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再又遇見他,是在城外。
那天,雲層很厚、很低,那幾日老在下雨,一見雨停,她立刻換上男裝,要陸義載她出門。
大半年過去,翠姨早就不再和她争辯她出門做買賣的事,丘叔和陸義是更不用說了,每回她要出城,丘叔死活都會叫陸義載她。
她記得陸義第一次看見穿着男裝的她時,楞了一楞,倒也沒說什麽。
她是個小姐,是他的主子,他對她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句話也沒吭過,雖然他也很少會吭上那麽一聲。
後來發現她在做什麽事,他就更不吭聲了,要他載人,他就載人,要他搬貨,他就搬貨,雖然瘸了腿,他畢竟是個男人,力氣怎樣也比她大許多。
一早陸義就駕着驢車,載着穿着男裝的她,到城外去和農婦收貨,誰知回程途中,兩人才剛要從小路轉上大路,前方忽然竄出一頭黃狗,老驢受驚,拉歪了車,下一剎,驢車一歪,車輪就陷入了泥坑裏。
黃狗對車吠叫着,可等陸義一下車,就驚得一溜煙跑不見蹤影,她下了車,讓陸義驅趕着那老驢,試着将車拉出來。
可老驢用盡了力氣,驢車還是八方不動。
陸義一拐一拐的繞到了後頭,卷起了衣袖,比着手勢,一開始她還沒看懂,跟着見他試圖要推車,她可傻眼了,他腿可是瘸的,怎可能推得動?
她忙上前阻止他。
「不用,陸義,別忙了,你在這兒待着,顧着驢和車,還有車裏的貨,我到前頭找人來幫忙。」
陸義瞪着她,擰眉搖着頭,粗聲開了金口:「我去。」
「我一人待這兒,若遇匪徒,貨都給搶走了,咱們還做什麽買賣呢?」她沒給他拒絕的機會,三步兩并的快步往前走去,一邊回頭道:「在這兒等着,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着,她便匆匆走上了大路。
今日雖已放晴,路上仍有不少泥水坑,走沒多久她布鞋已濕,褲腳也都沾了不少泥。
這兒雖已是大路,可離官道尚有一段距離,整條路上不見人影,她走了好一會兒,才遠遠看見一馬車駛來,她伸手揮喊,駕車的車夫也舉起手,她本以為那車夫會将車停下,豈料那車夫舉手只為揮鞭,他烏鞭一揮,打在馬屁股上,馬兒吃痛,四蹄齊飛,風風火火的拉着車,駛了過來。
她見狀,吃了一驚,不敢擋在道上,忙往旁閃,卻仍被車輪濺起的泥水噴了一頭一臉。
她傻站在路邊,只覺好氣又好笑,只能抹去一臉泥水,正當她想找條小溪來洗臉,就聽見遠方又傳來馬蹄聲。
她轉頭看去,只見兩名騎士騎馬疾奔而來,速度比方才那馬車更快。
不敢擋在道上,她忙退到路旁,一邊卻還是忍不住懷抱希望,在馬蹄聲靠近時,舉起了手,朝那兩人高聲喊着。
「嘿!嘿!兄弟!能不能幫幫忙?」
馬蹄急急,雙騎并行而來,一眨眼到了眼前,飛一般竄過,正當她以為對方又要對她視而不見時,忽地聽見馬撕急鳴,那兩騎士竟雙雙停了下來。
「兄弟,謝謝,不好意思,我驢車陷——」
她一喜,忙匆匆上前,邊急着解釋,可走沒兩步,她就看見馬上的騎士不是別人,是周慶和他的随從。
她呆了一呆,說到一半的話,瞬間消散,腦袋瓜裏變得一片空白。
他在馬上瞅着她,挑眉。
「驢車怎了?」
她眨了眨眼,瞬間回神,忙将高舉的手縮回。
有那麽片刻,她還真想回說沒事,什麽事也沒有。
可一想到陸義還在等着,老天爺又一副随時要下雨的樣子,怕貨被雨淋濕了,她只能清了清喉嚨,紅着臉,硬着頭皮道。
「我驢車……不小心陷進泥坑裏了,能不能請您倆幫把手?」
「在哪?」
她舉起手,指着來時的方向,道:「在那一頭大約三裏處,我家車夫在那兒看着。」
他坐在馬上,高高在上的垂眼看着她,看得她一臉宭迫,忽然莫名注意到自己身上滿是污泥,看起來一定頗像個小泥人。
就在她被看得面紅耳赤,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擺的那個當口,他淡淡開了口。
「墨離,過去看看。」
「是。」
他那随從颔首領命,立刻便策馬前去。
她松了口氣,忙和他道謝,開了頭,卻不知該怎稱呼他。
「謝謝,呃……」
他瞅着她,再次開了金口。
「我叫周慶。」
「我知道。」她脫口而出,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麽,小臉又紅,忙又道:「謝周公子仗義相助。」
他看着她,忽地傾身朝她伸出了手。
「我載你過去。」
咦?
