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更了。
更夫敲響了梆子。
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在暗夜裏醒了過來。
窗外的月兒悄悄緩移,已快落下了枝頭,月華透窗而進,迤逦在地,讓窗格樹影也靜靜的映在地上。
風乍起,教樹影輕搖,讓未合緊的窗被吹了開來。
幾許的葉,翩翩翻飛進來。
春的夜,風仍有些寒凍。
緩緩的,她坐起身,下了床去關窗。
來到窗邊,只見一月盈然,院子裏葉面随風翻飛着,沙沙嘩嘩的響着。
春風帶來涼意,還隐隐有一絲酒氣。
驀地,感覺到身後有人,一抹溫熱的鼻息,拂上了她的肩頸。
她一僵,屏住了氣息。
是他。
她知道。
他就站在她身後,貼得很近,她能感覺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
不由自主的,她握緊窗框。
「你不關窗嗎?」
男人低下頭來,湊在她耳邊,悄聲提醒,嘲弄着。
「會被人瞧見的。」
她本想關的,如果他不在她房裏的話。
可他在,而她,不該和他一起單獨待在這房裏。
但這男人向來為所欲為,他并沒有因為她停止關窗的動作而停下來,他只是湊到她耳畔,嗅聞着她,一雙大手緩緩從身後探了過來,拉掉了她的衣帶,探入了她的衣襟裏。
她輕抽口氣,往後瑟縮,卻退無可退,只撞進他熱燙結實的胸膛裏。
男人熱燙的大手,覆握着她衣內雪白柔嫩的渾圓,讓心跳狂奔,小臉紅熱,顫顫又喘一口氣。
他掌握着那顆跳動的心,貼在她耳畔,張嘴 吐出帶着酒氣的灼熱字句。
「你知道,我并不介意被人看到。」
話落,他輕咬她的耳垂,吮吻着她的脖頸。
她張嘴輕喘,側身閃躲,但她被圈在他懷裏,哪兒也不能去,而他的大手,做着教人難以啓齒的事,讓她的身體不受她控制的顫抖起來,她試圖掙紮,單衣卻因此敞了開來。
春夜的月華,靜靜灑落,讓她能清楚看見,他黝黑的大手就在她身上,揉撫着她雪白的酥胸,粗糙的拇指摩挲着其上挺立的嬌嫩粉紅,帶來陣陣火熱酥麻。
那景象,在月光下,如此鮮明,那麽清楚。
她羞紅了臉,飛快關上了窗。
窗一關,他更加不可能停下來,只用另一只大手,扯掉了她綁裙的衣帶,探進了她溫潤的雙腿間。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手指,被她浸濕溫暖,感覺到他的唇舌,在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灼熱的痕跡。
素白單衣從她肩頭滑落,他拉掉了那件衣,輕輕啃咬着她嫩白的肩頭,吮吻着她的背脊,教她瑟縮嬌喘出聲。
聽見自己的聲音,她咬住唇,但那男人的手指從前方揉弄着她腿間敏感的嬌嫩,揉出春水情潮,她再往後縮,試圖拉開他的手,他熱燙的胸膛卻從後貼了上來,直接貼在她赤裸的背上。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如她一般狂奔。
一個遲疑,他已經擡起了她,将那堅硬的灼熱,從身後擠入了她濕潤的身體裏。
「啊……」
她秀眉微蹙,張嘴輕喊,再要咬唇隐忍,他的手指已至,擱在她唇上,探入她嘴裏,不讓她咬傷自己,但那霸道的占有,依然沒有停下。
他一次一次更加深入,不斷往複來回,不讓她抗拒,她渾身又熱又燙,看不見他,卻清楚感覺得到他,她緊抓着他的手臂,緊抓着窗臺,害怕發出聲音會被人發現,會讓人前來查看,她只能咬住他的手指,卻依然聽見兩人交歡的水澤聲,聽見他在耳畔粗喘的氣息。
