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溫柔,你是我的棋,你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當他說這句話時,溫柔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可那男人走了,在大宅這兒,她也沒辦法溜出門去。
她翻來覆去的想着,以為他可能會派人破壞這門親事。
可到了她的大喜之日,什麽也沒發生。
還以為,是她聽錯,或是誤會了他的意思。
她有些悵然,笑了笑,也不慌急,她沒取消那搶親之計,就算那些人沒來,她也有備案。
那天清晨,她穿上了大紅的嫁衣,坐在房裏,等吳家迎親的人前來。
誰知,吉時過了,卻不見人影。
然後,午時過了,未時過了,申時過了。
家裏的丫鬟,漸漸不安了起來。
天快黑時,前方傳來騷動的聲音,她聽到有人大呼小叫的,跟着有人哭喊了起來,翠姨到前方查看,卻過了好半晌也沒有回來。
她再坐不住,掀起蓋頭,穿着嫁衣走到外頭查看,入廳前,遇到了回來的翠姨。
「怎麽回事?」
翠姨看着她,搖了搖頭,困惑又不安的說。
「外頭一團亂,每個人都在哭,卻又都說不清楚,只說老爺沖了出去,那女人只是抱着少爺跪在地上,哭天搶地的,直喊着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再要上前,丘叔匆匆走了進來,看着她道。
「吳家垮了,沒了。」
「什麽意思?」
「吳家不知招惹了哪個仇家,昨天夜裏,吳家在大運河邊上,幾個碼頭的倉庫全失了火,一夜之間,全燒沒了。」
她傻眼,有些懵了,卻聽丘叔又道。
「還有,小姐,老爺這些日子砸了老本,進了大批的貨,全擱吳家倉庫裏,也一塊兒燒了。」
她聽了,更懵,張着小嘴,卻說不出話來。
丘叔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啞聲道。
「這回,溫家是真的完了,真是池魚之殃、池魚之殃啊……不知是誰,下手這麽狠……這可是幾百口人的生計啊……」
沒人知道是誰放的那把火。
可她知道。
溫柔,你是我的棋,你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他說,這麽說。
一時間,有些暈眩,腦海裏什麽也是亂的。
她的心也是亂的。
你不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他的警告,猶言在耳。
現在想來,她确實不知道。
可他不像是會那麽做的人,但的而确切的,他在短短十日之內,弄垮了吳家,毀掉了溫家,毀了幾百口人的生計,被牽連的人更是成千上萬,不計其數。
為了什麽,為了她?!
難道她真錯看了那個男人?
她這邊還沒回過神來,前頭忽又傳來一陣騷動混亂,聽到那尖叫哭喊聲,沒有多想,溫柔穿着大紅嫁衣就往前跑去。
沒料到她會往前跑,翠姨和丘叔吓了一跳,來不及攔,只能快快跟上。
大廳裏,幾個蒙面的黑衣大漢手持大刀闖了進來,挾持着溫家的小少爺。
原本抱着他的女人,跪倒在地,哭得梨花帶淚雨,不斷懇求對方放了她兒子。
溫柔沖進門時,三個異母妹妹也跑了進來。
見狀,持刀的男人開口質問。
「哪一個是溫家大小姐?」
「她是!她才是!」女人聞言,一臉慌急,伸手指着她喊:「穿着嫁衣的那個,她才是溫家的大小姐!」
溫柔一怔,還沒警醒過來,就被沖上來的男人抓住手臂。
「你做什麽?放開我!」她反手朝對方眼睛打去,但男人一巴掌甩來,将她打得頭昏腦脹,若不是對方抓着她,恐怕早被打飛出去,她痛得眼冒金星,只感覺男人兇狠的扯着她的手,将她往外抛摔。
「帶走!」
另一個男人接住了她,将她扛上肩頭,下一剎,她人已在門外,被扔上了馬車。
「小姐——」
聽見翠姨驚恐的叫喊,她試圖掙紮着想下車,但車上的男人反手又給她一巴掌,這一回,她被打得撞向車板,瞬間就痛得失去了意識。
你瘋了嗎?!你抓她回來做啥?
