瞧見她的機會更多了。

他在酒樓裏能看見她在街上,在當鋪上也能瞅見她,就連走在街上,也能不小心遇着。

她被人趕了出來,摔趴在地,一身狼狽不堪。

回神時,他已走到她跟前。

她擡眼,清澈的黑眼,透着窘迫。

那張先前被小賊打腫的小臉早就消了,但經過這些日子的折騰,她早不如初見時那般十指纖纖、膚白似雪,可那雙眼,卻依然清澈且堅定。

雖然羞窘,卻還是透着堅定。

這陣子,她被趕出了數十家鋪子,光是他見着的,就有七八回。

即便一再被拒,她卻沒有放棄,不打算放棄。

她匆匆将那些布匹如同寶貝一般撿拾起來。

到底為什麽?

他想問。

可到頭來,只開口告訴她得去買平安符。

她去了,他知道。

那夜,墨離多事的提了一回,後來他也在樓上,見着她在城西商街裏,順利做起了買賣。

那年冬,他又在街上遇見她幾回。

每回見着他,她總會和他颔首示意。

每一回,看見他時,那雙清澈的眼底,總不自覺透出歡欣。

她從沒主動找他說話,可她挺樂意看見他。

他知道,能感覺得到,他應該要她別再這麽做,至少別理會她。

這女人遲早會知道,他不是什麽良善公子,她每月買的平安符,繳交的辛苦錢,最終都會來到他手上。

可他很難當沒見着她,特別是,這城裏少有人見着了他,會露出純然的欣喜。

她總是如此,不自覺的,朝他揚起嘴角,漾出笑意。

莫名的,讓人不由得多看兩眼。

他從沒給過她好臉色看,沒笑過,沒回應點頭,她卻依然一遇他就對他颔首。

大年初四,街上剛開市,他坐在當鋪二樓的老位子上,又見着了那女人。

她穿着女裝,和那帶大她的女人,去廟裏上香,身邊還跟着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那是她的遠房親戚,眼睛不好,去哪兒都得人牽着。

那時,她的買賣已然好轉起來,她家的瘸子車夫,駕着驢車載她、那婦人和那小姑娘一塊兒前來。

墨離多事的關照着她的買賣,但有很大部分,是她的貨真的好,墨離拿來給他瞧過,那織布針腳緊密,摸起來極薄,觸感柔滑細膩,雖是棉布,卻不輸絲綢。

他應該要墨離別多此一舉,卻總忘了提。

她隔幾日就會帶貨上街,每月都會到酒樓裏,繳錢買平安符。

他總能見着那忙碌的身影,在街上鋪子轉啊轉,在他眼皮子底下轉啊轉,像個小陀螺一般。

他看着她牽着小姑娘下了驢車,帶着那小姑娘和一旁兜售的小販買了一串糖葫蘆給那小姑娘,入廟上香前,她擡首,習慣性的朝當鋪二樓這兒看來,忘了自己今天不是什麽做收布買賣的小貨商,忘了自己身上還穿着女裝,不是男兒裝扮。

不知從何時起,她總會這麽做。

無論晴雨,經過這兒,總會擡頭看上那麽一看,瞧上那麽一瞧。

然後在看見他時,朝他颔首。

那一日,她也如同以往那般,對着他點了點頭。

只是這一回,她穿着女裝,旁的人見着了,那瘸子見着了,身旁的婦人見着了。

在她入廟前,瘸子和她身邊的婦人說了兩句話,婦人匆匆上前,和她也說了兩句話,她猛地停下了腳步,回身昂首再看他。

他清楚知道她是何時知曉他的身分的,就是那一剎,就在那片刻。

人們總愛多嘴嚼舌,那如啞巴的瘸子也一般。

她看着他,隔着大老遠瞧着,眼裏有着難以掩藏的錯愕。

他垂眼看着她,冷冷的看着。

原以為她會匆匆轉移視線,會驚,會怕。

她卻只是看着他,直勾勾的看着他,看得他都莫名惱了,不自覺将手中的書冊緊握。

最終,是那婦人又說了幾句話,她才垂下了視線,牽握着那小姑娘,一起入了廟。

他是周慶。

周豹的兒子。

現在她知道了。

她一會兒就出來了,只是這一回,她不會再擡首,不會再尋他,不會再找他。

他想着,他該要走開,別繼續坐在這兒,該去做那些成堆的雜事。

今日大市将開,等他忙的事,早堆得和山一樣多。

可一炷香後,為了他也說不出的原由,他仍坐在原地,翻看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書冊。

飛雪輕飄飄的,紛紛,落下,因風又起,再翻落,在窗臺堆疊着,在雪地裏積累着。

大廟裏,香煙袅袅;街市上,人聲鼎沸。

她去而複返時,他一眼就瞅見了,一旁的婦人,為那小姑娘打着傘,她手上也打着一把傘,油紙傘遮住了她的臉面,他只看見她的裙擺,那潔白的裙裳,十分素雅,當她伸手拎起衣裙,他看見在那層層疊疊的裙角下,是一雙和其他姑娘相比之下,顯得有些大的繡鞋。

