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端午一過,天氣就漸漸熱了起來。

因為熱,刺繡的手絹帕子,還有繡上花樣的涼扇,生意特別好。

有了餘錢,讓她忍不住多找了幾位手巧的農婦,除了織布,也開始做起衣裳,拿去賣給衣鋪子,這買賣也還算可以。

每天晚上,在燈火下記帳,總讓她心情愉悅。

買賣沒有穩賺不賠的,偶也會遇到賴帳的商家,她也不怒不惱,就當做繳學費,開始懂得在接單時,先收三成的訂金,預防賠得血本無歸,幸好她東西好,就算有幾位老板掌櫃的會碎念,多數都還是會繼續同她下單。

轉眼間,一個月又過去,又到了去大廟前酒樓繳月錢的日子。

她抽空去了廟前大街,下車前,忍不住順了順衣,照了照鏡,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

小臉驀地一紅,忙垂下手,收了手鏡,匆匆下了車。

端午之後,周慶就沒再差人來找她了。

她知道,他忙得很,那日龍舟奪标,讓衆多大老板注意到他這少爺的存在,以前人們總也知周豹有個兒子叫周慶,可也沒多上心,周豹才是掌權主事需要巴結的人,但端午那回,人們開始注意到他,知道他手下功夫不弱,猜測着周豹是否要開始提拔栽培這兒子,于是邀約他吃飯的帖子就此不斷。

她有幾回遠遠在街上遇見他,那男人總被人簇擁着。

八成,早把她給忘了吧。

況且,她現在穿着男裝,沒上胭脂,沒穿彩裙,沒插花簪,就男人一樣,是照什麽手鏡?

可他有時會來這,說不定她會遇見他。

就這念頭,讓她差點忍不住又掏手鏡來瞧,怕臉上又有沾了泥,被染料花了臉。

好不容易忍住了檢查自己的沖動,她下車和陸義揮揮手。

陸義朝她颔首,這才駕車離開,先去送貨去了。

因為生意越來越好,兩人早有了默契,為免浪費時間,她入城繳月錢時,他就先去采買,等忙完了他再來接她,剛好她也能在商街這兒和幾位老板談點買賣。

見陸義走了,她這才入了酒樓繳了月錢,一路提着心,緊張的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結果到她出門,都沒瞅見周慶的人影。

溫柔跨出門檻,臨走前,不禁又轉頭朝對面當鋪二樓瞧去。

大窗裏,空無一人,黑漆漆的,只有紗輕揚。

她有些悵然,不覺嘆了口氣。

「瞧什麽?」

熟悉低沉的嗓音,忽地在耳畔響起,她吓了一跳,抽了口氣,壓心回首,看見那男人就在身後。

「找我?」

男人輕挑左眉,垂眼瞅着她。

「我……呃……」沒想到會被他逮個正着,她面紅耳赤的,瞧着眼前的男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腦袋裏一片空白。

「吃了嗎?」他再問。

「沒……」因為驚吓過度,她無法思考,只能紅着臉,虛弱的回。

「正好,上回誤了你的約,今日一塊兒用餐吧。」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那男人已徑自往前走去,完全沒給她拒絕的機會。