他繼續來回,深入,她再也承受不住的顫抖起來,汗水淋漓的,被他送上了那歡快之地。
她閉着眼,喘着氣,有些暈眩,當她松開牙嘴,他的手指卻仍流連不去,撫着她濕潤的唇舌,他灼熱的欲望仍在身體裏抽搐着,引發陣陣悸動顫栗。
他埋首在她頸窩,舔着,吻着,她的脖頸,她的脈動。
他退開時,她早無力站立,但他将她抱了起來。
恍惚中,她從他肩頭上看見,他的衣衫早已褪下,和她的堆疊糾纏在一起,分不清。
他抱着她回到床榻上,讓軟弱無力的她躺在那裏。
暗夜裏,月華透過窗棂,淡淡落在他強健的身軀上,在他緊繃的臉龐。
她真應該趕他出去,卻知道自己辦不到。
不是因為他惡霸,不是因為她不會武,更不是因為她害怕被人發現他對她做的事。
而是因為,她想要他。
即便他是惡霸,縱然人們都說他從頭壞到了腳,即使這城裏有數也數不清的人痛恨他、詛咒他,她還是無法控制的想要他。
想要這個千夫所指、萬人唾棄的男人。
緩緩的,他上了床,大手重新回到她身上,緩緩撫着她汗濕的身子,從下到上,再從上到下。
然後,他俯下身來,用那雙黑不見底的眼,看着她。
他的胸膛,垂挂着一抹紅與銀。
在他傾身時,那抹紅與銀,落到了她的胸口,那上頭有着他的體溫,染着他的汗水。
平安符與老銀鎖。
她給的,他拿了。
就只是這樣。
她為他求了一個平安符,給了他一個随身的老銀鎖。
那時,她只想着,他不是人們口中說的那種人。
她知道。
人人都說他不好,說他是周豹的兒子,和他爹一樣,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可她也知道,人言可畏。
人們看着她的大腳,也總在背後說,她不是來自好人家。
她比誰都還要清楚,話能怎麽傳,流言會如何亂。
他救過她,幫過她。
當她拈香跪在菩薩面前,求菩薩保平安時,他倚坐在二樓窗臺邊,冷冷看着她的模樣,莫名浮現眼前。
他臉上沒有表情,如之前以往那般。
可她感覺得到,那一絲幾不可見的惱。
剎那間,她曉得他知道翠姨和她說了什麽。
所以才惱了,才冷了臉。
他等着,等她移開視線,她知道她應該那麽做,可她不想。
沒有他,翠姨不可能活下來,她的生意也不可能成,那年冬她更不可能買得起更多的煤球分送給人,說不得那些農戶有多少孩子會因此凍死在床榻。
所以,她多求了一個平安符,取下随身的老銀鎖綁上,給他。
從沒想過,會就此牽扯在一起。
沒想過,事情會演變成如今這般。
他凝視着她的眼,撫着她的小臉,她微啓的唇。
然後,他将身子俯得更低,張嘴伸舌舔吻她的唇,探進她嘴裏,深入、勾引,要她給予回應。
她給了他要的,原因只有一個,她想要這個男人。
因為她想,他才在這裏。
她給了,所以他拿。
就這樣。
她很清楚,女人對他來說,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迎春閣是他開的,若讓人知她把身子給了他,一定會覺得她恬不知恥,比他畫舫樓閣裏那些花魁名妓更加不如。
至少人們可還是花了真金白銀去博得那些美人一笑,她卻白白的把自己送到了他眼前。
可若真要把身子給誰,她寧願給他。
寧願給他……
所以,她朝他伸出了手,撫着他汗濕的胸膛,昂首親吻着他的下巴,他薄情的唇瓣,和他肌膚相親,厮磨糾纏。
他的眼,變得更加深黑。