那是一雙天足,這年頭,有錢人家的小姐都纏腳,只她沒有。

他看着那繡鞋,跨過了門檻,重新消失在搖曳的裙擺下。

婦人帶着小姑娘往驢車走去,繡鞋的主人,卻在廟門前停了一停。

油紙傘微微揚起,稍稍側到了一旁。

他清楚記得那一刻,記得那情景,記得他看見她打傘的手,記得那緩緩飄落的雪花,記得她從油紙傘下露出的小臉,記得她昂首時,在寒風中,徐徐吐出氤氲白霧的粉唇。

他記得她揚起了眼眉,用那清澈如夏夜的眼,不偏不移的看着他。

以為她這回該要怕了他,就算不怕他,也該記起自身的穿着打扮,想起自個兒是個姑娘。

可她不怕,還找着他。

雪花在空中漫舞着,街市上,人聲依然鼎沸,他卻只能看着她。

然後,她微微擡起了藏在衣袖裏的手,反手攤開。

他看見一只紅色的平安符,在她小小的手心裏。

是紅色的,不是黃色的。

那是大廟裏的平安符,不是酒樓裏賣的。

她瞅着他,确定他看見了,才轉身将它挂在了廟門前的石獅子的脖子上,不是大的那只,是那只小的。

小獅子。

他無言以對。

她打着傘,轉身走了,上了驢車,消失在大街的那一頭。

可那殷紅的平安符仍在,在那廟門前,在那小小的石獅子身上。

驢車走遠了,雪花仍在飛舞着。

有那麽一剎那,他眼角微抽,遲疑着。

也許他不該這麽做,他清楚知道,暗地裏,一直有人盯着他。

他坐在窗邊,盯着那抹殷紅,久久。

可到頭來,他還是下了樓,在漫天飛雪中,來到廟門口,看着那銀鎖,伸手取下了它。

平安符上,被她綁了一個老銀鎖,鎖是腰子鎖,小巧卻飽滿的鎖身上,刻着四個字——

長命百歲。

他看着掌心裏的小鎖,有些無言。

這城裏多少人咒他和周豹一塊兒去死,她卻要他長命百歲?

他看着那老銀鎖,忍不住,慢慢的、緩緩的,将手指收攏,将其握在掌心裏。

有那麽一瞬間,好似仍能感覺她在銀鎖上留下的溫熱,感覺那熱氣,從手心一路鑽到了心口。

他不知她在想什麽,怎想的?

她該已知道他是誰,知道他爹是做什麽的,但她仍為他求了平安符,給了他這老銀鎖?

有人看着,他知道,能感覺到。

但這不是他逼的,不是他搶的,是她要給。

她給的。

真傻。

他想着,卻還是握着那腰子鎖,穿越街頭人群,轉身上樓。

真傻……

男人張開眼,看着夜色,但往日舊時的回憶,卻只是讓他更加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手中的老銀鎖。

驀地,又有人來,但那人不敢敲門,只靜靜的站在門外。

他松開銀鎖,讓那腰子鎖同鮮紅的平安符,垂落胸口,落入衣中,這才轉身開口。

「進來。」

那人聞言,方直起身子,開了門。

來人不是別人,是墨離,他一臉恭敬的推開了門,進門後卻只站門邊,讓身後的人進來。

兩位小仆小心翼翼的送上了酒菜,另一人端着水盆,再一人送來幹淨的布巾,在那些人之後,還有一人捧着一疊簿子來到一旁,那些是酒樓的、當鋪的、迎春閣的帳簿,還有其他底下的營生鋪子,林林總總,不下上百間。

小仆們将東西擱上桌之後就走了,只墨離還留着,他關上了門,來到桌邊。

周慶在水盆裏洗了洗手,卻沒用那些菜肴,只拿了一顆橘,慢慢剝了皮,看也沒看他一眼,只道。

「報吧。」

得令,墨離立刻張嘴,平鋪直述的開了口。

「元生當鋪,收銀七萬五千兩,收貨一百六十二件;京華酒樓,收銀十八萬九千五百兩,平安符售出一千兩百二十八件……」

他坐在窗邊椅榻上,靜靜的聽着對方報帳。

黑夜裏,他看着月上枝頭,看着風卷雲過。

墨離口齒清晰的報着帳,報完了自家帳本,又開始報官家大小事,報完官家大小事,又跟着報武家大小事,然後報起商家大小事。

墨離一項一項的報着,語調平穩,只在他擡手時才停,在他擺手示意繼續時才繼續。

當墨離停下來時,早已過去大半夜。

迎春閣裏的鑼鼓聲不知何時早停了。

姑娘們唱的小調也漸漸消散,就偶爾還能聽到一些絲竹管弦聲,從閣樓另一面的河上傳來。

月下,水波蕩漾着,輕輕響。

大紅燈籠一個跟着一個,熄了。

四更天,巡行的更夫,敲響了梆子。

這時辰,是夜最深的時候。

周慶擺手,讓墨離要那些下人把酒菜撤了。

墨離安靜的做着事,然後很快的也退了下去。

風仍在吹着,他擡手,從指尖彈出氣勁,彈熄了燭火。

明亮的閣樓瞬間暗了下來。

這一夜,即将到了盡頭。

他仍倚坐窗邊,屈膝靜靜的看着這座城。

若有人擡首仰望,仍能看見他的衣擺就在窗邊飛揚着。

下一瞬,衣擺如鬼魅一般消失在黑暗裏,再無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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