她呆了一呆,眼看他一下子就越過了大街,就要走進當鋪裏,她只好快步跟上。

朝奉見他掀簾入門,身後還跟着她,半句也沒吭上一句,只迅速前來幫忙打開通往樓上的閘門。

他信步上了樓,她遲疑了一下,紅着臉,硬着頭皮再跟上,也不敢多看那朝奉一眼。

上了二樓,他繼續往裏走,進了一間房,她忐忑不安的來到門邊,看見他脫了鞋,在靠窗的羅漢床上坐了下來。

羅漢床上有一黑幽幽的紫檀炕幾,炕幾上擱着一小鐵爐,爐上擱着同款的鐵壺,壺嘴還冒着氤氲白煙,散發着溫暖清甜的茶香。

他提起鐵壺,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才看到她仍傻站在門邊,劍眉又挑。

「你要進來,還是出去?」

她臉又一紅,深吸口氣,走了進去。

雖然說孤男寡女的,但她在外走跳做買賣也快一年了,現在才害羞也太矯情,再說這男人若想對她做什麽,也不會等現在。

她走上前去,在羅漢床的另一頭坐了下來,一臉鎮定的學他一般,脫了鞋,掀抱上床盤腿坐好。

他倒完了自己的茶就把鐵壺放下,自顧自的開始翻閱堆疊在幾上的帳本,一點要為她倒茶的意思也沒有,一時間,她有些尴尬,可繼續這樣坐着也很怪,她幹脆自己動手倒茶。

「最近生意不錯?」他眼也不擡的問。

「托您的福。」她偷瞅着他,客氣的說。

「找我什麽事?」他翻過一頁帳本,再問。

「我沒——」她紅着臉反駁。

他擡起了眼,再挑眉。

她臉更紅,只能道:「我只是剛好經過,我來繳月錢……我是說買平安符。」

他瞅着她,道:「那是月錢沒錯,這座城裏需要規矩。」

「嗯,我知道。」

他沒再看她,只繼續低頭查看帳本,她仍有些緊張,不敢看他,視線溜到了窗外,這兒不面向街上,是對着中庭天井,這天井不大,當初開這天井,想來只為借光透氣,讓這兒顯得十分安靜。

不一會兒,兩位小仆送了兩份午膳上來。

她不見他有交代,可顯然那朝奉很清楚她也會一起用餐。

那午膳十分簡單,她瞧着有些驚訝,上回他在香滿樓點了那麽多菜,她還以為他平常總是大魚大肉,可眼前就是簡單的菜一盤、肉一盤,飯兩碗,湯一份,然後就沒了。

他放下了手中帳本,拿起烏木長筷,端着飯碗開始吃飯。

既然是被叫來吃飯的,她只能照做,乖乖還完這餐飯約,飯菜一入口,她還小小楞了一下,這白米飯煮得晶瑩剔透,入口不粘不膩,軟硬适中,還真的是好吃,想來還是特別挑了上好的米,專人為他煮上的。

見她停筷在那兒,看着飯碗裏的白飯若有所思,他張嘴開口。

「怎麽?」

「沒,」她扯了下嘴角,沒多想就道:「小時在家,以為自己吃得挺好,後來到了大宅,才知道只是普通,等出了自家小院,在外奔波,吃了些外食粗糧,方領悟什麽叫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自個兒還是吃得挺不錯的。」

他瞅着她,淡淡扔出一句:「你喜歡當男人?」

她一怔,擡頭看他。

眼前的男人只是瞅着她再次挑眉,無聲強調他的問題。

「喜歡。」她深吸口氣,坦承道:「男人什麽事也可以做,若我真是個男的,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就不需要煩惱這麽多。」

他用那雙深黑的瞳眸看着她,看得她心頭一陣亂跳,小臉驀然紅了起來,可她沒有閃避他的視線。

然後,他點點頭,低頭重新吃飯,沒再多說什麽。

他灼人的視線一挪開,她才松了口氣,低頭跟着繼續吃飯。

飯後,他的随從墨離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撤去了桌上的碗盤,送上了筆墨,他提筆開始在本子上寫了起來,好似又忘了她的存在。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霏霏細雨,她知自己該走了,幾次想起身,卻找不到開口的時機,他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送上許多本子,在她試圖站起時,又有人送來飯後水果和茶點,一再擋住了她下羅漢床的位置,吃飽之後,涼風又陣陣徐來,她坐着坐着,疲倦悄悄湧現,在外奔波了一早上,現下吃飽喝足,讓眼皮子忍不住垂了下來。

這羅漢床上鋪着坐褥,後頭還有靠枕,坐起來十分舒适,教她昏昏欲睡。

她很努力的撐着,卻還是想睡,不禁悄悄往窗框那兒倚靠,那感覺真的好多了,讓她忍不住偷偷擡手支着小臉。

小雨淅瀝瀝的下着。

風好涼。

這夏日難得的陣雨,消了大地些許暑氣。

眼前的男人仍在寫字,他的字十分潦草,幾乎難以辨認,卻莫名好看,有一種奇怪的率性,像風一般。

她閉了一下眼,又一下。

下一剎,她就不小心睡着了。

再醒來,雨已停了。

眼前的男人,仍在寫,頭也不擡的。

發現自己不小心睡着了,她窘迫的忙直起身子,這才發現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件白色的外衣,她瞬間更窘,紅霞再次飛上雙頰。