輕輕的,他扣住了她的小手,和她十指交扣,然後再一次的,回到她身體裏,緩緩的、慢條斯理的,磨着、蹭着,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在那緩慢又親昵的糾纏中,看着她水漾的瞳眸更加氤氲,看着她雪白的身子再次潮紅,看着她微啓的嫩唇口吐如蘭香氣,看着薄薄的汗水再次滲冒出來,讓她的身子在淡淡月華下閃閃發亮。
他感覺她的需要與渴望,感覺她從裏到外,都緊緊揪抓住他。
當她再禁不住,忘情的昂首張嘴輕喊出聲,他低頭親吻她,吞吃掉她動人的呻吟與嬌喊。
窗檑外,清風徐來,遠處藍紫天際,泛起了一抹魚肚白。
他仰躺在她床上,撫着窩在他身上女人雪白的裸背,貪戀着她肌膚如絲滑般的溫潤觸感。
她的黑發也如絲,散落在床上,在她背上,也在他身上。
她的發很長,和他的交纏在一起。
雖然合着眼,可他知道她沒有睡着,她的小手擱在他胸膛上,輕輕撫着。
他喜歡她這樣撫摸他,喜歡和她一起,在這天色将明未明之際,懶懶的躺在床上,依借在一起。
溫存。
這字眼,他以前不懂。
遇見她之後,才曉得其中真義。
一開始,沒想要多留,卻在不覺中,一次待得比一次久。
他不該留在她這兒,從最當初就不該。
如果他有良心,他應該早早就離她離得遠遠的,即便在街上遇見,也不該多看她一眼——
「天快亮了。」
女人柔軟的聲,在靜夜中悄悄響起,提醒他。
「嗯,快亮了。」
他應着,大手仍在她背上輕撫,沒有離開。
這些年,他總在深夜來找她。
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無法控制的前來。
他不該來的,卻總是像被下了蠱,像着了魔一般,來找她。
這念頭,讓他驀地停了手,強迫自己把手從她背上挪開。
像是因此察覺了他欲離去的想法,她支起了身子,攏着長發,将她與他糾纏的發收了回去,下了床。
他跟着坐起身,看着她走去撿拾起衣物,走到屏風之後。
他可以聽到水聲,知道她在清潔自己,當她再走出來時,她已重新套上了那素白的單衣和襦裙,小心仔細的綁好了衣帶。
雖然仍散着發,她看來已和之前在床榻上那般不同,完全不像方才在他身下,那用雙手緊攀着他,用白嫩的雙腿勾着他,用身體緊緊糾纏着他,迎合承歡的女人。
她端了一盆水給他,送上了布巾,替他拾來方才被他扔在地上的衣物。
「你的鞋呢?」滿屋子找不到他的鞋襪,她楞了一楞。
他盯着她看,眼也不眨的淡淡道。
「忘了。」
聞言,她一怔,小臉泛起一抹紅。
他看見她注意到他連外衣也沒找着,他沒穿來,太麻煩了,反正都是要脫。
她沒再追問他下落不明的其他衣物,只收拾着掉落地上的床被。
他穿上了衣物,綁好了衣帶,可他清楚注意到一件事。
從頭到尾,這女人做了一切事情,卻在下床後就垂着眼,始終沒正眼看他。
不看他。
這時,就不看他了。
白天他在趕人時,她倒看得眼也不眨。
那時衆目睽睽,她忍不住開口,現在沒人在看了,反倒不吭聲了。
一瞬間,手好癢。
很癢。
有那麽一個片刻,他幾乎想擡手強迫她擡頭,想強迫她看他,想看清她眼底,看清她的心,想強迫她問出她一直想問卻不曾真的問過的問題。
道一切,到底是為什麽?
他一直在等她問,從三年前就在等,可她沒真的問過。
而他不知,如果他逼了,她卻沒開口問,他真能就此作罷。
若她真的開了口,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可真的敢答她?若哪天哪夜她得知真相,可還會如今夜這般,傻得伸出雙手擁抱他?
