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周慶?」
「嗯?」
「這本《魔魅異聞錄》真的是八百年前的書嗎?」
「應該吧。」
「這書冊雖然看起來十分古老,但一本紙制的書冊真的能存在那麽久嗎?之前我同秦老板這書鋪子裏買的那些古籍,都是後人再抄寫過的,可這書冊上,還有八百年前就作古的人寫的注記,你不覺得奇怪嗎?」
他以指梳着她烏黑的長發,一邊繼續查看圖冊,一邊道:「這書泡了特殊的藥水,所以才能長久保存。」
「你怎能确定這不會有假?」
他停下動作,擡眼看她,「若這本書冊是假的,我們倆現在都不會在這了。」
溫柔聞言,想想也是。
她繼續低頭翻閱那本《魔魅異聞錄》,翻了兩頁,又停下來。
「怎麽了?」見她停下,他主動開了口。
溫柔瞅着他,道:「之前我來書鋪子買書,那阿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什麽也曉得,若我有所疑問,她要是心情好,随口就能回答我。有時就算我不說,她總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麽,直接就能把我要的書拿給我。你不是說阿澪身上有同樣的鳳凰銅牌?」
「是。」
「我在想,就算她不是風家後人,應該也知道些什麽。」
他看着她,說:「那日你也在,她也不想白鱗解開封印,若她知道如何再次封印白鱗,她早就說了。」
「你想過去問問秦老板嗎?」溫柔看着他說:「既然他有這本書,或許他也知道什麽,那天阿澪本要離開,是他擋在那兒,她才沒走的。」
聞言,周慶瞅着她,忽地開口問:「你是何時知道這書鋪子的?三年前?五年前?你第一次看見這間店鋪,是什麽時候?」
「三年前……」她想了想,不是很确定的道:「不,五年前?」
「你怎知城南這兒有這間書鋪子?誰同你說的?」
「是……」她試圖回答,卻想不起來,自己當時為何會知道這間店。
「你想不起來,對不對?」
她愣看着他,遲疑的點了點頭。
「第一次看見秦老板時,我才十二歲。」周慶告訴她:「那時,他就是這模樣了,這些年來,他從沒老過。這間書鋪似乎一直在城南這兒,可有時我怎麽樣也找不着它,有時它又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好像已經在這兒存在上百年,但我相當确定有時它确實不在這,我還曾經畫過圖,但當我找不着它時,我畫的圖,也不見它的存在。你一定也有想來這兒,卻遍尋不着的經驗,對吧?」
溫柔聞言一愣,仔細回想,還真的有。
「我以為,只是我記錯了位置。」
「起初我也這般認為,但我從小在這城裏長大,我清楚這兒的每一條街道巷弄,我知道我不可能再三搞錯,所以我做了一件事,有一回這鋪子消失時,我在左右兩間店面的牆上畫了一條線。當書鋪子再出現時,那條線還在兩間房的牆上,只是中間就多了這間把線中斷的鋪子。秦老板發現時,你猜他和我說了什麽?」
「他說了什麽?」
「天機不可洩漏。」周慶說。
溫柔挑眉,只見那男人扯着嘴角,道:「可後來,他發現我拿到了鳳凰護臂劍,就把《魔魅異聞錄》給了我。我在書裏看見許多我見過的妖怪和獸人,其中描述少有錯漏。很快的,我領悟到,若這世上真有妖怪、魔獸,那麽必也有能制住他們的神人與法子。」
溫柔愣看着他,「你是說,秦老板他——」
她話聲未落,周慶忽然轉頭朝窗外看去,下一剎,他飛快吹熄了油燈,一邊伸出食指輕壓在她唇上,示意她保持安靜。
溫柔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麽時,忽地就聽到屋外前方傳來一聲怪響,跟着有個陌生男人哀叫出聲。
「唉喲喂呀!等一下,我的姑奶奶,你等一下好不好?」
她一怔,只聽到阿澪惱火的聲音跟着傳來。
「秦老七!秦無明人在哪?你快叫他給我出來!」
「大哥有事回去一趟,臨時找我來替他顧個店,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放屁!當初他要帶我回這座城,我就知道有鬼!那天他讓我去替溫家小姐當溫老板,我還以為他就只是想我找到封印石,誰知那一家子根本——」