她呆了一呆,忙紅着臉,搖波浪鼓一般的搖着她的頭。
「不、不用了,謝謝周公子。不好意思耽擱了您的時間,您願意幫忙,在下已經十分感激,您忙您的,我自個兒走回去就行了,況且我一身的泥——」
她話聲未落,就聽到他又挑眉,吐出兩個字。
「上來。」
那是句命令,她小嘴半張的看着眼前傾身的男人,忽地領悟,這男人是不容人拒絕的,她迅速合上了嘴,即便羞得滿臉發燙,依然只能硬着頭皮伸出了手。
他握住她的手,她才感覺到他的大手包覆住她,下一瞬間,他輕輕一使力就将她拉了上去,讓她側坐在他前方。
她很快發現這姿勢不對,她看過人騎馬,知道是要跨着騎的,況且她知道自己這樣側座占了他的位子,跨坐會讓情況好一點。
遲疑了一下,她穩住自己,試圖把腳擡起來,跨過馬身,身後的男人卻在她耳邊道。
「如果你還想嫁人,就別跨坐。」
聞言,她僵了一僵,最後卻還是把左腿跨過了馬身,穩穩的坐在馬鞍上,小手抓着前方的鞍頭。
身後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輕抖缰繩,讓馬兒舉步前行。
她沒有騎過馬,胯下那巨大的動物開始移動時,她緊張的繃緊了身子,但更讓她緊張的,是他就貼坐在她身後。
她從來沒和男人靠得這麽近,更別提共騎一乘。
他的胸膛貼着她的背,結實的大腿,緊貼着她的腿。
他的體溫,幾乎在瞬間就透過衣衫,熨燙了過來,讓她的背和腿更熱。
「為什麽?」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舔着幹澀的唇,問:「為什麽你能跨坐,我不能跨坐?」
「姑娘若是處子,在洞房花燭夜時,會落紅。」
他低沉的嗓音,平靜的在耳邊響起,近得讓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吐息,教小臉又紅,可更讓她吃驚的,是他的回答。
好吧,他果然知道她是姑娘,那沒什麽,他看過她穿女裝,他救過她,幫過她,早早就認出了她。
但他剛剛說的每個字她都了解,湊在一起,她卻聽不懂。
擰着眉,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好奇,開口問。
「什麽是落紅?」
「血。」
他的雙手輕擱在大腿上,大手松松的抓着缰繩,任馬兒慢慢往前走,「姑娘腿間的私密處有一層薄膜,第一次和男人在一起時,它會破,會流血,一般姑娘的第一次,通常是在洞房花燭夜,人們将那破處的鮮血,稱作落紅,當做那姑娘是處子的證明。跨坐騎馬,有時會讓那薄膜意外破掉。」
聞言,她更加吃驚,又羞又窘,若不是緊緊抓着鞍頭,她應該會吓得從馬上掉下去。
她不知他怎能臉不紅、氣不喘的,将這事說得這麽直接,那般清楚明白。
這事,誰會就這樣說出口?
即便是已出嫁的婦人對着自家閨女,恐怕都羞得說不出口,更何況他還是個男人。
可他就說了,半點掩藏也沒有。
話說回來,迎春閣是他家開的,他會知道這事也不奇怪,只是一般人會這樣就說出口嗎?