低頭看着那垂眼不看他的女人,他嗅聞着她的發香,心緊喉縮。
明明這麽近,卻還是那麽遠啊……
這一刻,幾乎想再次将她抱起,回到床上,重新占有,感覺她仍屬于他,感覺他仍擁有她。
可最終,他忍住了那沖動,沒有朝她伸手,只是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到了院子裏,卻又感覺到她的視線。
他沒有回頭,腳一點地,飛掠上屋,當他赤腳踏上屋脊,臨去前,終于還是忍不住頓了一頓,回首看去。
她的窗又開了,那素白的身影,來到窗前,昂首仰望着他。
沒料到他會回首,她楞了一楞,小臉微紅,匆匆從窗邊退了一步。
那閃躲,反倒讓他唇角微揚。
這一回,方甘願的轉身離去。
長夜将盡,天色泛着淺藍淡紫,遠方有殷紅彩雲乍現,讓層層屋瓦飛檐在黑夜中一一顯現。
他悄無聲息的飛掠過滿城屋舍,最終在運河上自家的畫舫落下。
墨離盡責的穿着他昨夜穿戴的衣物帽冠,扮着他的模樣,待在那裏,在他回來時,送上了一盆洗腳水,和全新的鞋襪。
那家夥一臉面無表情,可他能感覺到他的不悅。
「怎麽,你有話說?」
他将赤腳擱進銅盆溫水裏,接過墨離送來的茶,淡淡問。
「爺,再這樣下去……」墨離垂眉斂目的站着,可在主子開口之後,依然忍不住張嘴道:「太危險了。」
「我知道。」他扯了下嘴角,擡眼看着那男人,「但你倒是和我說說,我這日子,哪天哪日不危險?」
墨離躬身開口提醒。
「現城裏的狀況正緊張,若有人以此要脅?」
「真若如此……」
他端着那杯茶,打開茶碗蓋,看着那冒着氤氲白煙的清茶,吐出一口氣,輕輕将那熱茶吹涼了,這才輕描淡寫的道。
「那就是她的命。」
說着,他在清晨的微風中,輕啜了一口茶。
墨離一僵,向來沉穩的黑臉微霁,但他沉默了下來,沒再多說一句。
那男人赤着腳。
在下床之前,她沒注意,他沒讓她有空閑去注意。
等她注意到了,卻更加無法移轉視線。
忘了。
他說。
誰沒事會忘了自個兒的鞋?
更別提他還跨越了大半個城市,連外衣都沒穿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這男人最近似乎越來越随便了。
确實,這城幾乎就像是他的。
他就算不穿鞋、不穿衣,赤身裸體的走在大街上,怕也沒人敢多說他一句。
即便如此,她還是會為他感到害怕,他的仇人多如牛毛,他該對自身的安危更上心,可有時他似乎就是不在意。
有好幾次,她都得咬住自己的舌尖,才能阻止自己對他多說些什麽。
不是不曾想開口,不曾想問他,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
她想的,一直想。
可她清楚,那男人不一定會說,他要說早說了,不會等到現在。
他有事藏着,掩着。
不是她逼了,就能得到答案。
他有想做的事,她知道,他從沒真的和她說過,但她有她自己的消息來源,這男人在做的事很危險,像走在刀鋒上一樣危險,一失足即成千古恨。
所以只能咬着舌尖,阻止自己開口多說什麽。
這男人若真有想做的事,她擋不了他的,她曉得。
她甚至不确定,這男人可曾真的在乎她,即便如此,她卻還是深深陷在其中,無法自拔。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她卻忍不住來到窗邊,擡首望去,只見他赤腳站在屋脊上,烏黑的長發,和雪白的衣衫,在清晨薄光之中,随風飄着。
若不知的人,撞見此情此景,定會以為見鬼了吧?