難怪感覺這麽暖。

這衣是他的,她知道,那上頭有他的味道。

她羞窘的褪下那件披着的外衣,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幸好旁邊那些像蜜蜂般繞個不停的仆人們終于不再出現,她趕緊趁機下地穿鞋,邊匆匆和他告辭。

「周兄,謝謝您的招待,我還有事待辦,您忙您的,我就不打擾您了。」

他沒有擡頭,只在她試圖朝門口移動時,朝她伸出手。

「我的衣。」

溫柔一怔,聞言才發現自己仍緊緊揪抓着那件外衣,差點就這樣把它給帶出去了。

剎那間,熱氣上湧。

她面紅耳赤的趕緊回身,匆匆把手上的衣還給了他,這方轉身落荒而逃。

原以為,兩人之間,不會再有太多交集。

他人忙事多,在城裏還越來越炙手可熱,飯局多到都能排到年後去,她做這小買賣的生意,就算想請他吃飯還排不上隊,可就不知為何,那日之後,她總是會在街上巧遇他。

說是街上,也不是真在街上,有時是在店鋪子裏,有時是在酒樓中,有時她前腳才走出染坊,他的馬車就會恰恰好出現在她眼前。

每次遇着了,他總也會淡淡問上那麽一句。

「吃了嗎?」

她看着他,總也只能老實回上同樣的字眼。

「還沒。」

然後,她就會被迫跟着他回去吃飯。

他也不是真的強迫她,可這男人散發的氣勢,就是叫人無法也沒膽拒絕,再加上,她其實也不是真的想拒絕。

自從開始在外做買賣,她天未亮就會起床,城裏城外的來回奔走,雖然長途有驢車可坐,但她路可沒少走過,一天下來,挑貨揀貨都得站着走着,偶爾丘叔和陸義沒空,她更是得自己駕車搬貨,到了午時過餐未食是家常便飯,有人要請她吃飯,她當然就厚着臉皮吃了。

她手上的每個子兒都是有用處的,當然能省就省。

再說,他也不差她這一口,他那兒又大又舒服,也十分隐密,中午能在那兒偷偷喘口氣,真的讓她比較有力氣再去和那些老板掌櫃們周旋議價。

只不過,她真的不是很清楚,他為何這般優待她。

因為她是個姑娘家嗎?

她不知道。

她唯一曉得的,是他不曾對她亂來,還有就是,有時她覺得,他似乎也很喜歡兩人在他那兒用餐歇息的片刻。

他并非日日都那麽忙碌,總也有空閑的時候。

那難得的空閑,他那靠窗羅漢床上的小幾上,就會被擺上一副棋盤,擱上兩碗漢白玉做的黑白子。

每當那時,他就會找她下棋。

「我不會。」

他第一次問她時,她坦白告訴他。

「想學嗎?」他挑眉問。

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他把白子給了她,自個兒拿了黑子,開始教她。

他棋藝很好,卻不執着追求一定要贏,就是喜歡泡個茶,随手下個兩子,看她盯着棋盤煩惱半天。

偶爾輸了,他也不介意,她若入了死胡同,開口問他,他還會同她說該如何走下一步。

他不曾過問她的生意,她也不曾要求他的幫忙。

這男人已經幫她很多了。

她的買賣做得不錯,如今不只能有盈餘,還存上了一點。

奇妙的是,她還真的在與他下棋對弈中,領悟了一些商場上的道理。她也不是個好強的人,但既然要學,就得學個透徹,還特地去城南的舊書鋪子裏買了些棋譜來研究,卻仍下不贏他。

很快的,她發現他的棋藝很好,而且有時,無巧不巧的,和他下棋,總會讓她覺得對應到她手邊的買賣。

有時,她甚至懷疑,這男人是借着棋局,提點她做買賣的道理。

「一盤棋,就如一場仗,你每下一步棋,都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影響到之後的局勢。所以,當對手走了那步棋時,你得去想下棋的人為何要這麽做。」