她心跳飛快,面紅耳赤的坐在馬上,這會兒無論是雙腳離地面太遠,或眼前的景色,都被她抛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
「你不該和我說這個。」她力持鎮定的說。
「你不該上街做買賣。」他眼也不眨的回。
她啞口無言,只有耳更紅。
馬兒緩緩往前行,搖啊搖的,不怎麽颠,她目不斜視的看着前方大道,和兩旁的田野、遠方的林子,聽着馬蹄聲噠噠的響着,回蕩在風中。
「我需要銀兩養家活口,所以才做買賣。」她說。
「我知道。」他說。
馬兒繼續前行,風兒悄悄拂來,迎面貼上了熱臉。
「謝謝你,沒同旁人說。」
「這世上有太多的不該,都只是世人定的規矩。」他低下頭來,在她耳邊,又緩緩開口:「沒有什麽規矩,是不能打破的。」
心頭莫名狂跳起來,因為他靠得太近,因為他身上的味道,因為感覺到他說話時,那熱燙的唇幾乎就要碰到了她。
臉紅耳熱的,她屏住了氣息,有那麽瞬間,想要躲,但人在馬上,他兩手就擱在她身旁,抓握着缰繩,圈繞着她,還能往哪躲?
更何況,他若真有心想對她做什麽,即便在城裏,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怕也都敢做,也會做,不會等到這當口。
思及此,她深吸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果然,身後的男人重新直起了身子,沒繼續貼在她耳邊,只再道。
「最近生意不錯?雨天你也出城收貨?」
「托周公子的福。」
對這回話,他嗤笑一聲。
她從沒見這男人有表情,不管何時看見他,他總是一臉漠然,那不以為然的嗤笑,讓她差點忍不住回頭看他,但她怕摔下馬去,只能瞅着前方,紅着臉道。
「是真的。」
「怎麽說?」他問。
聽他那話,就知他不信,她抓着鞍頭,告訴他。
「那日花魁游河,街上萬頭攢動,我瞧人那麽多,那花落水流、美人游河的景色,真見到的人,八輩子也忘不掉,我發現做買賣就是要趁這熱鬧,回頭就請人連夜趕着做了小荷包,上頭分別繡了桃花、畫坊、美人、烏笛、小橋流水——」
「烏笛?」
她一僵,臉又紅,只能慶幸他在身後,瞧不着。
他緩緩的,開口問:「美人就算了,繡烏笛,誰買?」
「我讓人做了男用與女用的,男人的錢袋,女人的荷包。」她鎮定的說:「繡了烏笛的錢袋,賣得可好了。這城裏,每一個男人都想成為周慶,好能站在柳如春身後。」
「所以,你拿我來賣錢?」
聞言,她心底打了一個突,怕他惱了,但他雖然這麽說,口氣聽來卻有些莞爾,那讓她壯了些膽,開口。
「我請人繡的是烏笛,可不是周公子您。」
這話,讓身後傳來低低的笑聲,教她莫名也揚起嘴角,放松了下來,卻無端更想回頭看他此刻的模樣了。
可她不敢。
為了她也說不明白的原因,她不敢。
馬兒繼續緩緩前行,搖啊晃的,漸漸的,她也習慣了。
因為放松,眼前的視野開闊了起來,她可以看見水田映着山水,看見遠方飛鳥匆匆掠過,一輛水車在水渠裏轉着,将水打進更高的渠道裏。
騎在馬上,一切似乎都更加鮮明,比在驢車上看得更高更遠。
縱橫的田壟阡陌之中,翠綠的稻禾往兩旁延伸,風一吹,就翻起陣陣綠浪。
雲很低,幾乎像是觸手可及,可是雨水始終沒有落下來。
在那翠綠的潮浪中,他低沉沙啞的嗓音又再次響起。
「你不怕我嗎?」
她一怔,想了想,老實回道。
「怕,當然怕。」
「那你還把鎖留給我?」
沒料到他會提這,剎那間, 她羞得連腳趾頭都紅了。
可她确實給了,他也拿了。
而她知道,他會再提,就是因為在乎。
所以,即便再羞,她仍張嘴告訴他。
「因為,我識得的周慶,同旁人說的不一樣。」
身後的男人沉默着,半晌,才開了口。