「我的阿澪姑奶奶,你小聲點,後面那兩位還在睡啊,要是吵醒了他們——」
男人話未完,外面突然安靜了下來,周慶幾乎在同時抱起她,火速上了床,替兩人蓋上了被。
溫柔吓了一跳,但安靜的待在他懷中。
暗夜裏,萬物無聲。
她背對着窗,可她能看見,有月光透進,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落在床內的牆上。
有人開了窗,探頭查看着,牆上映着一男一女的人影。
「沒事,在睡呢……」
幾不可聞的聲,悄悄響起,月光再次消失在牆上,她知那兩人把窗關了起來。
她沒有聽到腳步聲,可她知他們走遠了,因為周慶坐了起來,見他試圖下床,她伸手拉住了他。
他回頭看她,黑暗中,她啥也看不清,但他明白她的想法,阿澪提到溫家和她,事情和她有關,他回身将她抱了起來,帶着她一起。
他沒開門,只開窗,抱着她飛掠出去,她還沒回神,他眨眼就如風一般穿過庭院,到了前方書鋪子的門邊,他抱着她溜了進去,藏在層層的書架之後。
阿澪和那長相俊美的男人,站在櫃臺前,那女人身上穿着溫子意的衣,可那張臉已然褪去,恢複了原來冷豔的樣貌。
身穿青衣的男人,刻意壓低了說話聲,好聲好氣的倒着熱茶。
「我的姑奶奶,我發誓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你要有什麽火,等大哥回來,你想怎麽發怎麽發,我真的是無辜的啊。」
阿澪眯着眼,惱怒的道:「你不知道溫家那裏是怎麽回事?」
「我真的是不知道啊,溫家那兒怎麽啦?他們一家子不就那樣嗎?」
「你不知溫柔那瞎了眼的堂妹是誰?」
這話,讓溫柔一怔,周慶輕輕捏了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出聲,她回捏了一下,表示知道。
兩個人就這樣縮在暗影裏,偷聽對話。
驀地,她忽然知道,身後的男人很擅長做這件事,所以才會一下子就知道要站在哪兒,躲在哪裏,才不會被人看到。
「小堂妹?」阿澪身前的男人一臉無辜,「不就是溫雲香嗎?人家不是瞎了眼,只是眼不太好。」
阿澪冷着臉,逼問:「我問你,她為何眼不好?」
秦老七沒多想,脫口道:「溫雲香眼不好,那是天生的啊,那可不是咱們的關系,是因為她前——」
話到一半,他想起那原因,猛地住了口。
「因為什麽啊?」
「因為……」秦老七額冒冷汗,開始幹笑,「哈哈……哈哈哈……阿澪姑娘,你忙了一天,也累了吧?要不要先喝杯茶,吃點餅?」
沒理會他送上的熱茶和甜餅,阿澪一甩袖,臉更冷,只再問。
「秦天宮,我再問你一次,溫雲香是誰?」
秦老七張嘴吸了口氣,再吸了口氣,白淨淨的大手在胸前翻過來又翻過去,一張俊臉扭來歪去,好不容易才萬般為難的擠出一句。
「我的阿澪姑娘啊,你知道我是不能說這的啊。」
她眯眼,火氣更旺,但她沒發火,只挑眉,冷笑。
「溫雲香不行,翠姨呢?」
秦老七聞言,額上冷汗冒了又冒,他拿衣袖拭去,幹笑再幹笑,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呃……她……呃……這……」
「老邱呢?」她瞪着他。
「咦?老邱也是?!」秦老七傻眼脫口,然後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麽,忙飛快再退兩步,舉起雙手擋着她,道:「等等!你別動手!我真的不知道啊!是巧合啊!巧合啦!這真的不是我們搞出來的——」
「巧合個屁!不是你們會是誰?這世上還有誰能操縱這一切?」
阿澪擡腳踹他,秦老七左躲右閃,後來幹脆跑給她追。
層層的書架忽然開始變多,在身邊動了起來,啪啪啪啪地,一下子由一變十成百,溫柔吓了一跳,但周慶摟着她的腰,帶着她在那無限增多的書架之中游走。
眨眼間,原本狹小的書架就變得像迷宮一樣,又大又黑又深,無論溫柔往哪兒看去,那些走道都像是沒有盡頭。