「可我怎麽可能知道對手在想什麽?」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棋局是小型的模拟戰争,每一只棋都代表着士兵、糧草、城寨、軍馬、刀劍,而下棋的人,就是用兵的将,你若想贏,就得掌握對手,弄清楚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擁有什麽,需要什麽,缺少什麽,然後假裝自己是那個人,站在他的立場去想,去衡量所有的成敗得失,再去給他所需而誘之,然後攻其必救,攻其無備,之後你自然能得到自己所想要的。」

她傻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只是在被清空的棋盤上,重新落下一子,道。

「情報與消息,是最重要的。所以你得想,用這裏去想。」他用食指點了點她的額頭,再點點棋盤上的那枚黑棋,直視着她說:「去設想下了一步棋之後,如果你就是這枚棋,接下來所有可能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她眨了眨眼,只想起當初她一開始試圖做買賣,卻到處碰壁的事,在這城裏做買賣,就是要到那酒樓買平安符,那其實是私底下打聽就能知道的事,但她明着問,誰也不會擺明了同她說。

那天下完棋後,她拉着陸義去酒樓裏坐着,叫了一壺酒。

「我不喝酒。」陸義死活不肯,甚至再次開了金口,「不在外頭喝,會誤事。」

「不喝酒就吃菜。」她壓低了聲音,傾身對這頭牛說:「所有做買賣的人都得來這兒買平安符,這地方就是個消息集散地,咱們做買賣,就需要知道多一些,你吃點花生,把照子放亮些,耳朵拉長點。」

那男人瞪着她,濃眉緊擰。

她眼也不眨的說:「不是這兒,就是迎春閣了,你自個兒選一個。」

聞言,他不敢相信的瞪着她,眉頭擰得更深,厚唇抿得更緊。

「那就迎春閣了是吧——」

她試圖起身,那男人飛快伸手拉住了她。

溫柔對着他挑眉。

陸義黑臉更黑,這才開口吐出兩個字。

「坐下。」

她展開笑顏,坐了下來,「以後你也甭老在驢車上吃餅,中午就到這兒坐着,叫碗面,喝點酒,同人聊聊天——」

松開了她手的陸義黑臉扭曲了一下。

想起他悶葫蘆般的性子,她忙改口笑着說:「聽人說說話也成的。」

陸義無言看着她,然後嘆了口氣,替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喝掉了它。

後來,她發現陸義沒去酒樓,可每當她問他什麽小道消息,他也總能說得出來,事後她太過好奇,才發現他覺得酒樓飯錢貴,他不待那得付錢的前頭,只到那酒樓後邊的巷子裏,蹲在那兒吃餅,酒樓裏跑堂的人都在後邊吃飯,聊起八卦來,那是一條也沒落掉過。

她不知陸義怎知道能這麽做,可這辦法相當實惠,她每個月都多塞些銀錢給他,讓他去幫忙打聽消息,從此生意更是做得風生水起。

但她很清楚,這一切,都是因為周慶的關系。

那日他同她說了之後,她很快就領悟到,他是故意點她的。

做買賣,不能只靠自己摸索,周豹能成為一方之霸是有原因的。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所以周豹才開了酒樓,開了當鋪,開了迎春閣,他手上的那些店家都能聽到最新的消息,能夠掌握最多的情報。

周慶點她,也教她,該怎麽做買賣。

她不說破,他也不講明。

溫柔不是很清楚,他為何要這樣做,可時不時來當鋪這兒用飯,讓她慢慢的了解到,他和他爹的感情并不好。

他住在當鋪二樓,不是住在周豹那臨水的豪宅大院。當鋪這兒有床有被,還有滿架子的書和衣箱,雖然富貴之家有幾處房産很平常,周家擁有的房産更是多到數也數不清,可她知道這兒才是他生活的地方。

他住在這兒,吃在這兒,偶爾才會回去見他爹。

這男人不得爹疼,和她一樣,她可以感覺得到。

有幾次,她看見周慶和他爹出現在同一個場合,心底總會浮現一種莫名的違和感,感覺有一種奇怪的緊張充塞在空氣中,像是有人拉緊了一條太過緊繃,随時會斷的琴弦,總要等其中一人離開才會緩解。

雖然,他在他爹面前,總是将姿态放得很低,她還是有那樣的感覺。

他不喜他爹,他爹也不喜他。

為了不知名的原因,這兩父子的關系非常緊張。

身為惡霸的兒子,讓他身邊似乎也沒有真心相交的摯友,每個來找他的人,背後也都有原因。

有時坐在他對面吃飯,她會猜想,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才喜歡找她一起吃飯吧?