「你叫什麽名字?」
她還以為他在酒樓裏聽到了,那時他在樓梯上,停下了腳步。
「溫子意。」她啞聲重複這名。
「不是這一個,」他又低下了頭來,在她耳畔問:「告訴我,你的名字,真正的那一個。」
「溫……」她心一顫,粉唇半張,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吐出了真實的閨名:「溫柔……」
「柔軟的柔?」他再問。
「嗯……」她啞聲應着。
「溫柔。」他張嘴重複。
聽到自個兒的名從他嘴裏吐出來,不知怎,讓心口莫名有點兒發軟。
「嗯。」她臉紅心跳的點點頭。
像是滿意了,他沒再多說什麽,只是載着她,緩緩繼續前行。
帶着寒氣的風兒,吹啊吹的,她卻只感覺到身後男人溫暖的存在。
這真是不應該,可早在她穿上男裝,踏出家門的那一刻,她就已經把所有世俗的規矩抛在腦後。
就像他說的,她人本就不該在這兒,不該出門做買賣。
沒有什麽規矩,是不能打破的。
他這麽說,而她只覺得,像是得到了認同。
她打破了規矩,他沒有責難她。
或許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曾活在人們定下的規矩之內。
這男人還經營着迎春閣呢。
若讓翠姨知道她和他共騎一乘,怕不早昏了過去。
即便她已經二十有三,縱然她做出了那麽多出格的事,翠姨還想着她能嫁入好人家,好似她還真的能夠嫁人。
她曾想過,卻再也不想了。
在她走出大門,開始做買賣之後,就更不想了。
買賣成交的感覺很好,自己攢銀子更讓她覺得心裏踏實。
情況若順利,不出三年,說不得她就能買下一小宅,再也不用看大宅裏那女人臉色,不用伸手同人要錢。
她可以養得活自己,養得活翠姨和雲香,養得起丘叔和陸義。
人都說他不好,可她知他是好的。
坐在這高大的駿馬上,讓他載上這一程,更讓她确定這件事。
在她上馬時,他甚至警告了她,不讓她跨坐,而今他讓馬兒走得這麽慢,也是為了不讓她有那意外發生。
她是個姑娘,将來還得嫁人。
即便她在他警告之後,依然跨着坐,他卻讓馬兒慢慢走。
那是他不曾說出口的體貼。
雖然說了那句話,雖然知道她壞了規矩,做了出格的事,他依然沒有瞧輕她,依然對她有着該有的尊重。
馬兒慢慢的走着,但走着走着,她還是瞅着了那條小路,看見了自家的驢車。
這幾裏路,方才她走來很長,現在卻覺得有些太短了。
遠遠的,她就瞧見,他那随從已經用他的馬,協助陸義和那頭老驢,将驢車拉出了泥坑。
看見她和他一起坐在馬上,陸義瞪大了眼,擰起了眉,有那麽瞬間,她真怕他又要多嘴,幸好他這回識相的如以往那般閉着嘴,啥都沒說,只在兩人到了驢車前時,垂下眼眉,低頭照顧那頭老驢,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她知陸義關心她,上回才會多事開口。
可身為仆傭,他很清楚何時該說話,何時不該說,特別是他本來就不愛多嘴多舌。
胯下的馬兒,在身後男人的操縱下,在驢車前方不遠處停了下來。
她本想着試圖自己下馬,可這駿馬十分高大,而坐在後方的男人,先行下了馬,然後朝她伸出手來。
她擡手傾身試着握住他的手,誰知他卻忽略了她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腰,将她抱下了馬。
溫柔吃了一驚,小嘴微張,抽了口氣,一張臉兒,驀然再次羞紅。
他動作很慢,很溫柔。
她雙腳落地了,可他雙手仍在她腰上,多停了那麽一會兒。
那雙大手的熱度,透過衣衫熨燙着她的肌膚,教一顆心跳得飛快。
忍着羞,她擡眼瞅他,只見他低垂着那雙深邃的黑眸,看着她。
然後,他擡手,拇指撫過她的臉,抹去了她臉上的泥。