靠門的櫃臺點的燈火一下子變得又遠又小,若非周慶還摟着她,她早吓得驚呼出聲。很快的,她注意到,周慶每走一步,就會離那櫃臺再近一些,他踏着奇異的步伐,但一直仍躲藏在暗影裏。
藉着那微弱的燈火,她能看見阿澪還在追打那秦老七,兩人一個追,一個躲,甚至弄倒了一整排書櫃,在一陣混亂之後,那男人最後還是被阿澪一腳踩在地上。
「一個你能說是巧合,那屋子裏十來個都是,有那麽巧的嗎?!」
即便隔着書架,溫柔仍能看見阿澪踩着那男人的脖子。
「我……咳咳……不能……呼吸了……大哥……大哥……」
秦老七翻着白眼,一邊猛拍着地,就在溫柔看得萬般心驚,忍不住想出聲阻止阿澪時,秦老板突然憑空出現在那兩人身旁。
「你說的沒錯,這不是巧合。」
他突然就這樣冒出來,把每個人都吓了一跳,阿澪更是一下子退開大老遠。
幾乎在同時,那成千上萬的書架,忽地又合而為一,無邊無際的黑暗天地,再次化為狹小的書鋪。
原本退到幾尺遠之外的阿澪,瞬間又回到了秦老板面前,阿澪小臉刷白,差點又退一步,但她最後忍住了,只冷着臉,眯着眼問。
「你把這些人全困在這裏,是什麽意思?」
那男人面無表情的看着她,淡淡道:「不是我。」
「那是誰?」她額冒青筋,緊握雙拳。
「你該知道是誰。」
「我怎麽可能知道——」阿澪怒噴火,話到一半,卻像是想起了什麽,猛地住了嘴,臉色瞬間刷白。
「不可能……他不會……他只是人……」
「一個很執着的人。」秦老板看着她,道:「有些人,死了也不會忘,走過忘川也記得,就算喝了孟婆湯也無用。」
她一張臉,變得更白,幾無血色。
「就像巴狼。」他說。
聽到這名,她渾身一震。
「是因為巴狼吧?你能讀心,因為他記得,轉世之後仍記得,你才發現他在這。」秦老板淡淡再道:「刀荼蘼在這,姆拉在這,阿奇在這,巴狼也在這,我相信你比我還要清楚,到底還有多少。」
「你到底想我做什麽?」阿澪死白着臉,瞪着他。
「八百年前,白鱗想吃你,宋家的少爺為你抽其魂魄,将之封印壓在這座城。他原可以殺了白鱗的,你知他為何沒這麽做嗎?」
阿澪抿着唇,沒有回答。
秦老板也不介意,只再道:「因為他不要你再有殺業上身。」
這一句,讓她下颚緊繃。
「他知道只是為你換取機會是不夠的,龔齊負了你,你便來負人,可冤有頭,債有主,當年那座城裏确實是有不少人負了你,可也同樣有許多人,并不知道龔齊做了什麽。」
提到那可恨之人的名,讓她眼中黑火又冒,但他接下來的話,讓她臉又白。
「阿奇沒有負你,姆拉沒有,紫荊沒有,巴狼沒有,阿絲藍沒有。」秦無明直視着她,薄唇再啓,吐出四個字:「雲夢也是。」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沒有丁點責怪,但卻字字打在她心上。
「鐵子正和刀荼蘼更是如此。」從阿澪腳下逃出生天的秦老七摸着自己差點被踩斷的脖子,忍不住補了一句。
阿澪聞言,惱羞成怒的瞪他一眼,秦老七立刻閃到大哥身後,卻還是啞着嗓子嘟囔着:「我又沒說錯……」
「天宮。」
大哥頭也不回,語氣不輕不重,可這一句,明顯是個警告,他立刻摸摸鼻子,閉上了嘴。
阿澪見了,這才不再瞪他。
秦無明看着眼前那曾經冥頑不靈,但此刻已能聽得進人話的巫女,開口再道:「宋家少爺很清楚,你造的業,得由你自己來還。所以他在地府和十殿閻羅打賭,賭你這一次會做出對的事,賭你再有一次機會,你會願意救那些無辜的人。」
阿澪臉色蒼白的看着他,緊抿着唇,半晌,才開口。
「不是全部的人都在。」
秦無明黑眸一緊,道:「不是全部的人都在。」
她冷笑一聲,「所以這是個測試?」
「不,這不是。」秦無明看着她,道:「這是他替你鋪的路,為你安的局,早在他封印白鱗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現在。那些鳳凰樓的管事們都欠了他,他們問他這恩情如何還,他什麽也不要,只要那些人世世代代為他守着這些封印,你知道他是為什麽嗎?」
她沒有回答,只惱怒的看着他,可那男人依然開口繼續說。
「他要你知道,有些人或許會背信忘義,可也有些人不會,即便死了,也會傳承着,世代信守那些承諾,保你不會被白鱗騷擾。」
「那些封印還是毀了。」她冷冷的說。