誰?
做啥?你知道她是誰嗎?她是周慶的女人啊!
周慶的女人?說什麽呢?
打從一年前……給了平安符……銀鎖……女扮男裝……
平安符?銀鎖?說她嗎?
溫家小姐……私通……在當鋪……若非我派人跟着……是個女的……還真以為他喜好男色……
她心頭一跳,從黑暗中驚醒過來,睜眼只見眼前燭火亮晃晃的。
再一細瞧,火光之後,有兩個男人在前方争吵着,老的那個是城裏那平常一臉和善的大糧商王飛鶴,年輕的那個,只有二十出頭,看來相貌堂堂,雖然有些昏沉,但她慢慢想起來,他是那天端午試圖強搶水神旗的紅龍旗手。
後來那些日子,她也曾在街上見過他,這人,是王飛鶴的兒子,王家的少爺,王天鳳。
「這城裏,周慶最在乎的就是她!他燒了吳家的倉,毀了溫家的貨,全是為了這女人——」
「你這蠢貨!」
王飛鶴氣得擡手揮了兒子一巴掌,怒發沖冠的罵道。
砰的一聲,王天鳳當場被打倒在地,她仍昏沉,看不真切,卻仍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倒抽口氣,怎樣也沒想到,那平常總是富富态态、笑容可掬,胖得像個彌勒佛的王老板會有那麽大的力氣。
「你以為周慶當真會在乎這麽一個小姑娘?以為可以拿這女人要脅他?這女人,是他的餌啊!」
這人在說什麽?誰是餌?他為什麽伸手指着她?
「媽的!你真當我是你兒——」王天鳳赤紅着眼爬起身來,閃電般欺身到王老板身前,抓着一把黑黝黝的尖銳物體就要朝他肥胖的肚子捅去,可卻在眨眼間,就又被那王老關一揮袖霍地打了出去。
「你這白癡!真是蠢到不行,你想周慶若真的在乎這女人,會讓人看見她送他銀鎖?會當街在大廟前去拿那腰子鎖?會天天把那惹眼的銀鎖帶在腰帶上招搖過市?會讓你看到他天天和她一起吃飯?若他真的在乎,藏都來不及了,會就這樣明擺着讓每個仇家都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王老板負手而立,怒氣沖天的瞪着他叱喝。
「周慶做這一出,把這女的安在身邊,就是要看誰是反他的!就是要把像你這種,想造他反的蠢蛋都給釣出來!」
「可他派人燒了吳家的貨倉,毀了溫家,不就是為了不讓這女人嫁——」
「你腦袋是白長的嗎?」王老板怒瞪着自家白癡兒子,鄙夷的道:「這是他的一石二鳥之計,吳家能成為揚州首富,就是因為吳老頭掌控了漕運,你想想吳家要是毀了,誰能得利?江南哪家哪戶有這能力接手?你以為掌管鹽糧水利的張同知天天泡迎春閣是泡假的?」
王天鳳聞言一僵,臉色微白。
「你是說,這女人,從頭到尾就只是個借口?」
「吳溫兩家的親事,只是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可以釣出反他的人,二可以吞吃京杭漕運,說不得,就連這門親事,都是他搞出來的!」
溫柔渾身一顫,只覺手腳冰冷,一時間,有些耳鳴。
「有誰知道你擄了她?」
隐隐約約的,她聽見王老板問。
男人朝她看來,也許她應該要裝死,但這一切讓人太過震驚,她來不及閉眼,來不及反應。
而那兩個男人,見她醒着,也不吃驚,像是早已知道她會醒。
或者,他們根本不介意她是否是醒着,還有沒有意識。
她是個女人,沒用的姑娘。
只是枚棋,就是個餌。
心口,冷涼了起來,被寒凍的氣息包圍着。
「沒幾個。」王天鳳抹去嘴角滲出 的血,盯着她,冷冷的道。
王老板也轉過身,一臉陰沉的瞅着她。
「這女人,留不得。」
那平常看來面慈心暖,還曾開倉放糧赈災的王大善人,此刻看來有如惡鬼一般。
幾乎在瞬間,她就知道自己死定了,那些來綁她的人,也死定了。
他們不想讓人知道他們想反周慶,不敢讓周慶知道,自己是幕後的黑手。
如今唯一能做的,是滅口。
所以,他倆看她的模樣,才像是在看死人。
也許她應該要跑,但她能跑去哪?