因為如此,她才記起臉上還有泥。
一時間,臉更紅。
在他眼中,她一定很可笑。
不知怎,忽然在意起自己的模樣來,她匆匆擡手想擦臉,卻又覺得太刻意,半途改為雙手抱拳。
「謝周公子……」
她說着,卻因為兩人依然靠得太近,顯得姿勢特別奇怪,忙退了一步,躬身低垂着腦袋,這才滿臉通紅的再次道謝:「仗義相助。」
這話,讓他又嗤笑了一聲。
她低垂着眼,卻又看見他垂挂在腰間的腰子鎖和平安符,一時又羞,不敢再看,只能匆匆擡眼直起身子。
可她下了馬了,道了謝了,眼前的男人依然沒走開,就這麽杵着,她也不好就這麽轉身走開,可她既不敢再擡眼看他,也不敢再垂眼瞧那銀與紅,只能目不斜視的盯着他的衣襟,客氣開口道。
「改日周公子若有空,還請讓在下宴請您一回。」
「好。」
「咦?」
她邀他,原只是客氣話,還以為他會回絕,沒想到他卻一口答應了下來。
聞言,她一楞,錯愕朝他瞧去。
「端午那日我有空,就午時,在香滿樓吧。」
「啊?」她傻眼。
「不方便?」他挑眉。
「呃……」她傻看着他,紅着臉,只能道:「不……沒有不方便。」
「記得把你的荷包帶上。」
話落,他翻身上了馬,看了她一眼,又瞟了那站在老驢身旁照顧那頭動物的陸義一眼,然後一抖缰繩,策馬離開了。
他的随從飛快跟了上去,兩人雙騎如風一般,一眨眼就消失在眼前。
她傻站在原地,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當她回身朝驢車走去時,陸義瞅了她一眼。
「我知道,我不該邀約他,但人家幫了咱們,請吃個飯、回個禮,也是應該的。」
陸義沒有吭聲,只是确定缰繩仍穩穩的綁好,沒有松脫,這才摸摸老驢的背,然後轉身上了驢車,臨上車前,他停下腳步,嘆了口氣,轉頭看着從車後爬上驢車的自家主子。
「他開了迎春閣。」
她一怔,擡頭看來,然後開口。
「我知道。」
「這爺不是一般商家。」
「我知道。」她眼也不眨的再回:「只是應酬飯,又是大白天的,不會有事的。」
陸義擰眉瞅着她,厚唇微張,又閉起,他沒再多說,只點點頭,爬上了車,坐在前座上,輕抖缰繩,驅策老驢往前走。
坐在後車廂裏,溫柔臉微紅,她悄悄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
車馬辘辘往前,她掏出手絹抹去臉上幹掉的髒污,對陸義的警告沒有多想,她只開始擔心自己端午那日,會湊不出足夠的銀兩請那男人吃飯。
香滿樓建在水畔,風景秀麗,大廚還是從京裏聘來的,在那兒吃上一餐,可不便宜。
她只希望到時他不會心血來潮點上七八個大菜,吃得她血本無歸才好。
端午。
晴空萬裏,偶有白雲飄過。
香滿樓位在城外石湖畔,樓高三層,可以看得很遠,在端午時,湖上還有龍舟競賽,熱鬧得緊,岸上通常早擠滿了人,視野較好的香滿樓,一到了端午,更是一位難求。
當她正煩惱該怎麽訂下位子時,他那位如影随形的随從卻在她上街做生意時,找到了她,告知已訂好了位。
她厚着臉皮,也只能張嘴道謝。
那随從,叫墨離,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無論周慶去哪,她幾乎都能看見他沉默的跟在他身後,就像道影子一般。
她看見墨離,總也會和他颔首點個頭,算是招呼。
到了端午,她好說歹說,幾乎說破了嘴皮子,才說服了翠姨,讓翠姨和雲香,同她一起穿了男裝,一起到香滿樓湊熱鬧,看人劃龍舟。
自從出門做買賣之後,她長足了見識,膽子也大了,上回在運河邊看了熱鬧,那繁華、那絢麗,那種說不出的璀璨風華,是她一輩子也沒見過的,總也想讓翠姨和雲香有機會也感受一下。
沒道理男人什麽都可以做,女人卻樣樣不成。