「不是因為他們不守信諾。」他凝視着她,說:「八百年,什麽也會發生,你很清楚,他們盡力了。一座城裏,有好人,也會有壞人。你可以讓白鱗毀掉這座城,你也可以幫着周慶和溫柔挽救這座城。」
「為何不你們自己救呢?」她冷笑一聲,譏諷的道:「對你們來說,人命不就如蝼蟻一般,才會這般測試玩弄,這德性可比我虛僞矯情多了。」
聽到這,秦天宮忍不住又插嘴:「嘿!你知道我們不能幹涉太多,況且就算我們講上千萬遍,還是有人聽不進去,人總要自己受過,才能學會——」
秦無明回頭看了七弟一眼,這一眼,讓秦天宮立刻再舉手,識相的道:「抱歉,我知道了,我閉嘴,我到旁邊去,大哥你繼續。」
秦無明這才轉過頭來,看着那個依然冷着臉,一臉譏諷的女人開口。
「因為我們想救的,不是命,是心。」
對她臉上無禮的表情,他一點也不介意,只直視着她的眼,道:「是在肉身軀殻之中的魂魄。」
這話,換做別人來說,她都要笑了,可眼前這男人說出口,卻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阿澪看着他,剎時間有些啞口。
自從為了救凱,她被迫跟着他,也已上百年了,她見過他的行事作為,知道他言出必行,這些日子,是他保她不再被那些妖魔鬼怪糾纏,他們不敢,沒有那個膽來招惹他。這段時間,她也從秦天宮口中知道,書鋪子後院那些紅花全是無間冥頑不靈的魂魄,這男人帶着它們,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從不間斷的對它們循循善誘,用那無比的耐心,試圖感化那些罪惡的魂魄。
他也對她做同樣的事,就像那男人一樣。
「你們都是蠢蛋。」
她忍不住開口,又是嘲諷,幾乎有些惱恨。
可眼前的男人,卻只是揚起了嘴角,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
剎那間,彷佛連空氣都溫暖了起來。
「或許吧。」他挂着那如沐春風的微笑看着她:「可宋家的少爺那蠢蛋相信你,比任何人都信你,所以他才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去做那些事,去鋪這條路。他相信你不是那般無可救藥,他相信你會做出正确的選擇。」
她啞口無言,只沉默。
「所以,你會嗎?」他問。
她瞪着眼前的男人,抿着唇,有些惱。
半晌後,她一語不發的轉身離開,推門而出,跨進那黑夜中。
秦無明看着她的背影,沒有跟上。
他知道她會回去,回到那溫家大宅,面對自己曾犯下的錯。
那很難,會很痛,所以當她察覺巴狼在那,她才會惱羞成怒的跑回來,很少有人能坦然面對自己的錯,要面對不知情的已經很難,要面對那生生世世都記得的男人,更難。
可她總算願意開始正視這個問題了。
他深吸了口氣,心再定了些。
至少是個開始。
「大哥,你确定她不會中途落跑嗎?」
聞言,他轉頭看向老七。
「她若要跑,你以為她在發現巴狼在溫家時,還會回來這鋪子裏嗎?」
秦天宮一愣,「那倒是。」
不過他還是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那白鱗會被封印那麽久,就是因為她啊,若哪天白鱗真的破了封印跑出來,第一個遭殃的就是她吧?」
「說得是。」秦無明看着他,淡淡開口:「既然如此,你還杵這做什麽?還不快跟上。」
「咦?」秦天宮呆了一呆,擡頭看着大哥,「跟上?我嗎?」
秦無明面無表情的看着他。
「可那女人根本就是個瘋婆子,她剛剛還差點——」
「差點怎麽?」
聞言,秦天宮臉微僵,尴尬的忙道:「我那是讓她的好不好?男子漢大丈夫,好男不與惡女門,我秦老七可是不打女人的,況且那瘋婆子哪需要人保護,她要是發現我在旁跟着,還不又賞我一頓爆——」
秦無明看着他,只挑眉,一句也沒再開口。
發現自己說了什麽,秦天宮話一頓,忙又改口:「我可不是怕了她,我只是想說,她那麽厲害,哪需要旁人看着,她可是白塔的巫女——」
「天宮。」
大哥這一句,讓秦天宮一僵,忙收了口。
「你該知道,她會變成如今這般,是為什麽。」
可惡!他還真的知道!