她見過這紅龍旗手的身手,而那王老板剛剛才把這人給打趴在地上,眼前唯一的出口,就讓這兩人擋着,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除了坐以待斃,還能做什麽?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空氣裏好似從剛剛就飄浮着一股腥臭的味道,教她莫名想吐,她不知自己為何在這時候,還會注意到這腥味,但她就是無法将其揮開。
看着那冷眼步步逼近的男人,那腥味随着他的靠近,也越發濃重。
她從床上爬坐起身,試圖張嘴開口說些什麽,可嘴才一張,那可怕的腥臭味,就教她忍不住吐了出來。
這一吐,讓那男人惡心的往後退開。
「媽的!你這女人搞什麽?!」
她捂着嘴,想說些什麽,可她能說什麽?說她不是周慶的女人?說她什麽也不知道?
溫柔,你是我的棋。
他說過。
這是一局棋,而她只是棋,其中一枚子,她原不知他借着她,是想做什麽,要做什麽。
她原來不知道的,直到此時,就在此刻,才曉得。
他要的,和她爹一般,是錢,是那京杭漕運。
所以,拿她作餌。
你想走,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是這麽說的嗎?是這麽說的吧。
一瞬間,心好酸,卻不知為何,又想笑。
然後,真笑了出來。
見她笑了,那再次來到床前的男人冷着臉,霍地伸手抓住她的脖頸,問。
「你笑什麽?」
「我笑,是因為,若周慶真拿我當餌,你們以為,他會沒派人看着我?」她倚靠着床柱,自嘲的苦笑。
聞言,男人和王老板交換了一個眼神,她能看見,他們眼底的驚怵。
她虛弱的看着他倆,噙着笑,淡淡開口:「即便他不在乎我的死活,也會想知道是誰在反他,不是嗎?就算他此刻人在門外,我也不會訝異,我若是你倆,就不會浪費時間在我身上了。」
眼前兩個男人心一驚,她話聲方落,王老板已朝旁竄出窗口,那麽肥大的身軀,卻無比靈巧,她還想着他那麽肥大,怎出得了那窗,怕不會把窗框都給撞出個洞來?
誰知,他竟像是會伸縮似的,嗖地就鑽了出去,可他衣角還在窗裏呢,溫柔就聽見砰的一聲,那才竄出去的王老板,已被人一腳連人帶窗踹了回來。
破裂的窗框和磚牆,連着王老板一并飛散落地。
王家的少爺見狀,握着她脖頸的大手一用力,可忽地銀光一閃,她眼前一花,還沒看清,人已到了男人懷中。
不知是誰,發出了慘叫,好像有什麽液體,噴濺而來,可一抹月牙白的衣袖替她擋住了,揮開了,即便如此,仍有些許濺到她臉面上。
她頭很昏,也無力擡眼,只能白着臉,揪抓着他的衣襟,依靠着身前的男人,不讓自己吐出來。
她知是他。
「周慶,你敢動老夫!你就不怕——」
誰又張嘴喊了,可話才起頭就斷。
「你這王八蛋!等大人醒——啊——」
話又起頭,又斷,只餘凄厲的慘叫繞梁。
然後,一切再次安靜了下來。
說安靜,也不是那麽安靜,屋外,還有人在叫喊。
驚恐的、害怕的,哭喊。
可她無力擡眼,就連要保持自己神智的清醒都難。
好冷。
她想着。
怎麽那麽冷呢?
思緒漸漸的渙散,不知為何卻看見了一輪明月在眼前。
她在月下,看見屋檐,看見長劍,看見劍上那抹豔紅,看見他與她的黑發,看見他那月牙白的衣,與她大紅的嫁衣,在風中貼着,老銀鎖閃着銀光,混在其中,和滴溜溜的血珠一起,翻飛,飄蕩。
她閉上了眼,不再試圖保持清醒。
何必呢?