雖然說,女眷也可以在搭起的棚子裏看戲、看龍舟,但處處都被遮擋,真要看也瞧不着太多什麽。
翠姨本是不願的,可最後仍是被她說動了。
反正是要請客,位子雖是給他訂了,她這請客錢還是得出的,她看得出來陸義的擔憂,算盤一打,牙一咬,幹脆讓大夥兒一塊上香滿樓吃飯。
她本也想叫丘叔一起,但他老人家說他熱鬧看多了,寧願在家看家,她也就不勉強了。
到了香滿樓,陸義倒是不願上樓了,說他要顧車。
她沒和他争辯,這人倔起來,有時就和頭牛似的。
于是,她只同穿了男裝的翠姨與雲香一起上了樓,溫柔原以為他訂了二樓的位子,誰知店小二卻一路領着她們上了三樓的廂房。
那廂房十分雅致寬廣,比二樓的廂房更大上許多,前方的景色無比開闊,從這兒望出去,遠山含笑,水天一線,什麽好似也近在眼前。
當然,樓下湖面上的龍舟,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數十艘的龍舟接二連三的出現,每一艘龍舟上,都挂着各商家的鮮明旗招,上頭的人兒都穿着有別于他船款式的衣,頭上綁着不同顏色的頭帶,有黑衣紅帶的,白衣黃帶的,朱衣青帶的,藍衣黑帶的,各式各樣的衣與旗,昭告着衆人,自個兒是哪家的、哪隊的船員,坐在舟尾的試敲着鼓,坐在船頭的掌着旗,有人揮着槳和岸上的親友打招呼。
除此之外,岸邊街上更是有大大小小的攤販在賣着各式小吃,賣包子的、肉粽、賣糖葫蘆的人們吆喝着,還有人駕着小舟,在水邊賣着蒸好的菱角,氤氲的白煙一道一道的冒。
驀地,遠方大街上傳來鞭炮聲響,不知哪來的人抓着制作精巧的大面具從煙霧中沖了出來,讓街上煞是熱鬧。
「唉呀,這什麽啊?」翠姨又驚又怕,卻又忍不住上前瞅着那從煙霧中冒出來的怪獸。
「爺外地來的吧?那是舞獅子啊。」小二送來了一壺熱茶,和三盤精致的糕點,笑着說:「咱們城裏,逢年過節商家都會張燈結彩、請人舞獅,讨個吉利。」
饒是從京裏來的翠姨,也沒見過這等陣仗,忍不住坐到了窗邊,就連眼睛不好的雲香,都慢慢的走到了窗邊,朝欄杆外張望。
岸邊、湖上的人看來都小小一個,五彩的旗招在風中飄啊飄的。
她原以為,周慶應該早到了,可這廂房裏沒有別人。
她才要下樓打聽,那店小二已又前來,笑咪咪的道:「這位爺,墨爺方才差人來交代,說少爺忽然有事,會晚點兒才來,怕您餓着了,讓我們先備了些菜,請您與客人先用。」
說着,他拍了拍手,就讓身後的丫頭們一一送上了各式各樣的大小菜肴,除了用蔬果雕成的花鳥涼菜,還有糖醋排骨、清蒸黃魚、蔥爆油雞、醬牛肉、辣子雞丁,看得她眼花撩亂,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拒絕,一想到這些大菜不知道要多少錢,她都不知道帶來的銀兩夠不夠付,忽又有人端來一盅佛跳牆——
她看得一陣暈眩,只能告訴自己,幸好有帶翠姨和雲香一起來幫忙吃,若到時不夠錢付,反正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大不了留下來洗盤子好了。
這頭菜還沒上完,樓下鼓聲忽地又咚咚咚的響了起來。
位置好的香滿樓外,早擠得人山人海,一艘又一艘的龍舟在人們的簇擁下入了水,人們不只妝點着自己,也裝點着龍舟,黑的、紅的、黃的、青的、藍白相間的,什麽樣的顏色也有,就連旗招上的花樣也多得很。
沒錢的,那是用筆在布上寫上幾筆,有錢的,那就在上頭繡個老虎、黑熊、大蟒,更有人直接在上頭繡了一個大大的三太子、二郎神。
那些五顏六色的龍舟下了水,在水上東邊排成一列,一名大漢站上架在水上的浮臺,朗朗開口張嘴說話。
她本想那人站得那麽遠,誰聽得清他說什麽呢?