可在她眼中,他那在月下清晨,衣袂飄飄的模樣,如畫一般,讓人貪戀的想多看一眼。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那從來不回頭的人,這日清晨,卻回眸看來。
被逮到她在看他,她一怔,紅了臉,匆匆退了一步。
發現自己這麽做太明顯,再回神上前,屋上已無人,只有薄雲,和漸漸亮起的朝霞在其上。
一顆心,莫名怔忡。
時候尚早,還能補些眠,她重新合上了門窗,回到床榻上躺下,閉了眼卻無法睡着,只嗅聞到他在床上留下的味道,不自覺,将小手壓上了心口,半夢半醒間,無端又想起從前……
那年春,她看見他走進酒樓裏。
因為人們不自在的低聲騷動,她跟着轉頭,才看見他。
男人跨過了門檻,從門外走了進來,身後跟着那名總是随侍在他身側的男人,還有一位大老關和其下人。
他的身板很好看,走在路上,總引得人多看一眼,第二眼發現是他,方匆匆把視線轉開,只有外地來的人,才會忍不住又看他,然後被提醒不要亂看。
她不是外地人,可見是他,她就是忍不住要多看他幾眼。
他邁步穿過大堂,人們在別過頭去的同時,紛紛自動讓出了一條路來,好似他前方有頭老虎帶路一般。
她沒有将頭別過,她看見那男人把腰子鎖綁在腰帶上,和平安符一起,垂挂在身側。
乍一見,心口怦然,無法挪開視線。
當他瞅見她,視線在她臉上多停了那麽短短一剎。
一張薄臉,沒來由的熱了起來。
「小兄弟,你還好嗎?臉這麽紅,該不會是熱到了吧?」
聽到掌櫃問話,她趕緊将視線從他身上拉回來,匆匆回道。
「沒事沒事,剛在日頭下走得快,一會兒就好。掌櫃的,我今兒個是來繳——」她一頓,發現自己說錯話,趕緊道:「來買這月的平安符。」
拉回了視線,卻還是清楚意識到他的存在。
那男人上了樓,銀鎖在他上樓時,一下一下的敲着他別在腰間的玉佩,聽得她臉紅耳熱的。
「你叫啥名啥?做什麽買賣的?」掌櫃的一聽她來這兒的原因,翻開了帳本,拿起毛筆,沾了沾舌尖,準備記錄。
「溫——」
那上樓的玲珑铿锵聲停了,讓她微僵,莫名察覺到他又再看她,也許他不是在看她,是她想多了,那男人當然不可能當衆停在樓梯上看她,他說不得已到了樓上。
忍着想回頭查看的沖動,她清清喉嚨,繼續道。
「溫子意,我叫溫子意,做收布買賣的。」
話方落,玲珑铿锵聲又起,一聲一聲的響着。
他在看,她知道,不用回頭也知道。
然後,那铿锵玲珑聲終于再次停了下來,他已到樓上了,而她的臉,莫名更加紅熱。
待掌櫃登記完,她繳了錢,領了平安符,再回頭,樓梯上早已不見他的身影,可她知道他在樓上,和人談着事情,腰上挂着她給的平安符與老銀鎖。
她沒想到他真的會去拿,更沒想到他取了之後,會這麽公然的挂着,挂在腰上,任誰都能見着。
出酒樓後,她走在街上,心跳仍快,腳下仍有些虛浮。
走出了不遠,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頭往酒樓二樓看去。
幾乎第一眼,她就看見了他。
那男人如同以往那般,坐在窗邊,同樣的位子。
像是又察覺了她的視線,他轉頭垂眼,瞅着她。
他知道她是個姑娘,她清楚他不知何時就認出了她,早在上一回在大廟之前,就認出了她。