何必……
水聲輕輕。
蕩着,漾着。
遠處,有管弦絲竹樂聲隐隐飄散在風中。
緩緩的,她轉醒過來,睜開眼,看見湖光水色就在眼前。
男人盤腿坐在身前,正在倒茶,她醒過來的那當下,他看了她一眼,伸手翻轉另一只茶杯,倒了第二杯茶。
慢慢的,她坐起身來,發現自己在一艘船上。
竹簾垂在窗邊,教外頭的人瞧不清裏邊,可她能清楚看見外頭的風景,看見水澤一路延伸至遠方蒙蒙的天際。
那兒的天色,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眼前男人身上染血的白衣,早已換下了。
月牙白的衣,在夜色裏多惹眼、多嚣張,可他就是刻意要讓人知道,知道是他周慶,滅了王家的門。
如今,這兒不需給人看,不需吓唬旁人,他就把衣換下了。
可那身白衣,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他換掉了,她卻忘不掉。
在這之前,她以為她多少懂他的,懂這男人在想什麽,現在卻不懂了。
或許她從來就沒懂過,只是自以為懂。
他将茶杯倒了七分滿,把那熱茶遞給了她。
她沒有接。
那雙黑眸微眯,薄唇輕輕扯了一下。
「怎麽,怕了?」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喉頭緊縮着,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她有千百個疑問卡在心裏,鲠在喉中,然後終于再忍不住,從唇瓣裏吐了出來。
「這一切……」她張嘴開口,才發現喉嚨好痛,但她仍忍着痛,将話說完:「都是你布的局?」
「是。」
「你拿我當餌?」疼痛讓她的聲,無比粗嗄,讓她懷疑自己的脖子腫了起來。
「對。」
「從何時開始?」話方出口,她就領悟過來,啞聲道:「我給你銀鎖那時嗎?」
他看着她,轉着手中的茶,才道:「過去幾年,一直有人在盯着我。」
她無言以對,只覺喉緊心縮,莫名窘迫。
還以為,他有心,多少對她有些情意。
如今方知,他對她是有心,卻不是她想的那般。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
一時間,有些難堪,她幾乎想立刻起身走人,但她還需要厘清一些事,所以她強迫自己直視着他的眼,張嘴啞聲再問。
「我的親事,是你安排的嗎?」
他瞅着她,淡淡道:「若我說不是,你信嗎?」
她不曉得,這男人算得這麽精、這麽細,心思如此可怕,教人心生畏懼,她原以為自己看清了他,可到頭來,才發現她什麽也看不清,所以她只是看着他反問。
「若你說不是,我該信嗎?」
「不該。」
他眼也不眨的說,一雙黑眸卻仍直盯着她,那瞳眸一瞬不瞬的,黑得發亮,那坦然的視線,困擾着她。
若他真是個徹徹底底的惡人,倒也就罷了。
可他從王家父子手底下,将她救了出來。
那對父子本要滅她口的,而在今夜之前,她還一直以為王飛鶴是個大善人。
他是利用了她,可他也保全了她。
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被他當做誘餌,讓她有些狼狽,可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他只是順勢而為而已。
壓着心中萬般情緒,溫柔看着眼前男人,鎮定的伸手接過了那杯熱茶。
「所以,你只是想要京杭漕運?」
他拿起身前的另一杯茶,喝了一口,沒有否認,只道。
「那是門好生意。」
晨風悄悄徐來,讓熱茶的袅袅白煙散開又攏聚。
她捧着那杯茶,有些怔忡,只聽到自己說。
「我以為王老板是個大善人。」
他擡眼,瞅着她,「我以為你早該知道,看人不能只看外表。」
對這句話,她無言以對。
身下的大船,緩緩行過水面,她看着窗外遠處的景色,聽見自己再問。
「王家……」她頓了一下,才拉回視線,看着他:「還有活口嗎?」
「沒有。」
「為什麽?」只是因為他們反他嗎?有必要做得那麽絕嗎?可這念頭才冒出來,她又想起王天鳳箝抓着她脖頸的那一刻,教恐懼爬上了身,讓她身子微微僵硬了起來。
眼前的男人瞅着她,不答反問。
「你真想知道?」
溫柔張了張嘴,卻沒吐出聲音,半晌,才有辦法道。
「不,我想……」溫柔苦澀的笑了笑,啞聲說:「我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她放下了那杯未曾沾唇的茶,反正她的喉嚨也痛得喝不下。
「那麽,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周慶撫着杯沿,揚起嘴角,噙着笑。
「你有看見我攔你嗎?」
她沒有。
所以她起身,朝外走去。
甲板上,墨離等在那裏,她看見他,只啞聲開口。
「我要上岸。」
墨離的視線越過了她,落在身後,她知道他在看誰,他在看周慶,等那男人給他指示。
顯然周慶點了頭,墨離擡手示意手下靠岸。
船舫緩緩朝岸邊碼頭駛去,在這期間,她一直感覺得到身後男人的視線。
她沒有回頭,腦海裏卻始終響着他方才問的話。
怎麽,怕了?