一個人吃飯是很寂寞的,她知道。

小時候有陣子,翠姨堅持她是小姐,總要她一個人用餐,先是讓丫鬟在旁伺候着,後來沒丫鬟了,翠姨就自個兒伺候她。

可那飯吃起來,再好吃也沒有太多滋味。

到了她年紀夠大了,每回到了吃飯時間,就自己先到廚房去找陸義丘叔和翠姨,一起坐在廚房裏的方桌吃飯,幾次下來,翠姨拿她沒轍,這才順了她。

一個人吃飯是很寂寞的。

她知道。

「你買了一整船的籽棉?」

這日午後,用完了膳,她喝了一口熱茶,捧着茶碗嘆了口氣,忽然聽到他開口問。

溫柔擡眼,只見那男人一邊吃着茶點,一邊淡淡的瞅着她。

天氣熱,他今天穿着一身的黑色羅衣,羅衣透氣,但貼體,充分盡顯他強壯的體魄,讓她都不敢多瞧他一眼,忙又垂下視線。

午後的陽光灑落了些許進窗臺,照着他擱在帳本上的大手,讓她不由得瞧着他那蒼勁有力的大手。

在這之前,他從沒問過她的買賣,可她曉得他知道她在做什麽,酒樓的掌櫃,會将平安符的帳本拿來給他過目。

此刻,他手下的帳本卻不是平安符的,是另一本記載着各種交易買賣的本子。

她看見自己虛報的假名就在上頭,他幹淨的手指,正擱在其上,撫着那溫字上方小囚的框邊,不知怎的,感覺好像他正摸着自個兒的臉,讓小臉熱了起來。

「我是。」她忙揮開那錯覺,紅着臉點頭。

「這貨錢不少。」他緩緩再說。

「是不少。」她坦承,擡眼,「是我手頭上全部的現銀。」

他挑着眉,看着她,問:「為什麽?」

之前她多少還會買些真絲來做上等的布料,這會兒忽地一古腦将銀錢全拿去買棉籽,難怪他會覺得奇怪。

只是,她都不知道他會注意到她在做什麽。

「快入冬了。」她咕哝着,「那些棉花可以拿來做棉襖。」

他沒就這樣放過她,只繼續挑着眉,看着她。

那無聲的質疑,在空氣中擴散。

她被他看得滿身不自在,小臉越來越紅,知道這男人沒得到答案,不會罷休,她只得開口解釋。

「三斤籽棉,可做皮棉一斤多,皮棉一斤又可紡紗一斤,紗一斤便可織就一匹布。一匹布能換快三升的米,一升米可煮十碗飯,三升米就是三十碗。」

他眼也不眨的看着她。

她面紅耳赤,但仍力圖鎮定的說:「每年秋收之後,農家種的稻谷米糧大多得上繳官府繳納田賦,不是每家每戶都有足夠餘糧過冬。絲綢的織造,一匹布需要八到十六個工作天,織就一匹棉布,卻只需要一天。」

她匆匆說完,閉上了嘴,小臉依然有些紅。

他盯着她,沉默着,一語不發。

這買賣很蠢,她知道。

就算那船籽棉都能順利織成棉布,她也無法把那麽大量的棉布趕在年前全賣出去。她根本不該把所有的現錢都砸在那船棉籽上,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這單生意,可能會讓她落得血本無歸的下場。

可一匹棉布能換上三十碗飯,而織就一匹棉布,只需要一個工作天,而在經過這一整年的合作之後,她實在無法看着那些越來越熟悉的農家,像去年那樣辛苦的掙紮過冬,更別提她這事若成,受惠的還不只那些農家。