就算她穿了一身男裝,也無法從他眼皮子底下混過去。
小臉更加燥熱,可她依然厚着臉皮,和他點了一下頭,然後扛着包袱,轉身大步離開,走去前方布店和人做生意。
冬日農家較有空閑,和她合作的幾名農婦除了織布,也繡了些繡片花樣,她還特地買了絲綢與絲線,讓她們依着她畫的圖樣底稿,繡出精致花鳥飛蝶。
真絲繡片價格比棉布繡片能賣得高許多,除了做衣服,還能做手絹、扇面。
有些她就直接用畫的,有些她就請人繡成圖。
她知道這些能賣錢,繡功好的繡娘繡出來的圖案,更是能值千金萬金,各家各戶的小姐平常不大能出門,但偶也有賞花會、喝茶宴,或出門上街到姑娘們才能待的棚子裏看戲,待到了難得出門聚會、上街時,就是每位姑娘小姐,甚至夫人小妾們争奇門豔之時,為了不被人看低了、瞧輕了,那是再多的錢也願意掏出來。
她這包袱裏,就是那些繡片,雖然農婦繡的繡片沒有城裏繡娘繡的精致,可她深知除了官家商家的夫人與千金,這城裏可還有一般的商家,一般的姑娘,她将繡片依等級分類,挨家挨戶的和店家老板們推銷着,不只是之前有和她做買賣的,之前沒和她交易過的,她也一樣去。
沒幾日,她的繡片很快就賣得差不多了。
這之中,當然是翠姨的最受歡迎,那衣鋪子的掌櫃,對着手裏的繡片看了又看,看了再看,她也不多說,不勉強,只笑笑把東西收一收,走出門去,果然不一會兒,她還沒踏上另一間衣鋪子,那掌櫃就派夥計追出了門來,将她招了回去,把繡片買了下來之外,又下了訂金,想預訂更多翠姨的繡片。
她心知翠姨繡的是上等好貨,便沒立即答應下來,只說會幫着再去瞅瞅。
這買賣,漸漸做了起來,讓她萬分雀躍欣喜,幾趟來回,心更安了些。
一日回程的路上,她拎着被清空的包袱,走到運河旁,忽然發現人們如潮水般湧至岸邊,讓她幾乎寸步難移。
「這位大哥,怎啦?這會兒是發生了啥事?」
「小兄弟,你不知嗎?城裏今年的花魁選出來啦,聽說剛上了船,一會兒要游河,就要過來啦!」
「花魁?」她眨眨眼,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什麽花魁?」
「小兄弟你不知嗎?這花魁,是一年一選的,由城裏各家春院中挑選出來的姑娘,讓那些姑娘比才藝、容貌、舞姿,選出個中最美最有才的姑娘——」
「今年是迎春閣的柳如春啊!聽說連揚州百花閣的花魁都沒她貌美,她非但精通琴棋書畫,舞藝更是一絕,還會吟詩作對,是才女啊!上個月,她在富豪齊林燕的酒席上,同江南三大美人鬥藝,樣樣都贏啦!」
「有人說啊,恐怕當今皇帝老兒的三宮六院都沒她漂亮!」
「去去去,飯可以亂吃,話可別亂說,小心讓當官的給聽去了,抓您老進牢裏挨上幾板子!」
「欸,不過柳如春真是美,那腰之細,那唇之紅嫩,一雙媚眼兒水漾漾的,要是她能看我一眼,給我抱上一抱,老子是死都甘願啊——」
「你作夢去吧,想見她的人,都快擠破迎春閣的大門了,要是身家沒個幾千幾萬兩銀的,那是想看上她一眼都甭想哪。」
「我要有千萬兩黃金,還杵這嗎?早捧着黃金上迎春閣去排隊啦!就是沒有,所以今兒個機會難得,才到這兒來瞧瞧啊。」
她在混亂之中,聽人說三道四,才終于明白過來,這些人口中說的迎春閣是男人們去尋歡作樂的青樓,花魁則是迎春閣裏最美的姑娘。