她應該要怕。
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把周遭的一切都算計利用在其中,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他手上的一只棋。
他不是她可以與之相處應付的人。
她應該要怕。
如果她還想要保住自己這條小命,她就該怕。
船靠岸了,她上了碼頭,走開。
她一路走回小別院,因為頭仍暈,她走得很慢。
天亮之後,路上行人漸增,她知道自己身上的大紅嫁衣有多顯眼,但她也顧不得旁人的指指點點。
回到小別院時,翠姨和雲香已經在那裏,看見她,翠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忙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哪傷着,急着問她究竟是被誰擄去。
她簡單交代了幾句,只說是被周慶救的,也弄不清是誰綁了她。溫柔問她倆為何在這,才知道那女人在她被綁走之後,就讓人把翠姨和雲香趕了出來,翠姨本不願離開的,但丘叔要陸義先帶她和雲香回來待着,他會去打聽消息。
翠姨見她腦袋磕了一個包,脖頸上還有着吓人的紅痕,淚又掉了下來,忙替她換下了殘破的嫁衣,還要陸義燒了水,讓她可以淨身沐浴。
她其實沒那個力氣,可她順着翠姨的心意,翠姨被吓壞了,雲香也是。
因為撞傷了腦袋瓜,她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幾日。
那幾日,雲香都同她擠在一張床上,去哪都跟着,抓着她的衣角,像是怕一眨眼,她就會不見了一般。
每回醒來,她都會聽到丘叔帶回來的一些消息。
吳家确定是垮了,溫家也是,王家被減了門,官府已派捕頭查案追兇。
查什麽案?追什麽兇呢?
這城裏每個人多多少少都知道王家的案子是誰幹的,甚至也有小道消息在傳,就連吳家倉庫被燒,怕是和周家父子也有關系。
可每個人心裏也都明白,這案子只會不了了之。
她聽着丘叔帶回來的消息,什麽也沒多說,只是要翠姨、丘叔和陸義還是把行李收一收。
那天夜裏,雲香同她窩着,悄聲問。
「咱們這會兒還要走嗎?」
雲香眼不好,也不愛說話,剛來時就同陸義一般,就像個啞巴,對旁的事幾乎不太關心,可久了,她才發現這丫頭,不是笨呆蠢傻,她這般安靜是有原因的,雲香是聰明的,一直很聰明,比一般同齡的姑娘要聰明許多。
難得她會這般粘着她,教這些日子心裏的悶,散了些。
「嗯,這兒我待不下去了。」溫柔撫着她的小臉,看着她氤氲的雙眼,道:「那日我穿着嫁衣回來,不少街坊都瞧見了,人人都知我被賊人綁走,我名聲已經敗壞,再在這兒留着,不過只是惹人閑話。」
她算是毀了,可雲香還有大好人生,若繼續待在這兒,也只是讓人說三道四罷了,不如依照原定計畫,遠走他鄉,重新開始。
不用詐死也好,省她一回事。
只是讓人來搶親付出去的銀兩也要不回來了。
原以為,一切該就此底定,豈料要離開的前一天,丘叔卻急匆匆的跑回來告訴她,老爺死了。
「死了?」
溫柔一怔,呆看着丘叔,還以為自己聽錯。
「昨兒個夜裏,老爺捂着心口倒在地上,雖然夫人飛快派人去請了大夫,但大夫趕到時,已是回天乏術……」
她有些恍惚,坐在椅上久久無法回神。
後來,她不是很記得中間的過程,只知自己趕回了大宅,原以為那女人會連門都不讓她進,大門卻沒人擋她。