「你打算把那些布賣給誰?」

這問題,正中她的痛腳。

可惡。

她暗咒一聲,直視着他,「我還在談。」

「你還沒找到買家?」他眉挑得更高。

「我正在找。」她微微一笑。

「你還沒找到買家。」

該死,他的問句變成陳述句了。

溫柔放下茶杯,有些賭氣的說:「我會找到的。」

他看着她,半晌,才道。

「這批貨,你想賣多少?」

她一聽,心頭猛地一跳,呆了一呆,然後很快回過神來。

眼前這家夥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她那船貨,對他來說,只是九牛一毛。

「這是我自己找來的碴,我自己會想辦法處理掉。」她坐直了身子,看着他說:「你不需要幫我。」

他又挑眉,才要張嘴,她已舉起了手,再開口。

「不過——」她不貪他的錢,但這是生意,所以她正色看着眼前的男人,道:「從我手中出去的布匹,雖然不是全城最好的,但品質絕對不差,如果只是一次買斷的生意,我不需要,但你若想做長期的買賣,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她不是笨蛋,可不會因為面子問題,就錯失這買賣的機會。

坐在紫檀茶幾後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問。

「你還想繼續這買賣?」

她點頭,告訴他:「江南織造的棉布既便宜又好,城裏有不少大老板收了布,全透過大運河往北送往京裏銷,江南的棉布在那兒的價格很好,這是可以做的生意,我相信你比我還清楚。可若要做,我想找個可以長期合作的對象。」

他瞅着她,半晌,開口。

「告訴我,如果我不收你這貨,你打算怎麽做?」

她眼也不眨的吐出四個字。

「認賠殺出。」

他一怔,黑眸微亮,指出:「或許我可以等到你認賠殺出後,再收貨。」

「嗯,或許。」她看着他,坦然道:「你也可以等等看。」

他瞅着她,笑了。

那笑,從他嘴角,擴散到黑瞳之中,讓他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笑聲從他胸腔而起,溜出了薄唇,充塞一室。