她小臉一紅,尴尬不已,加上人們拚了命的擠啊擠的,她真怕被人給摸着了身子,發現她是姑娘,待她回神,人已被擠到了邊上。
就在這時,右手邊傳來騷動聲響,運河水道裏的河水漾出一波波輕浪,下一剎,那畫舫就來到眼前。
畫舫船頭被安放了好幾盆巨大的桃花,粉嫩的桃花朵朵綻放着,幾乎就像是桃花林一般,而在那嬌嫩粉紅之間,一位天仙一般的女子坐在那兒,纖纖玉指按在一只漆黑的古琴上。
琴聲悠悠,如流水淙淙,回蕩在風中。
而那桃花林裏的女子,面容白晰,秀眉如柳,朱唇殷紅,一雙黑眸春水一般,她一邊彈奏着古琴,春風兒一邊吹,時不時揚起她烏黑的秀發,發上還簪着幾朵桃花。
風一吹,女子周圍粉色的桃花一片片随風飄散,落在河面上,桃花的香氣迎面襲來,熏得兩岸一片春色。
乍見此情此景,連她這姑娘都看那天仙看傻了眼,更別提身旁那些男人了。
不知是誰,因為激動,開始沖着那天仙喊叫了起來,直喚着她的名。
「柳如春、柳如春——」
「瞧這兒!瞧瞧這兒!」
一個開始喊,另一個跟着加入。
那天仙聞聲,還真的擡眸看來,粉唇微揚,朝岸上嬌嬌一笑。
這一笑不得了,兩岸河道簡直就要暴動,人人都跟着喊了起來,拚了命的往前推擠起來,她個子小,又在最前頭,差那麽一點兒就要被擠落水去,吓得驚呼出聲。
就在這時,笛音乍響。
人們聞聲看去,這才發現一名白衣男子,手持烏笛站在桃花林後。
「周慶……」
「是周慶……」
「誰?」
「周豹的兒子……」
聽聞周豹的名,原本快要暴動的人瞬間安靜了下來,不敢再舉手亂喊。那讓她終能緩了一緩,沒被推下河去。
可擡眼見是他,她更加傻了眼,她是聽說過城裏有許多店家酒樓都是周豹的,可不知迎春閣也是。
他低垂着眼,吹着烏笛,讓笛音和琴聲交錯共鳴,一同舞在風中。
船舫緩緩從眼前而過,他在這時擡起黑眸,朝她這兒看了一眼。
一時間,她忘了身旁擁擠的人群,忘了船頭那天仙一般的女子,眼裏只剩下他,還有他挂在腰上的那抹銀與紅。
一顆心,莫名狂奔,讓身熱,教臉紅。
他看着她,然後挪開了那一眼。
船過了,大多數的人都還試圖要往前頭擠去,想争看那名滿江南的蘇州第一花魁。
她沒有去,桃花紛紛,落在水裏,飄至眼前,還有幾瓣,在風中翻飛着,最後落在地上,人潮散去,她不自禁的,偷偷拾了一枚起來。
回到家,她将那一瓣桃花,壓在書冊裏。
那夜,翻來覆去,腦海裏都是翻飛的桃花,和他那一眼。
天未亮,她已起身下床,在燈下磨墨攤紙,将那景色畫了下來。
畫舫,桃花,白衣,烏笛,平安符,老銀鎖,還有他。
周慶。
奇異的是,花魁真的美,她卻覺得他看來更美,比那花魁更亮眼。
當她停下筆來,看着眼前畫中男人,那眼神教她心又跳,竟無法再瞅着,幾乎想拿東西遮着他的眼。
只不過是幅畫。
她想着,一邊在等墨幹時,轉身用水勻開剩下的胭脂,攤開另一張宣紙,拿筆畫下朵朵桃花扇面。
可畫着畫着,還是在意起來,總覺得他像是仍在瞧她。
況且,這畫若讓人瞧見還得了。
她想着應該要将它給燒了,卻舍不得,最後等墨幹了之後,她面紅耳赤的将它收卷起來,藏在畫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