看着大哥那表情,又想起那女人到底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憤世嫉俗的原因,秦天宮歪着臉,只能嘆了口氣。
「該死!我去!我去還不成嗎?」
他拍拍屁股,咕咕哝哝的走了出去。
書鋪子裏很靜,無比安靜。
阿澪走了,秦天宮走了,只剩下秦老板一個。
當秦老板轉身時,溫柔差點想沖出去追問方才所聽到的那些事,但她還沒動,周慶已收緊了手臂,制止了她。
她抓着他的手,回首張嘴欲言,但他垂眼看着她,搖了搖頭。
溫柔深吸口氣,還是順從了他。
這男人做事,向來有他的道理,她知道他同她一樣有許多疑問,可她也相信他不出去,有他的原因。
見他又擡眼朝前看去,她忙回首查看。
只見秦老板不知何時已轉身背對着兩人,他擡手長袖一揮,四周書架忽地又動了起來,這回書鋪子不是往旁擴張,而是從原先的四面牆,嘩地增為八面牆,然後開始往上延伸,溫柔聞聲擡頭,只見這小小鋪子的牆,和那些書架,不斷增長,向上直沒入黑暗之中,眨眼間變成一座看不到屋頂大梁的八角書樓。
這書樓沒有燈,沒有梯,不見頂,只有成千上萬的書冊。
秦老板擡頭看着,平平伸出手,徐徐翻掌。
一本書冊從上頭牆面書架中飄了出來,往下降至他潔白的手中。
他沒有翻看那本書,只是緩緩再揮袖,剎那間,八角書樓重新再次縮小變成那窄小的舊書鋪子。
秦老板翻看着那本書,看了幾頁,然後他将那本書冊擱到了櫃臺上,跟着他轉身掀開通往後院的布簾,走了。
秦老板前腳才走,周慶後腳就走上前去,溫柔被他吓了一跳,忙跟了上去。
「他沒吹熄燈火,馬上就會回來的。」她緊張的悄聲提醒他。
「我知道。」周慶沒停下,只火速抓了那本書冊,查看裏面寫的東西。
溫柔又驚又急,一邊不斷朝那通往後面的布簾張望,生怕被那神通廣大的秦老板逮個正着,卻又在轉頭看到他手中那本書裏寫的字時,愣了一愣。
那本書很怪,裏面每一頁都記載着一個人名,人名之後非但有生卒年,還有一生事跡。
她看了,忍不住好奇的追問。
「這是什麽?」
他快速的翻到最前面,查看那記述的事,頭也不擡的回:「巴狼輪回轉世的生死簿。」
她眨了眨眼,想起方才偷聽到的事,那個叫巴狼的人,喝了孟婆湯也記得,他記得自己的前世,阿澪就是碰到了巴狼,所以才被吓得跑回來。
「你怎知是巴狼的?」她緊張的咕哝着,一邊回頭再看布簾一眼。
「第一頁有寫。」他說着,查看中間年份的記載,再直接翻到最後一頁,但那兒竟然是空白的,他往前再翻,迅速找到最後有文字記載的頁面。「有了。」
溫柔聞言,飛快回頭擠在他身邊查看,兩人幾乎在同時,看見那書冊上寫的字。
這一頁,只寫了一半,上面的黑字緩緩浮現,那姓名,只有兩個字——陸義。
溫柔一怔,更讓她吃驚的,是在那之後,記載他生平的黑字還在浮現,一個接着一個的,好似正在記述着發生的事一般。
而那一行字,寫着的,不是別的,是白塔巫女阿澪觸碰其身,察覺此人仍記得其前世——
溫柔還未來得及多說什麽,就聽到腳步聲傳來,周慶火速将那本書冊放回櫃臺上,摟抱着她的腰,腳尖一點就帶着她從前門飛竄了出去。
夜空中,繁星點點。
明月低垂在水面上,如燈籠一般,又大又圓。
溫柔坐在小舟裏,緊張的交握着冰冷的雙手。
遠處,更夫敲打着梆子,報着時。
四更天了。
半個時辰前,周慶帶她出了書鋪子,上了屋頂,一路飛掠穿過好幾條街,然後又下了地,從一條巷子裏入了暗道,在裏頭東彎西拐的,繞得她一陣頭昏,最後再上到地面,她才發現兩人竟已來到了城外。
他抱着她到了這艘船上,坐在她身後,一手操着舵,讓小舟順水而流。
一路上,她始終驚魂未定,對剛剛在書鋪子裏偷聽到的事,感到震驚。
夜深人靜,沒人注意到這緩緩前行的小舟,只有水聲輕輕蕩漾着。
「輪回轉世,前世今生,你信嗎?」
「這世上,有陰就有陽,有魔就有神,方才那些,你都看到了,能不信嗎?」
「你是說秦老板他——」
她話未完,他已伸手握住她的手。
「有些事,可以做,不能做。」他瞅着她,低語:「天地有規,才能方圓。」
聞言,溫柔一怔,回首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他之前所說的那句「天機不可洩漏」,不禁領悟了一件事。
秦老板既有如此神通,怎可能不知兩人躲在他那可大可小的書樓裏?又怎會剛好無巧不巧的就拿了記載着巴狼生平的這本書?