從沒見這男人笑過,真笑過,她一時看傻了眼,一顆心怦然直跳,只能傻看着眼前這男人笑着提筆沾了點墨,從旁抽出一張紙,寫下幾行字,推過來給她。

她低頭一瞧,才發現那是一只合同,而且他非但願意先給她三成的貨錢,最終的交易價格,還比市面上要多了一成。

溫柔驚訝的匆匆擡首,只見他看着她說。

「先從一年開始,你若做得好,就依這合同展延。」

說着,他把毛筆遞給她。

「這價格,你若覺得沒問題,就簽吧。」

「為什麽?」她看着眼前的男人,還是忍不住問:「我确實有可能得認賠殺出的。」事實上,是極大可能。

「或許,」他黑瞳帶笑的看着她,道:「但我不認為我等得到你認賠殺

出。」

這是一句稱贊。

眼前男人的肯定,不知為何,比手上的價格還讓她受用,剎那間整顆心熱了起來,不禁也笑開了嘴。

她伸手接過了那支筆,在那一紙合同上,簽下了名。

他在她簽好那紙合同後,朝她伸出了手。

沒有想,她伸出小手,下一剎,只感覺他的大手包覆住她的小手。

「溫老板,以後就看你了。」

這一句老板,叫得她更加心花怒放。

「托您的福。」

聽到這話,他又笑,可這回那笑,不帶半點嘲諷。

止不住的笑意,上了熱紅的臉,看着他,她無法克制的回以開心的笑。

暖風輕輕,徐來,拂過。

他松開了手,她依依不舍的收回手,可直到她回到家,都能感覺到他大手覆握住她的溫暖。

那暖意,裹着心,一直裹着,讓她睡着了也将兩手交握在心口。

這一季夏,好似一眨眼便過去了。

秋來,又走。

一日醒來,滿城已被白雪覆蓋。

她的買賣,越做越火,那船棉籽,順利做成了棉布,中間雖然有些波折,但最後她仍化險為夷,昨日所有的布匹都已上了船,今早順利北上出貨了。

昨夜,她睡了幾個月來的第一場好覺,一早起來,明明可以再多睡一點,卻莫名的手癢,想做些什麽。

她在屋子裏晃悠了一陣,看見院子裏那垂挂在樹上的果子,一時興起,就摘了一包袱,興沖沖的請陸義載她進了城。

半年過去,她早已習慣進出當鋪,朝奉對她的出 入也早習以為常。

見她掀簾進門,李朝奉立刻上前為她開通往樓上閛門的鎖。

她從包袱裏掏出兩顆橘紅色的柿子,遞給了他。

「李爺,這柿子你拿着吃,清熱、潤肺,止咳化痰的。」前陣子他着了風寒,後來雖然好了,卻咳個不停,她早上起來看見樹梢上的柿子,就順便帶來了。

「溫爺,您太客氣了,怎麽好意思讓您破費。」

「沒破費,」她笑了笑,「這我家後院裏長的,您別嫌棄就好。」

「既然如此,那李某就厚着臉收下了。」李朝奉收下了柿子,幫她開了門,再重新上鎖。

她提着包袱上了樓,穿過那長廊,推開那房門,在那已經開始變得熟悉的羅漢床上見着了那個男人,但今天,他不是一個人。

那房裏,還有另外兩個人,除了墨離,還有一名女子。

女子不是別人,是迎春閣的花魁,柳如春。

那花魁穿着一件五彩百褶繡花裙,坐在羅漢床上,就在她平常會坐的那地方,手上套着暖手筒,斜倚在幾上,看起來莫名怡然自得,窗外的飛雪,襯得那女人美得像天仙一樣。

她見狀,楞了一楞,莫名有些不知名的什麽冒了出來,堵在心口上。

她才推門,門內的三人就停止了對話,同時朝她看來。

她僵站在門邊,看着那兩男一女,瞬間有些尴尬,慢了半拍,才想起自己應該要敲門,她欲退出門,又覺得這樣很怪,慌亂中只能匆匆道。

「呃……抱歉……呃、我……這我家柿子,天冷,挺好吃的,可以清肺止咳,陸義在樓下等我,我先告辭了。」

她扯着笑,邊說邊慌張的将那包袱擱在桌上,跟着沒等人開口,就迅速擺擺手轉身離開,那女人将纖纖玉指從暖手筒裏抽了出來,好像開口輕聲細語的說了些什麽,她沒有聽清,也沒有停下來。

說真的,她連自己說了些什麽都不是很清楚。

腦袋裏莫名亂烘烘的,就是熱。

她快步下了樓,李朝奉奇怪她怎麽這麽快就下來,她只随便講了些什麽,當他開了鎖把門打開,她立刻走了出去,上街後,她發力交換雙腳,幾乎忍不住跑了起來,然後下一剎,她就整個人失足趴跌在雪中。

雪不深,才下了一晚而已。

她摔得很疼,擦破了手,看着自己掌心上的血,她腦袋這才清醒了一點。

一顆心,仍跳得很快,依然很堵。

像堵了顆大石頭那般的堵。

她舔舔幹冷的唇,小心的站了起來。

想什麽呢?

他和那花魁就只是坐在那兒說話,她不知自己見了為何那麽慌張。

她拍掉身上的髒雪,舉步往前走。

有什麽好慌張的?

一點也沒有,一點也沒有。

她吸着寒凍的空氣,有那麽一瞬間,想回頭看,卻不敢。

她不敢。

只莫名想起,一年前,她也是這樣摔跌在雪地裏。

因為他,她才知道要去大廟買平安符,才能開始做買賣。

迎春閣是他家開的,她早就知道了。

花魁來找他也很正常,他還幫那花魁吹過笛,救過場呢。

只是不知為何,她這些日子莫名就忘了這件事;只是不知為何,春天時還不堵的事,這會兒堵上了心口;只是不知為何,腦海裏全是那男人與天仙一般的花魁隔着小幾坐在一起的畫面,全是他站在花魁身後,替那花魁在滿天桃花中吹笛的景象。

她在飛雪中一步一步往前走,完全忘了陸義的存在,直到陸義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才回過神來。

「你要去哪?」

她呆看着那男人粗犷的臉、緊蹙的眉,眨了眨眼,這才驚覺雪不知何時下得好大,才發現自己在雪中走了好遠好遠,難怪這牛脾氣會伸手抓她。

她冷到不行,手臉都凍得發僵。

「抱、抱歉……我……有點……我不知道……」

陸義濃眉擰得更緊,松開抓着她的手,張嘴再開金口。

「回去吧。」

她一邊發抖,一邊點頭,順從他的指示上了驢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