她走進屋,偌大的屋宅裏,不知何時,早被人搬空,屋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人拿走了,要不就被債主貼上了封條。
丘叔告訴她,原本上百仆傭跑了,帶着能當工錢的東西全跑了。
她往主屋走去,在那兒看見了那躺在床上的老爺,和在床邊哭紅了眼的女人,還有那跪在一旁的三位小姐與少爺。
女人正在替死去的丈夫擦洗身子,邊哭邊不斷的喊着死去丈夫的名字,四個孩子也哭得停不下來。
溫柔看着那一幕,忽然間,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在這兒。
她是個外人。
在這裏,她就只是個外人而已。
她退了出去,想回去,卻遇見了前來讨債的人。
屋裏哭聲不停,哀哀切切的,她可以走開的,最終卻仍不忍心的問明了欠款,掏錢打發了那債主。
屋裏躺在那裏的人,再怎麽樣,是她親爹,那幾個孩子,是她弟弟與妹妹。
于是,她要丘叔找出溫家的帳本,處理了一個又一個前來讨債的債主,又自個兒再到棺材行買了棺材,親手到大門外,挂上了白燈籠。
喪家晦氣,有人遇喪便不讨債,但也有人見了還是硬上門來,她能處理的,就自掏腰包處理掉,不能處理的,就告知會賣掉大屋把債務清償。
她在短短一個月之內,清算了家産,把田地、大屋全都賣了還債,只把小別院留了下來。
對她賣屋賣田的事,那女人一句也沒吭過,八成也是知道這事她自個兒處理不來。
清償了債款,餘錢其實還有數十兩,她本要把銀兩給那女人,但自從爹死後,那女人整天都窩在床上哭,常常連飯也沒吃上一口,也沒下過幾次地,即便被迫從大宅搬到了小別院,女人依然整天蜷縮在床上,病恹恹的連孩子也不顧了。
看着無辜的年幼弟妹,溫柔清楚她若只是把錢留下走人,不用多久,那些錢就會長腳跑了,這女人和這幾個孩子很快就會流落街頭。
更別提,她其實早把自己之前攢的錢,全都拿出來還債辦後事。
她知道自己走不了。
她需要這數十兩重新開始做她熟悉的買賣。
我不幫人收拾殘局的。
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他說的話。
差不多這時,她才想到,那天她上岸的地方,離她住的小別院不遠,很近,好似他早知道她會要求要上岸回家。
若要找我,你知道上哪去。
他說,這麽說。
她确實知道。
元生當鋪。
她上樓時,那男人如以往那般坐在那裏。
羅漢床的桌案小幾上,點着香。
他倚在窗邊,一手支着臉,一手拿着一本書。
那書,不是帳本,是一本地方志,但他沒在看,那男人垂着眼,像是睡着了。
明亮的天光從天井灑下,落在他身上。
她走上前去,脫鞋上了羅漢床,如之前那般,坐在小幾的另一邊。
香煙冉冉,袅袅。
「不是要走?」
他仍合着眼,但開了口。
「你不是早算到我走不了。」她轉頭看着窗外那方正的天井,和在天井之外的藍天,聲微啞。
「你可以走的。」他淡淡說着:「不需為難自己。」
「我爹死了。」她啞聲再道:「那女人沒有謀生的能力,只會坐吃山空。」
「你不欠他們。」
「我知道。」她說着,扯了下嘴角:「但他們是我爹的妻兒。」
「那男人從來也沒把你當成親閨女,你又何必?」
「我不知道……」她看着窗外天井上,緩緩飄過的白雲,啞聲道:「只是我原以為……以為事情或許會有所不同……」
「并不會,如果會,他就不會賣了你。」
那冷酷卻真實的話語,教淚水無端上湧,她紅着眼,強忍住,再問。
「所以,我還是你手上的棋嗎?」
「當然。」
男人的語氣,波瀾不興,像她問的,只是今日天色那般。
她含淚苦笑,繼續看着那方藍天白雲,緩緩道:「你就不怕,我記着你讓我家破人亡的事?就不怕把我留着,或許哪天哪夜,我逮到了機會,也反你?」