「是故意的。」她啞然脫口。
周慶看着她,微微一笑,「我沒這麽說,他有他的規矩要守。」
那模棱兩可的回答,反而讓她更加确定了答案。
秦老板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偷看,那男人知道他和她在那裏,就在書樓裏,他知道他會偷看,一定會。
那男人有他的規矩要守,所以這男人就幹脆偷雞摸狗了,而且他們兩人都知道對方在幹什麽。
這些年,恐怕他們早就這樣做過無數回。
「他到底是什麽人?」夜裏風很冷,她微微輕顫着。
「我不确定。」他伸手将她攬在懷中,替她擋着風,「但我知道,有個人曉得這一切是為什麽,也知道八百年前發生了什麽事。」
「陸義嗎?」
「你聽見了。」周慶看着她,說:「有些人很執着,喝了孟婆湯還記着。」
她一怔,然後領悟過來,他方才為什麽在翻看那本書。
「他記得八百年前的事?」她吃驚的看着他,又匆匆道:「就算他記得,八百年前,他不一定人在蘇州啊。」
「就算事發當時不在,他一定也會前來查看。」
「你怎能确定?」她不解。
「你以為陸義為何在這座城?若他真是巴狼,這不可能是巧合。」周慶看着前方那輪明月,和那明月在水上的倒影,說:「阿澪是白塔巫女,《魔魅異聞錄》中記載着白塔巫女的事,你看過那本書,記得上面寫着什麽嗎?」
溫柔記得,她剛剛才在看那本書,凝望着那個男人,她臉色蒼白的悄聲重複那書上的字句:「西南古國白塔巫女,其國已杳,查無蹤。懂上古之言,擁操獸之術。傳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周慶緊握她冰冷的小手,偷偷再渡氣給她,讓她身子能再暖一點,邊道:「我剛查看那本輪回生死簿,那本書裏記載着那男人每一世的轉世,陸義的前世是巴狼,巴狼是阿塔薩古國制作禮器的大師傅,阿塔薩古國的巫女,就是白塔的巫女。」
「你怎知?」溫柔驚訝的看着他。
「幾年前,我聽到那些妖提過這件事,但當時他們察覺到我,就沒再往下說。我知道有個白塔的巫女,知道那些妖魔想吃她,我只是不知道那巫女就是阿澪。」
他在月下緩緩駛着小舟,告訴她:「方才那本書上寫着,巴狼的死因,是心碎而死。其妻阿絲藍,因白塔巫女指使妖魔攻擊阿塔薩古國,被妖魔附身,最終阿絲藍為救其夫,自刎而亡。」
聞言,她渾身一顫,震懾不已,擡手壓着心口,想起陸義先前說過的話。
很久以前,我曾做錯了一件事,我為此離鄉背井……
她記得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記得他眼裏的痛,因為如此,她才信了他。那時,她還以為他說的是這一生,哪知是更久遠之前的前世。
「那生死簿上,每一頁最終,都只寫着同樣的字——尋其妻,未果,憾恨而終。」握着溫柔的小手,周慶看着前方的水面,語音幹啞的道:「阿澪和那些妖魔,是害死他妻的罪魁禍首,他生有遺憾,死也不甘,生生世世都在找尋他妻子的魂魄。若他一直都記得,若他一直試圖尋找他妻子的轉世,一旦聽聞那巫女和妖魔造成的混亂,再遠也會前來查看追蹤。」
他深吸一口氣,說:「是我就會。」
溫柔擡眼看着他,只見他也垂眼凝視着她。
「他知道那些妖怪,早在我告訴他之前,他就已經曉得了。」她唇微顫的道。
周慶聞言,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斷,「那男人會在這座城裏,不是巧合,我相信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追蹤查探那些妖魔,他一定知道些什麽。」