誰知那大漢嗓門還真大,說話聲傳遍水面,即便在岸上這兒,還真的隐隐聽得見他正在解說比賽規則。
店小二不忘一邊在旁補充道:「贏得龍舟賽事,對商家是很吉利的,拔得頭籌奪标的旗手和商家,可是大大的出彩啊,非但商家名號可以在龍神廟裏挂上整年的旗,出門上街時,那是走路都會有風。」
龍神廟她知道,就是城裏那座大廟,城裏商街就是從那兒起始,能在那兒挂旗,确實很有面子。
驀地,下面人潮再次喧嘩起來。
她擡眼看去,只見一艘白色的龍舟下了水。
龍舟上的人,全穿着白衣白抱,鼓是白的,旗也是白的,連劃水的長槳都是白色的。
燦燦金陽下,那艘姍姍來遲的白色龍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龍舟上所有的槳手,擡手搖槳的動作整齊劃一,讓長舟平穩又快速的往前飛快破水而行,站在白色龍舟最前頭的,是一名身形精壯,器宇軒昂的白袍大爺。
讓她吃驚的,是那艘龍舟上挂的大旗,繡的圖案,不是四爪團蟒,是五爪飛龍。一般皇家方能用五爪飛龍,就連官家也只能在旗上繡上四爪團蟒,但眼前此人卻甘冒大不諱,在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之下,竟然就在船上挂出五爪飛龍,這若讓人報上京裏,可是能安上一個謀反的殺頭大罪的。
那白抱大爺卻像是一點也不擔心這事,他氣定神閑的負手站在船頭,看着前方水面,好似這天下就是他的,不是別人的。
幾乎在看見他的同時,水面、岸上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那人的身後,站的不是別人,是周慶。
他安安靜靜的垂手站在那大爺身後。
忽然間,不待店小二解說,她領悟到那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周豹。
白色的龍舟來到平臺旁,周豹一個縱躍,跳上了那備着香案、有桌有椅的水上平臺。
寬敞的平臺下面綁着無數個木造的浮桶,讓平臺穩穩浮在水上,教這建得既寬又大的平臺,穩如平地。
幾艘參加龍舟賽的商家大老板,早已齊聚在那,見周豹上來,紛紛讓了開來,周豹幾個大步來到香案前,一旁有人立即上前奉香,周慶不知何時已靜悄悄跟上,先行接過了香,才又遞給了他爹。
溫柔再一細看,才發現那上前奉香的也不是別人,是他那貼身随從墨離。
周豹舉香齊眉,周慶接過墨離再次遞上的香,一旁衆家大爺也紛紛舉香跟進,不過當然周豹手上那炷香是最大最粗的,就像根棒子一樣。
周豹領着衆人,面對前方廣闊水澤,拜天敬神。
上完了香,他一掀衣袍,毫不客氣的就在平臺上的主位坐了下來。
周慶沒坐下,只垂首聽取那男人說話。
其他商家大爺紛紛落坐,一旁仆人勤快的上了熱茶和小點,但她很快就注意到,那平臺上全部的人,一舉一動都随着那周豹動作,他低着頭,沒人敢擡頭,他沒坐下,沒人敢先坐,他若不喝茶,還真的沒人敢先張嘴喝上那一口。
不一會兒,周慶轉身重新上了龍舟,輕輕的落在船頭,就在平常旗手所站的位置。
忽然間,知道他就是今日那艘長舟的旗手。
他本來沒這打算的,她知道。
那日是他自己說今日無事,可顯然有人改變了主意,她能聽到人們議論紛紛,八卦如風,閑話一下子就從平臺那兒傳上了岸,飄了上來。
「聽說是周豹要周慶親自奪标啊!」
「奪标可不是件簡單的事,一般旗手錬了多久?周慶這樣臨時趕鴨子上架,是成不成啊?」
「響午已比過數輪,眼下這些全是贏家才留下來的,可都不是簡單角色啊!周慶這要是輸了就難看了吧?」
「話說回來,其他堂口商家是敢贏嗎?」
「說是周豹放話了,這回誰要是奪了水神旗,就給三年的平安符,那是三年不用繳月錢啊!」
聞言,衆人瞬間騷動了起來,閑話飛一般的四下擴散。
平安符的月錢是按買賣交易來算的,買賣越大,平安符的月錢就越高,三年的月錢,可不是小數,就連她聽了都心動,更遑論那些做大生意的商家了。
她聽了一楞,再朝那水面上看去。
果然各家龍舟上的船手全都摩拳霍霍,精神緊張,個個一臉勢在必得,早已動手将船劃到了起始的水線。
平臺上,周豹老神在在,坐在那兒喝着茶,同一旁商家大爺們聊天,看也沒看兒子一眼。
周慶穿着書生一般的白袍,不像其他旗手一樣穿着勁裝,也沒防水的鞋靴,可那并不困擾他,她才将視線拉回他身上,就見那男人彎腰脫掉了靴襪,赤腳将長抱撈起塞在腰帶上,一邊還不忘擡手指揮船手劃槳移動。
不一會兒,所有的龍舟皆就定位。
長舟尚在前行,他已靈活的轉身赤着腳,踩上了龍首。
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忽然間,他轉頭朝這兒看來。
明明隔着大老遠,他看起來也就牙簽一般小小的人兒一個,可不知為何,就是覺得他在看她。
是錯覺吧?