「你爹為富不仁,結仇甚多,才會在落難之時,無人伸出援手。你看過帳本了,你清楚他為求富貴,做過什麽事。溫家出事,只是遲早,遲或早而已。他若不曾想貪,不曾想賣女求榮,也不會就此攤上吳家,不會賠得血本無歸,不會讓人有機可乘,落井下石。當年,你才三歲,他就為娶新妻,将你趕出家門,這樣的男人,你以為他對你還會有什麽父女之情嗎?」
她啞口無言,只有淚盈在眼。
「那兒,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一句話,狠狠打在她臉上,戳在她心頭,教熱淚再忍不住,滑落眼眶。
她垂首閉目,擡手遮眼,淚水依然一再潸然而下。
驀地,溫熱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臉,用拇指抹去她臉上的淚。
「你知道,比誰都還要清楚,那瘸子、老頭、老姑婆,還有那小盲女,才是你的家人,所以你才只想着帶他們走。」
他的聲,就在耳邊,她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起身,到了她身旁。
淚紛紛,止不住。
他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攔腰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懷裏,教她枕在他肩上。「我知道你走不了。」
他将那大手擱到了她腦袋上,在她耳畔淡淡說着。
「哪需要我攔呢?溫家垮了,你哪有辦法撒手不管,就算你爹沒死,看溫家那般衰敗,你一樣走不了,你若心這麽狠,又怎會想為從良的青樓女子,傾家蕩産買下那船棉籽?」
剎那間,心又緊,好痛,教淚如雨下。
「你可以走的,但你若真走了,就不是我認識的溫老板了。」
溫柔揪抓着他衣襟,再忍不住,将淚濕的小臉埋在他肩頭上,縮在他懷中顫聲哭了出來。
他懷抱着她,沒再開口,就這樣任她淚濕他的肩頭。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淚水不斷的湧出,過去這一個月,她淚也沒掉過一滴,在這之前,她甚至不曉得她還會為那人的死感到難過。
那人眼也不眨的,就把她賣了,有什麽好難過的?那大宅,根本也不是她的家,又有什麽好不舍的?
可,就是難受,就是停不下淚來。
然後才發現,原來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自己将來能以溫子意功成名就、衣錦還鄉,可以讓那人後悔當年沒好好待她這閨女。
還以為不在乎,原來還是執着于自己不得人疼。
可他卻看得比她還要清楚明白,身邊那些待她好的,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枕在男人厚實的肩頭上,聽着他沉穩規律的心跳,溫柔的情緒慢慢平複了下來。
她睜開眼,看見自己抓皺了他的衣襟,看見他衣襟下的單衣裏,有着一抹豔紅。
那是血,從內而外,滲出來的血。
這個月,在她忙着賣屋償債時,城裏到處暗潮洶湧、風聲鶴唳,她知道是因為城裏那些商家正與他明争暗鬥。
周豹病了,幾月不出,想反的人,早就開始蠢蠢欲動。
先前那些亂的,只是不聰明的商家,聰明些的仍如王飛鶴那般按兵不動,若非王家少爺太蠢,王飛鶴只怕也是要等到現在,等到他傷。
畢竟鹬蚌相争,漁翁得利,誰不想當那撿便宜的漁翁呢?
這城位在運河要沖,絲綢、魚米、棉花、茶鹽、青瓷陶碗,全都得從這兒過,是商家必争之地,誰若能掌控這座城,就能掌控大半江南,那些巨賈大商,人人都想當頭,想稱霸,若周豹真的病了,要争權、要奪利,只能在這當口。
看着他內衣裏滲出的血,她才知他在這波争門中受了傷,不知何時,受了傷,所以才待在有着重重關卡、戒備森嚴的當鋪這兒,所以她剛到時,他才閉着眼,那時他八成是真睡了。
即便睡了,也不讓人知,也還要撐着。
這男人,怕是連那總随侍在他身邊的墨離也不信吧?
他說,她是他的棋。
這局棋,他布了多久?打兩人相識之初?那該也有近兩年了吧?這男人究竟活在什麽樣的處境之中?要如何,才會讓一個人把日子過得如此步步為營?
在此之前,她不敢去深想和他有關的一切。
她很清楚,周慶不是她可以要的人。
那時,她以為一夜就夠,那會兒,她也只想着若要把身子給人,至少也挑個自己樂意的,想着之後,就走得遠遠的,過她的日子,活出她的一片天。
她沒想過能再見他的。
可如今,她才發現自己仍在他的棋局中,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
該要走的,這男人多可怕。
看着他衣襟中那抹鮮紅,她心口不由得抽緊。
這,是故意給她瞧的嗎?
要她心軟?抑或是,他真的只信她?
是信她的嗎?
溫柔擡眼,看見他垂眼看着她,一雙黑眸深深,眼底有着教她心顫的神情。
他溫熱的大手,再次上了她淚濕的小臉,徐徐抹去她的淚。
那動作,那般輕柔,讓她無法抗拒。
罷了,就算他是故意,她也認了。
真要留在這城裏,她還能不上他這盤棋嗎?
溫柔松開緊揪着他衣襟的小手,偎着他的大手,語音喑啞的問。
「你說,我是你的棋。」
「是。」
「溫家已經垮了,你要我何用?」
「溫家是垮了。」他環抱着她,道:「溫子意沒有。」
她一怔,擡眼看他。
「你想溫子意做什麽?」
男人握住了她的小手,攏着。
「做你本來就在做的事。」他垂眼看着她,勾起唇角,道:「做王飛鶴本來應該要做的事。」
「什麽意思?」她不懂。
「一個地方,除了大惡之人,總也有大善之家。」
她楞看着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醒悟了過來。
在王天鳳綁架她之前,她一直以為王飛鶴是個大善人,但他不是,那人不是。
「王飛鶴是周豹的大善人。」
周慶看着她,告訴她。
「溫子意,是我周慶的。」
溫柔傻了,呆看着他,一時無語。
他低下頭來,看着她的眼,撫着她的唇,低語:「周慶是不幫人收拾殘局的,但你會,也可以。」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張了張嘴,卻無法吐出确切的詞句,這男人讓她無比困惑,他現在是要她替他收尾?王家父子是假善人,真惡人,顯然他們一直在幫周豹處理善後,但她可不是能眼也不眨幫着他收屍滅口的人。
天知道,她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路上随便一個男人揮拳都可以将她打倒在地,她看到血都會頭暈想吐,這男人卻要她幫他收拾殘局?
「你知道,我一點武也不會吧?」她忍不住說。
他挑眉,道:「我知道。」
「我不懂如何埋屍的。」她再道。
這話,讓他笑了。
「我不是說,讓你做以前你就在做的事。」他噙着笑,說:「你有幫人埋過屍嗎?」
她眨了眨眼,咕哝,「當然沒有。」
話落,她忍不住又問。
「你到底想我做什麽?」
他沒有答她,只是挪動了身子,躺了下來,一個眨眼,他已姿态輕松的将腦袋枕在她腿上,閉上了眼,淡淡道。
「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瞧着那仍輕握着她的手,瞬間便枕在自個兒腿上的男人,溫柔無言以對,他動作那般順暢自然,好似已枕在她腿上千百遍似的,她一時間還真不知該如何反應。
下一剎,感覺到他喟嘆了口氣,她才意識到,他累了。
這男人,仍傷着,他的胸口,還滲着血。
想來怎麽樣,躺着仍比坐着舒服吧?
雖然仍有些羞窘,可心一軟,沒推開他,就讓他這麽枕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