一瞬間,幾乎想從窗邊退開,可下一剎,她看見他腰間有抹銀光一閃而過。
心頭,忽地一跳。
她看着他伸手握住那發亮的銀,小臉更紅。
那男人确實在看她,她知道,他也知道她在看。
然後,他轉開了視線,松開了銀鎖,下一剎,臺上大漢高喊一聲,揮起了旗,鼓聲瞬間急急作響,數十條龍舟劃開水面,沖出起始水線,破水前行,岸上人人高喊起來,紛紛幫着自家龍舟,搖旗納喊、吆喝助威。
一時間,水花四濺、鑼鼓喧天,人人呼喊得震天價響。
其中四艘龍舟,沒多久就超越了其他長舟,漸漸将距離拉了開來。
在那滔滔白浪中,每位旗手都俯身趴上了龍首,整個身子有一半以上都懸在水面上。
在這之中,那艘全白龍舟無比顯眼,它不是最快的,但它上頭的槳手動作最整齊劃一,沒多久,它就逐漸追上。
但另外三艘龍舟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有兩艘忽然朝白龍推擠過來,一左一右的,眼看三艘龍舟的龍首就要撞上,槳手的木槳都打在一起了,人人看得驚呼出聲,以為下一刻就要翻船。
就在這時,趴在龍首上的周慶,忽地只手騰空而起,雙腿朝左右兩邊擠來的龍舟龍首各踢了一腳,砰砰兩聲巨響驀地響起,那兩艘夾擊他的龍舟猛地一晃,
真差點要翻了,幾個槳手落了船,剩下的槳手們手忙腳亂的穩住船身,再顧不得其他。
他趁此機會,領着白龍舟再次往前追趕前方那艘全黑龍舟。
訓練有素的白龍槳手們,有條不紊的手起槳落,即便經過方才那陣混亂,也沒半個驚慌失措,從頭到尾都不斷的搖着槳,一下子就把那兩艘龍舟遠遠抛下。
前方領先黑龍舟的人看了,一時有些驚慌,個個奮力搖槳,但周慶領着的白色龍舟仍急起直追,沒兩下就趕了上來,和它齊頭并行。
眼看水神旗就在前方,黑龍旗手趴在龍首上,拚了命的伸長了手,但一旁的周慶已趕了上來,在那最後一瞬,他在龍首上壓低了身子,整個人平行在水面,幾乎只以雙腿支撐,以兩個手掌的差距,就要奪下了那金光燦燦的水神旗——
誰知在他才握到旗杆的那瞬間,後方黑龍舟上,竟有人拿船槳直接朝他丢去,衆人驚呼出聲,溫柔更是伸手壓着心口,可他像背後長了眼睛,忽地側身閃過,但到手的水神旗,卻因此被另一艘趕上的紅龍舟旗手,拿自家長旗給掃掉。
水神旗從他手中脫出,飛上半空。
青龍舟跟着趕來,像是說好了似的,也拿着巨大的長旗攻擊他,不讓他有機會去追旗。
眼看他腹背受敵,黑龍舟旗手見機不可失,大喝一聲,腳踏龍首,跟着竄上了天,伸手就要抓那水神旗。
就在每個人都以為黑龍旗手要得手時,周慶抓住那攻擊他的青龍長旗,竟借力使力騰身而起,再一個鹞子翻身,瞬間翻得比黑龍旗手還高還遠,黑龍旗手見狀,忙抓住他的褲腳。
他半空轉身啪啪踹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